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白澤的叮囑,沈青沒再走動,而是垂下眸子凝神細聽。


    潺潺的水聲若隱若現。這是這片空間裏唯一的聲音。


    沈青猶豫了片刻,抬腳往水聲的地方走去。


    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濕草地,所過之處的景色一模一樣,沒有參照物,時間久了甚至會懷疑自己到底移動過沒有。若是心誌不堅之人,恐怕很快就會被迷失了心智。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那水聲才漸漸清晰。透過朦朧的灰色霧氣,沈青看到了一條河橫在麵前。


    這條河並不寬,一個縱躍就能跳過去,可是沈青凝神看了看河對麵,卻沒有動作。


    河對的濃霧比其他地方要深許多,饒是她將靈力聚集於眼眸之中也無法看清霧氣中的模樣,但是她本能的不太願意踏足那個地方。


    橫在眼前的這條河流清澈見底,波光粼粼,在昏暗的光線下反而極其的耀眼。河水中倒映著天光的景色。與蒼涼荒蕪的景色不同,那在霧氣中不慎明亮的天幕到了河裏反倒顯出了隱約的輪廓,影影重重,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其中飛舞,景色一下鮮活起來,讓人想要一探究竟。


    沈青抬頭看了看頭頂,又看了看那河流,然後往後退了小半步。


    似乎是不滿沈青的退卻,平靜流淌的河水忽然打了旋,河水撲到了岸上。


    沈青擰了擰眉,若不是剛才她往後退了小半步,這水估計就直接撲到她腳踝了。


    這條河想偷襲她?


    沈青眼底閃過一抹暗光,靈力聚集在手掌心中。


    她從來不是什麽好性子。別說這隻是一個三界崩塌後的碎片空間,就是以前妖三界尚存的時候她也從沒有慫過。


    就在沈青打算給這小河一耳光的時候,河流盡頭的濃霧之中緩緩出現了一支小船的輪廓。


    乘著濃霧,逆流而來。


    沈青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隨著小船越來越近,沈青也終於看清了這條船的全貌,這是一條被河水衝刷得幾乎快散架的破舊小木船,船頭盤腿坐著一個人,青衣墨發,綁著發髻,不像是現代人打扮,對方低垂著頭,身形一動不動,就如同一尊人形化石。


    這地方居然還有人?


    不對,這“人”身上並無生氣。


    就在沈青擰眉打量著這尊人形化石的時候,對方似有所感,忽然抬頭朝她看了過來。


    看清這人的模樣,沈青如遭雷擊。


    這人是……


    “青青!”男人沉寂的眼眸咻的睜大。


    這時,小船突然猛烈的搖晃了一下,飛濺起的河水打在了男人跨出船沿的小腿上,同時也打濕了男人的袍子,被打濕的袍子瞬間化成黑煙,男人猶如被烈油燙了腳背,悶哼了一聲,回過了神。


    驚喜表情慢慢收斂了回去。


    “又是幻象……”這聲低語,悲涼又落寞。


    和充斥在這片空間裏的蒼涼如出一轍。


    沈青隻覺心尖一陣抽疼。


    她根本沒來得及多想,舌尖一卷,像有自己的意識一般,已經喚出了一個名字。


    “……阿逸。”


    尾音微微上卷,自然又親昵。


    這個名字似乎曾經喚過千遍萬遍,已經印在了她的靈魂裏。


    阿逸,那個曾在她的夢中和幻境中出現過的男人,她的愛侶。


    聽到這聲輕喚,男人渾身一震。


    “青青!真的是青青!”男人雙手扒拉著船沿,眼裏迸射出耀眼的光芒:“我、我終於等到你了!哈哈……多久!久到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沒想到、真的……這一次是真的……”


    男熱激動得語無倫次,嘴角帶笑,眼低卻浮現出濕潤的淚光。


    沈青將男人又哭又笑的激動表情盡收眼底,指尖微微收緊,問道。“這裏是哪裏?”


