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您……您醒了?”長媳周氏跪坐榻前,麵露難以置信的惶惑。


    阮時意驚坐而起,一把拉住她,迫不及待將內心叨念千遍的話宣之於口:“有人要對付徐家!”


    平素賢惠溫順的周氏呆若木雞,猶自怔然。


    “……母親?”徐家兄弟身披粗麻孝服,聞聲奔入,狂喜中夾帶匪夷所思。


    阮時意理了理層疊壽衣,勉強從死亡邊緣的掙紮中回神:“哥兒倆嚇成這樣?”


    話音剛落,她暗覺嗓音輕柔至斯?


    次子徐明裕端詳她許久,輕聲問:“母親,您……可有覺異樣?”


    阮時意自覺一身輕鬆,奇道:“哪位名醫妙手回春?”


    長子徐明禮慚愧答道:“那夜,您呼吸心跳脈搏全無,身子發涼,因而沒請醫官。次日小斂後,兒子請旨丁憂,餘人忙於通知親友、撤去喜宴裝飾、請陰陽先生開具殃榜……忙活一日,晚上回正房發覺白布沒蓋好,且露複蘇跡象,暗中挪入客院。”


    阮時意聽他談及停職守製,臉色霎時一沉。


    “老身沒死,你理應對外宣布、官複原職!還整日穿這身斬衰之服招搖作甚?”


    兩兄弟目目相覷,支吾其詞。


    倒是悶聲不吭的周氏,戰戰兢兢遞來一麵銅鏡。


    阮時意一頭霧水,接轉後一瞥,毛骨悚然,鏡子“哐當”砸落在地。


    她總算明白,何以醒後氣氛微妙,兒子兒媳神色古怪!


    ——死而複生的她,銀發、皺紋、斑點無影無蹤,容光煥發,足足年輕了二十歲!


    見、見鬼了!


    氣氛微凝,周氏小聲詢問:“訃聞已散布,直達天聽……這、這可如何是好?”


    於阮時意而言,家道中落和死亡都熬過,沒有應對不了的波折。


    她漸收驚詫之色:“除去你們仨,還有誰知?”


    “阿晟,和於嬤嬤。”


    聽聞僅有長孫和心腹侍婢知情,阮時意稍覺安心。


    “立即入殮封棺,該守的禮製,一律照辦,莫被人覺察端倪。我這老太婆的‘死’,非頑疾所致,而是有人居心叵測,從中作梗。”


    當下,她把生死間所聞簡略告知,又作進一步推斷:“老身為顧及你們兄妹三人的顏麵,一貫低調,力求圓融。起過齟齬之人,屈指可數。可你們想,那兩人……可能下毒害我嗎?”


    “您的意思是,衝著我倆……?”


    “不錯,”阮時意眸光一凜,“徐家病弱的太夫人一死,引發最大的後果,莫過於你們兄弟一人得從首輔的位置退下,另一人也得把生意交予旁人打理。”


    下毒之人若非為權,便是為利。


    靜觀其變,無疑是最佳辦法。


    “您的身體當真無恙?若咱們墳前守孝,不在您身邊……”徐明裕憂心忡忡。


    “說不定,我回光返照一兩日便真去了,多活一刻都是奢望,”阮時意勾唇一笑,“先搬離徐府,見一步走一步。無論如何,給老身打起精神!戲要做全套!”


    “是。”三人恭敬應聲。


    當天,徐家兄弟將喪葬事務提上日程;周氏和於嫻則輪流留守客院,侍奉阮時意飲食起居,籌備搬遷事宜。


    翌日清晨,阮時意搓揉惺忪睡眼下榻,見周氏端來洗漱用具,遂對她微笑致謝。


    不料,對方目瞪口呆,失手打翻了銅盆:“您、您又……?”


    阮時意下意識步向妝台,但見鏡中人墨發垂肩,光潤玉顏,眉眼如雕如琢。


    碧玉年華,堪比嬌蕾初綻。


    唯獨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仍極力維持鎮定。


    阮時意心底如有萬千野馬奔騰。


    不過睡了一覺!怎一下成了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完、完蛋!萬一明天,她退化成滿地爬的小嬰兒……咋辦?


    第2章


    所幸,盡管阮時意於午夜夢回之際,一會兒變成耄耋老婦,轉眼又成稚氣孩童,可夢醒後,容貌依舊停留在少艾之時。


    拋開眼角眉梢慣有的端肅倨傲、自稱“老身”的長者語氣,她體魄康健、柳腰纖細、玉容花嬌、嗓音綿軟……活脫脫是位絕色小佳人。


    徐家兄弟和周氏目視比女兒還嫩了三分的老母親,內心可謂百感交集。


    喪禮那天,靈堂內肅穆莊重。


    人們或扼腕歎息,或涕淚漣漣,紛紛表示深切同情與哀悼;徐家子孫則跪拜答謝,迎送如禮。


    阮時意立於隱蔽處,遠觀那些悲戚的麵孔。


    曾鬧翻的姐妹、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堂弟、發小的子女……獨獨不見女兒徐明初。


    她心頭沉重,無意久留,緩步行至僻靜花園透氣。


    沿著即將搬離的家園散步,輕風抖落枝頭迷迷蒙蒙的花瓣雨,把廊外若即若離的交談聲送進耳中。


    “太夫人是在二姑娘出嫁當夜歿的?”一略帶銳氣的女嗓低問。


    “回夫人,聽說是子時之後。”


    “嗬,”發問者淺淺一哂,“怕是不願衝撞喜宴,才如此向外宣布吧?可憐急著抱孫子的靖國公!眼看新兒媳剛過門便服緦麻三月,定然後悔允了這晦氣親事!”


