至於你,你既是表妹又是朋友,對我一向是無條件地支持,還常常開導我這位表哥。表哥內心有諸多感激,隻是性格使然,一直沒有宣之於口。其實我有時候也很羨慕你,灑脫隨性,自由無拘,不像我活得這麽壓抑。不過咱們家就隻有你我兩個小輩,你能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表哥已經非常開心。對了,前段時間你言明想要的那份生日禮物我已經托人從國外訂到,相信能趕得及送出。


    另外還有一個名字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林南。


    他也是我一位很重要的人。既然今天是要坦誠內心,這個名字就不能不提。我們的故事跟你講過,不過最近我才知道那隻是後一半,前一半他連我也瞞著。征得他的允許後,有機會我再講給你聽。總之我其實對他有所誤會,他並不是一個道德上有瑕疵的人,隻有我是。


    遇見他以前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能看到終點,一心隻想快點走完。但在遇見他以後,我又忍不住想慢下腳步仔細欣賞沿途風景,和他一起多去幾個地方,終點越晚抵達越好。我猜這就是你說的那種心情:美好的事物和愛的人一起欣賞,才顯得它真正美好。


    我之前沒有向你坦白,我們分開的確是外力所致。父親手上有他的把柄,又執意要我跟他分手,無奈之下我隻好妥協。現在想想,這實在是我人生中最錯誤的決定。我以為自己是為他好,其實我根本沒有去了解過他真正的想法,僅憑個人英雄主義決定了我們之間關係的生死,是逃避和自私的行為。


    也是在和他分開以後我才發現,與其說是他需要我,不如說是我需要他需要我。在我意識到他可能不再需要我的時候,其實我的內心很失落。最近奔雲的狀況不佳,我心裏更加焦慮。我希望自己對他而言永遠是有價值的,隻因為害怕他離開我。


    現在我決定治療心理疾病也是因為他。他如今事業正值上升期,以後人生路越走越寬,我擔心自己不能再與他同行。所以我真希望自己能盡快好起來,可以毫無負擔地擁抱愛的人,不再畏首畏尾。


    最後這一段寫給我再也見不到麵的母親。母子緣淺,匆匆三十年須臾而過,一切抱歉的話隻能等有一天我也到了天上再跟她講。


    到這裏已經寫得太長了。洋洋灑灑一千多字,說的全是前三十年從沒說過的話,感覺的確很不同,心裏輕鬆了不少,看來醫生的話不假。如果之後還有需要,也許我還會寫第二封信給你,但你不要回信,以免尷尬,否則我會誤以為自己交了筆友。


    對了,今晚的月光很美,你們都應該看一看。


    祝好。


    表哥 祁遇白


    第73章


    如果要將人生中的時間快慢做一個排行,那麽等待這封電子郵件的那幾分鍾,應該是林南人生中過得最慢的幾分鍾。


    祁仲輝捧著手機看了很久,由眉頭緊皺看到神情慘淡,最後像是尋找支撐一般地坐到了椅子上,將手機遞給白韶容看,沒有力氣再去趕走任何一個人。


    過了許久,沉鬱的氣氛最終被一個年輕的嗓音打破。


    “我……我能看看嗎?”


    林南站在祁遇白的家人當中,像沉沉黑夜中孤立於曠野上的一棵修竹,盡管風吹得它有些搖晃,竹根卻寸土不移。


    歐燦安靜地走到母親和姨父身邊拿回了手機,又安靜地遞到了林南手機,沒有人阻止她。


    林南接過手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迫不及待地低下頭去。


    郵件裏的每一個字都有生命,都會動,從手機裏跳出來,不由分說鑽到林南的心室,流竄到血液中,又在呼吸裏打個轉,然後變成大顆大顆透亮的眼淚從眼眶中滴下。


    不僅會動,它們還很燙,像煙頭火星那種燙,碰上就是一個疤。它們不像是祁遇白打的字,更像是他從自己身上拔下來的刀,紮在肉裏幾寸,既疼又深,為了自救他將它們親手拔除,然後一柄柄埋進土裏,小心地掩好,裝作沒受一點傷。


    至於罪魁禍首,在場不止一位。


    祁仲輝是。他不顧祁遇白的感受,以父親的身份作矛,將自己的意願淩駕於兒子的意誌之上,稍不順意就用力向前刺去,端拯救規勸之名,行逼迫鎮壓之實。


    白韶容是。她就像是姐姐在這人世間的發言人,用親情綁架,軟硬兼施,誓要看著祁遇白活成姐姐所希望的樣子。


    林南自己也是。他總以為先愛上的人是可憐的,自己愛而不得,身世淒涼,攀附他人,可憐又可悲。可他忘了,這個世界上可憐又可悲的人何止一兩個?大部分人根本沒有時間顧影自憐,就像祁遇白這樣,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包袱在人生路上踽踽獨行。如果他沒有自以為是地將祁遇白視作一個絕對的強者,那他也許輕易就能發現對方的為難。