    “這裏是黃泉入口啊。”男人道:“順這這條河往下,前麵的盡頭過去就是黃泉了。”


    沈青看了一眼越來越靠近的小船:“那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在這裏等你。”男人一瞬不瞬的看著沈青,似乎怕她突然消失一般,眼神專注的似乎這天地間隻有她一人。


    “你忘了,我們曾經說好要白頭到老的。”


    隨著男人的話落,空寂的空間裏忽然響起了一陣人聲,沈青下意識的朝那人聲傳來的地方看去。卻見河裏的倒影不知什麽時候變了模樣。


    那是一間稍顯冷清的居室,一清雋少年穿著一件單薄的中衣縮在火爐旁邊,手裏拿著一把刻刀,正對著一塊白玉搗騰。


    旁邊一個婦人拿著一件夾棉披風走過來替少年披上,看著少年凍得紅腫的鼻尖和手指,歎了一口氣:“阿逸你還是歇歇吧,這天越來越冷了當心凍壞了身子。聽說上院的昨個兒尋來了一尊血玉珊瑚。你這白玉質地下乘,如何能比?”


    “誰說我這貔貅像是要拿來送人的?”少年吹了一口氣,將搓下來的碎屑吹掉,舉著手裏已經成型的白玉貔貅相高興的對身邊的婦人道:“阿娘你看,我快雕好了!我打算把這貔貅相放在書房裏。都說神獸有靈,我才舍不得拿它去填老頭子的庫房呢,反正有大哥在我怎麽做都不討老頭喜歡,至於他的壽禮到時候去多寶閣隨便尋個物件就行了……”


    畫麵一轉,少年已經長成一挺拔男兒,麵容俊美,手段狠辣,被主家掃地出門後白手起家,成了安城裏連城主老爺都要賣幾分薄麵的富商。


    傳聞這富商酷愛貔貅相,前來拜訪之人投其所好總是想方設法淘來名貴的貔貅飾品。玉雕金鑄多不勝數,卻無一個能取代最初那尊質地普通的白玉貔貅相在男人心中的地位,就連出自名家之手價值萬金的降香黃檀貔貅擺件也是被放在庫房裏蒙塵。


    男人用上好的絹布輕拭掉貔貅相上的灰塵,目光溫柔,嘴角卻溢出一絲涼薄的冷笑來。


    “那些匠人死物怎麽能和我的白玉貔貅相比呢?質地下乘又如何?終有一日,不也比過了那些千金萬兩得來的死物。”


    這是在說他自己呢……


    沈青看著男人溫柔的目光,似乎能感覺到對方手中絹布拂過頭頂時帶起的酥癢。


    又過了一段時間,城裏出現了一個流言,說首富高辰逸之所以財運這麽旺全是因為那一尊他寶貝得不得了的白玉貔貅相。說那貔貅相是高僧所贈,開了佛光受了香火,曾有貔貅真身顯靈。


    要不然那高辰逸怎麽能做什麽賺什麽,短短幾年時間掙下這麽大一份家業?


    那貔貅可不就是招財鎮宅的神獸來著?


    因為這個流言,安城裏幾乎家家戶戶都去附近的廟裏請了一尊貔貅神獸像回家,也期盼著受招財神獸的庇佑,時來運轉,做下發財美夢。


    對於這流言高辰逸隻覺好笑,絲毫沒有放在心上。這一日,他如往常一般用絹布擦拭貔貅相的時候,身旁忽然傳來一聲脆嫩的女聲。


    “我一點都不喜歡冷冰冰的佛案。我喜歡金銀做床,珠玉為被,再這麽寒摻,我就去別家去了。”


    男人手指一抖,絲滑的絹布落到了地上。


    沈青看著那河水中不斷變化的畫麵,在那嬌俏少女出現的瞬間,眼前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再凝神時,男人錯愕的俊臉近在眼前。


    沈青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她剛才好像不是在這裏的?她是在哪兒來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男人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竟然條件反射的將神龕上的貔貅相抱進了懷裏。