    阮時意慶幸耳朵太靈光。


    由話音可判斷,這女子是她發小的長女、安定伯夫人平氏,自幼與徐家兄妹交好,還差點成為她的二兒媳。


    後來平氏另嫁,但兩家相處和睦,佳節同歡,親如一家。


    若說真有利益衝突,大抵是……去年,平氏想讓自家女兒嫁入靖國公府,靖國公世子則揚言“非徐家千金不娶”罷了。


    視為家人的晚輩,前幾日還恭維徐家一門五福,等她這老太婆一死,原形畢露。


    半生情誼,不過如是,別怪她不近人情。


    阮時意秀眉一揚,唇角挑起一抹隱約極了的淺笑。


    *****


    午後,阮時意閑來無事,在書房整理字畫。


    時至今日,她依然為離奇遭遇而惶惑不解,私下對潛入靈堂表白者的身份作了各種猜測,始終未尋獲蛛絲馬跡。


    興許,她忽略了至關重要的細節?


    見長媳快步入內,眉宇間藏不住得意,阮時意放下幅未署名、無落款的淡墨揮掃的雪梅圖,笑問:“成了?”


    “是,如您所料,平氏氣炸了,大庭廣眾下哭著說徐家仗勢欺人,信誓旦旦宣稱那一截《萬山晴嵐圖》乃太夫人所贈……直到於嬤嬤取出您所備的信件,她才噤聲,一臉不情願地答應明日送還。”


    “她估計以為,我這老太婆生前老糊塗,死後無人知曉內情。”


    聽阮時意以軟嗓自稱“老太婆”,周氏忍俊不禁,卻又因整理舊畫而唏噓。


    “世人皆聞《萬山晴嵐圖》總長二十四尺,技藝精湛,氣魄恢宏,外加阮太公題詩,相得益彰。可此畫實在神秘,就連我這徐家長媳,也隻有幸欣賞過最末一段……”


    阮時意失笑:“此事原是我之過,沒能把你公公最寶貴的長卷留給子孫。昔年徐家失勢,大夥兒對咱們家避之不及。施予援手者寥若晨星,泰半是我爹娘的故交。


    “他們宣稱借晴嵐圖‘鑒賞’,實際知我割舍不下,必定盡力來贖。我走投無路,不得已將畫重新裁成六分,自留末段,餘下一一作抵押。


    “誰知債務清還時,你公公忽然名氣大盛。正所謂‘貴來方悟稀’,長輩們不約而同找了相似借口,如‘供子孫熏陶染習’雲雲……


    “我原本感念他們雪中送炭,又覺書畫乃身外之物,暫由親友保存,當作情誼見證亦可,才請他們立下字據——一旦徐家後人索要,必須歸還。若非看清某些嘴臉,我不見得有閑情逸致去討。”


    “您心真大!”


    “心大,是因為放下,不那麽在乎了。”


    阮時意微微噙笑,將卷軸裝回匣內。


    周氏從她清澄眸底讀到鮮少流露的複雜情愫,卻琢磨不透,她放下的,究竟是什麽。


    “您說,咱們是否該借機收回其餘四段?”


    “恐怕絕非易事,有位長輩病故十餘載,子女流落他鄉,杳無音訊;另一位友人獲罪,家都保不住,哪裏顧得上一幅畫?另外兩幅,我知在何處,就是……一人棘手,一人難纏。”


    見她難得展露一絲半縷的窘迫,周氏恍然大悟,憋笑道:“兒媳懂了。”


    阮時意啐道:“別以為老身變小了就好欺負!你、你還敢笑!”


    嗔怨之言未道盡,遠處一聲粗糙男嗓,溢滿悲慟哀傷之情,如洪鍾般穿透而至。


    “小阮啊!你……你怎能拋下我一走了之!”


    阮時意一聽這大嗓門,瞳仁微擴,禁不住抬手扶額。


    *****


    眾目睽睽下,一名身材魁梧的黑袍男子大步流星衝上靈堂前階。


    一張難辨年齡的方臉,長眉朗目,美髯飄逸,英氣逼人,如從古畫上剪下來的威猛戰神,正是鎮國大將軍洪朗然。


    “大將軍有心。”徐明禮如常沉穩,執禮相迎。


    “什麽‘大將軍’!叫伯父!”洪朗然悲容帶怒,大手用力拍在徐明禮肩頭。


    可憐徐首輔被他拍得骨痛欲裂,“是是是!洪伯父……”


    “你倆官場商場混得風生水起,卻連自己的娘也護不周全!到底怎麽回事!喜宴那天不是好好的麽?早知老夫賴死在這兒,不去靖國公那糟老頭子家喝酒!當晚更不該出城!”


    洪朗然眼眶赤紅,邁步狂奔而入,哽咽大喊:“小阮!我來晚了!”


    他身份尊貴,身壯力健,徐家人不敢攔,也攔不住。


    院落之外,循聲而來的阮時意正藏身竹叢後,無奈搖頭。


    魯莽小夥子,終究活成了魯莽老頭子。


    年少時,洪朗然愛慕阮時意;而徐赫拜師阮家,近水樓台先得月。


    據稱,她答應嫁給徐赫時,怒火中燒的洪朗然,一夜間把府中的花草樹木數盡砍禿了,連他爹悉心照料的盆景也沒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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