    如今的祁遇白再也不是一個強者。他很脆弱,身上插滿管子,手腳無法活動,意識尚未清醒,不能張口說話,甚至不能眨一眨眼。他再也不是那堵保護林南的牆,不是那個擋在他身上的高大身影了。自己現在即便被發瘋的馬踩過一百遍,踩折身上的每一根骨頭,祁遇白也再不可能從馬背上跳下來保護他,告訴他別怕。


    “我能保護你一時,不能保護你一輩子。”


    祁遇白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現在想來,果真一語成讖。


    兩個多小時後祁遇白總算止了血,從急救室轉入重症監護病房,不知道要觀察多少天。總之他會平靜地躺在那塊與他人隔開的區域裏,暫時不能受父親的訓斥,不能支使林南幫他脫外套,也不能親自送出屬於歐燦的那份生日禮物。


    後來天色大亮,醫生護士陸陸續續交了班。


    重症監護室外的走廊,林南坐在椅子上,頭疲憊地靠在冷硬的牆麵,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林南。”章弘從外麵走了過來,“你先回去吧,一會兒祁董就會回來,大家盡量不要再鬧得不愉快。”


    林南抬頭看著麵前的章弘,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我很快就走,走之前就在這裏坐一坐,這裏離他很近。”


    章弘沒再阻止他,坐到他身邊遞給了他一瓶自動販賣機中的礦泉水。


    “喝點兒水吧,祁總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


    “謝謝。”林南接了過來。


    醫院空調風大,他嘴唇已經幹得破了皮,上麵有一道深深的血印子。清甜的水順著喉嚨向下,澆在緊張和恐懼了一晚上的身體裏,終於帶來一些舒緩。


    “你有什麽打算?”章弘問。


    林南不明所以,隔了幾秒問:“打算什麽?”


    章弘抬頭看向他,然後轉頭朝護士站那邊抬了抬下巴:“她們應該認出了你。”


    站在護士站和接待台的幾個護士正一邊看著這邊一邊交頭接耳,手裏的手機也不約而同地對著毫無遮擋的林南。


    林南下意識地擋了一下臉,可很快反應過來,又拿開了手。


    “沒關係了。”他搖了搖頭,“認出來就認出來吧,隻要他好好的,其他事情不重要。”


    ——


    祁家獨子車禍重傷的消息很快上了新聞,祁遇白往日的雜誌照被轉載在各大營銷號裏,編成各種各樣的故事。


    嗑了藥,為情所傷,競爭對手謀害,半夜飆車,什麽說法都有。


    也有人旁敲側擊地來問林南,各懷鬼胎心思複雜。有的是幸災樂禍地等著看笑話,有的純粹就是八卦一下圖個熱鬧。就連段染都來冷嘲熱諷過幾句,說是慶幸當時沒有跟祁遇白真的有什麽交集,現在倒省了許多撇清關係的力氣。


    轉到重症病房的第二天祁遇白醒了過來,可惜林南不在,因為那半個小時是屬於祁父的,在那之後他清醒的時間不多。


    每天探視的時間隻有半個小時,每隔兩天祁仲輝默許林南可以探視自己兒子一次。上一次林南去的時候仍然沒能見到他清醒的模樣,隻是坐在一旁看了他半個小時。


    今天又到了這一天,不過在去醫院之前林南得跟章弘一起去見一個人。


    上周他就恢複了工作,即便祁遇白還沒有渡過危險期。沒辦法,他需要錢,尤其是在他知道了一切之後。


    事故發生不到兩天,原本已經答應要為奔雲提供部分資金支持的幾家小銀行也一一反悔,祁仲輝更沒有出手拯救奔雲的意思。或許對他來說,奔雲實在是不值一提,尤其是在祁遇白生死未卜的時候。不動手擊毀這間公司已經算是他看在父子情份上手下留情。


    但奔雲對祁遇白的意義林南能懂。


    就像當初祁遇白不忍心開口讓他中斷演藝事業一樣,他也舍不得讓祁遇白這幾年的心血付之東流。不過他猜,即使現在祁遇白醒著,應該也不願意向祁仲輝開口。


    出事的第三天,林南就把柏海那套房和奔雲地下那輛閑置的奔馳車作了抵押,一旦收到錢就會以祁遇白的名義對奔雲追加投資。另外他還很慶幸,自己平時在演員當中算是非常節省的,因此過去半年他拿到的兩筆片酬和商演費用此時可以全部用上。


    雖然怎麽湊也沒有湊到一個億,相比於一間傳媒公司的運營缺口而言還差得很遠,但至少足夠支付眼下最著急的貸款利息和員工工資。


    這些事他原來一竅不通,這幾天的每一分鍾都在拚命了解,幸好有章弘幫他。


    從公司離開的路上,何珊坐在保姆車的前排接了一個電話,轉過身捂著話筒問他:“南哥,菁姐說購物網站那邊想讓你下月5號晚上十點參加一場直播,播兩個小時,零點整下播,我看了時間ok,你怎麽想?”