    沈青被這舉動給逗笑了。


    對了,她想起來了。她是循著一處濃鬱的香火供奉和金銀之氣而來,途中聽到了一個有意思的流言,所以她才決定顯出真身,逗一逗這個可愛的凡人。


    灰色霧氣籠罩的蒼涼空間裏,河水緩緩流淌,一艘破舊的木船在河水中起伏,卻詭異的始終停留在原地,並未隨波逐流。船頭,俊秀男子瞥了眼站在河岸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沈青,眼底閃過一抹驚喜,隨後他將目光投入到了河水中,緊握的拳頭暴露了他的緊張。


    河水中的畫麵還在不停的變幻。


    年輕的一城首富遇上了化形的貔貅神獸,一個是離經叛道將掙錢當成唯一樂趣的俊俏凡人,一個是思維簡單行事簡單粗暴的招財神獸大佬。一人一妖都不在乎世人眼光,到是相處得還挺和諧。


    從最初的不敢置信、好奇試探,到相知相識、再到傾心動情……生活的點滴在河水中再次重現。


    在看到兩人穿著大紅禮服三拜蒼天之時,船上的男子終於忍不住濕了眼眶,嘴角溢出一絲輕喃:“青青……”


    而此時,水幕中穿著新郞禮服的男子也正執著新娘的手,溫柔的輕喚了一聲:“青青……”


    大紅的衣裙非常適合沈青,她挽著婦人發髻,露出白潔的額頭,白淨的小臉在大紅喜服的映襯下憑添了一點嬌俏的色澤。


    牽著這樣一個佳人,誰還願意於她分開?


    “我高辰逸對天發誓,此生娶你為妻,隻傾心你一人,天荒地老不改我心,白頭到老兩不相棄。”


    “……你說,可好?”男人溫柔的將沈青鬢角的碎發挽至耳後,深情的凝望著自己的新娘,似乎想將她刻進自己的靈魂裏。


    沈青抬眸看著男人的眼睛,那雙黑潭一樣的眸子裏裝著、隻裝著自己的身影。


    心尖輕輕顫了一下。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漸漸填滿心頭,比吃了上好的珠玉還要令人歡喜。


    心裏似乎有個聲音在催促她:答應他,快答應他……


    沈青垂下眸子。


    “可是我是妖,你是人,爭得了朝夕,卻到不了白頭。”


    話音一落,平靜的河麵波濤乍起。


    河中畫麵支離破碎。


    河岸上,沈青緩緩睜開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碼完結章是真的好卡,頭禿,慢慢來趴……


    第71章


    沈青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


    她看著船頭如遭雷擊的男子,淡然道:“對我來說,歲月沒有任何意義。我又怎麽會做出這樣的承諾?”


    從呱呱墜地到白發蒼蒼,這是凡人百年。可是她是隨混沌而生的貔貅,生命永無盡頭,又怎麽會局限在短短的百年之中?


    當時間不再是限製,自然也就不會再執著於滄海桑田,因為這對她來說是沒有意義的事情。


    猶如這地府黃泉,不講永生,隻是求輪回。


    而她,隻看當下。


    沈青這淡然的話語落在男人耳中猶如刮骨鋼刀,剃下了他最後那一點奢求。


    “怎麽會?有情人難道不就應該渴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嗎?”男子嘴唇微微打顫:“難道……難道在那相伴的歲月裏,你就從不曾想過永恒……”


    沈青垂下眸子,沉默了下來。


    久久沒等到答案,男子喉頭滾動了兩下,眼底最後一點光亮也消失了。


    他愣愣的看著河麵,剛才湧動的河水此時已經又恢複了平靜,當男人的視線落在河麵上的時候,河麵裏忽然出現了一副畫麵。


    綴滿白色花蕊的槐樹下,頭發斑白的中年男人虛弱的靠在軟椅上,正和坐在一旁青春靚麗的少女身低聲說著什麽。


    “又入春了……”男人看向少女的目光眷戀溫柔:“我還記得,我們初識也是在這樣的春日裏,那日,這槐樹也像這般開了滿枝的花蕊,一早起來,落花鋪滿地……我拿著絹布正要擦拭白玉像上的浮灰,一扭頭,你就站在我的麵前,乘著淡淡的槐花清香。我當時想啊,這是哪家調皮的小姑娘……長得可真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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