    林南從後排睜開眼,想也不想地問:“報價合理嗎?”


    “六十萬稅後,公司抽成比例跟以前一樣。”


    “答應下來。”林南說,“盡快跟他們簽合同。”


    何珊點點頭:“放心我明白怎麽做。”


    這幾天何珊也很忙碌,工作量幾乎徒增一倍,但她始終沒有一句怨言。反倒是魏菁,已經兩次跟林南通話,明確表示不支持他接太多快餐活動,對演員的形象會有傷害。但是林南態度異常堅決,她最終還是選擇服從藝人本人的意願。


    很快就到了奔雲停車場,章弘已經在約好的地方等他。


    短短幾周沒來,停車場竟已變得冷清。林南下了車,環顧四周沒有見到熟悉的人,拿出手機撥給章弘。半分鍾後,身後傳來兩下喇叭的滴滴聲。


    他回身穿過一輛車,走到一個陌生的車位,頓時愣在了原地。


    眼前這輛黑色轎車並不起眼,家用的款式,中檔品牌,有名有姓的演員誰都開得起。但林南見過,他絕不會記錯,就算隻是在深夜裏匆匆一瞥也印象深刻,何況擋風玻璃後的那個玩具熊掛件還在衝他笑。


    記憶就這樣被激活,延遲的了悟於他而言更像是一種淩遲,用祁遇白的每一次用心、每一點在乎對他行刑。


    等他神情恍惚地上了車,章弘問他:“怎麽了?”


    林南伸手摸了一下眼前的玩具熊,毛絨絨的,巴掌大小,棕黃色的毛發外麵披著一件透明的連帽雨衣,腳上還蹬著一雙橙色雨靴,就連背後的背包都認認真真地縫在雨衣裏頭,看著格外精致。


    “這是你的車嗎?”他鬆開小熊問。


    章弘淡然地點點頭:“是我的。”


    “你抽煙嗎?”


    章弘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如實回答:“不抽。”


    車廂裏安靜異常,林南坐在副駕駛座看著小熊出神,過了半晌,眼前出現兩張章弘遞來的紙巾。


    他伸手一摸臉頰,發現淚水已經掛到了下巴,將落不落地懸在皮膚上。


    “需要我下車嗎?”章弘問。


    林南趕緊接過紙巾,胡亂地抹了幾下臉。盡管眼底泛紅,瞳仁裏卻亮著微光,就連嘴角也是揚著的。


    他搖了搖頭:“沒事,走吧。我隻是覺得這隻熊很可愛。”


    第74章


    他們要去見的人是方綺然。


    曾經的叱吒風雲說到底也沒有什麽用,沒了祁家的支持,祁遇白隻不過是個尚未完全清醒的病患,那些想要討好他的人早已暫時隱身,觀望下麵的情勢。所以如今還肯幫奔雲的人不多,方綺然或許是其中之一。


    章弘自知自己說話沒有份量,隻有林南有資格代表祁遇白去找她。


    小資風格的咖啡廳裏,角落坐著一個打扮得體妝容精致的女人,身邊擺著一隻價值昂貴的名牌包。其實不用章弘指,林南也一眼就認出了她。因為當他一出現在她的視野,就被從頭到腳、從左至右幾番打量,眼神有點兒興味盎然,更多的是比較。


    “你們聊吧,我去車上等。”


    章弘拍了下林南的背,朝方綺然點頭致意,徑直離開了咖啡廳。


    方綺然身體向後放鬆地靠在椅背,右腿疊在左腿上,鞋根又細又長。


    “方小姐。”林南近來出入都不再戴口罩,坐下後率先開口打了招呼。


    “你好。”她朝他隨意地笑了一下。


    “聽祁總說起過你幾次,見了麵才發現明星果然與眾不同。”


    提起他?


    林南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祁遇白從沒在他麵前提起過方綺然,以至於在章弘告訴他之前,林南根本不知道有這號人存在。


    “沒什麽不同的,我隻是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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