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微……先生?”


    青年目瞪舌撟,眉間漸生怒氣,嘴上小聲嘀咕。


    “太過分!我也算小有名氣,族中長輩豈能公然盜用我的號?再說,將軍府無緣無故為何搬遷?”


    他疑心二人喝多了瞎說八道,決定出門再問旁人。


    剛轉過身,卻聽剛進門落座的兩個文士閑聊,“據稱,今上向徐家連下三道詔令,要求奪情起複,而徐大人寧願違命也要堅守山上,以盡孝道。”


    “正是,相反,赤月國王後姍姍來遲,看來待不了幾天;倒是有小消息說,小公主留下為外祖母守孝,還真夠稀奇。”


    “唉……徐太夫人寡居半生,大行善舉,譽滿京城,本應安度晚年,竟撒手人寰、駕鶴西去,實在可憾啊!”


    青年徹底懵了。


    什麽赤月國王後、小公主?他何以完全未聽說過!


    若真有一位譽滿京城的“徐太夫人”,又非他母親,會是何人?


    “二位可知首輔大人名諱?”他攔下討論的客人,語氣迫切。


    那兩人被問得雲裏霧裏,嘲笑中潛藏無奈:“大人雙名‘明禮’,人所共知!”


    青年額角密汗宛若鰾膠,“徐大人該不會碰巧……有位孿生兄弟,叫‘明裕’吧?”


    “不錯,你腳下站的這條街,都是徐二爺的產業!”二人異口同聲。


    青年擠出異常難看的微笑,嗓音如像磨過似的,粗糙沙啞:“那、那……徐太夫人本家姓為……?”


    文士對他的諸多問題煩不勝煩,幹脆把所知全盤倒出。


    “徐太夫人姓阮,乃花鳥名家阮太公的嫡親孫女、山水大家探微先生的遺孀、翰林畫院都指揮阮思彥大人的堂姐!她老人家兩子一女,分別為當朝首輔、京城首富和赤月國王後,你是從哪兒來的鄉下人?無知到此程度,實屬罕見!”


    “不……不可能……”


    青年臉色慘敗如灰,被抽了魂似的搖搖欲墜,突然兩眼一翻,挺拔身軀似玉山轟然傾頹。


    第5章


    徐太夫人阮氏盡七當日,上天應景催落瀟瀟霧雨。


    北山徐家祖墳前,子孫焚香奠酒,誦經禮懺;親友祭上冥幣、香、蠟等物。


    沒人在意,上百名祭奠者中多了一位身量昂藏、滿腮胡茬的青年。


    那人一襲相思灰素袍,半沾泥濘半沾雨,無神眼光掃向一座又一座的墓室。


    最終,視線停留在新立石碑上,沿著徐太夫人和早亡丈夫的姓名、籍貫、家世、逝世年月日等信息逐字逐句掃去。


    銘文記載,徐公名赫,字烜之,號探微,平遠將軍第三子,卒於建豐十九年,距今已有三十五載。


    其生前文武兼修,最擅丹青,獲兩朝皇帝追封“文華殿大學士”與“寧安侯”。


    字字錐心刺目。


    青年轉頭凝望悲泣中的徐家子孫,薄唇輕翕,雙拳反複鬆開握緊,屢次向前踏出,終歸未再行近。


    數名中年人於墓前行禮,那氣宇軒昂的男子為洪朗然,淚光泫然的婦人是藍家太夫人蕭桐,還有俊逸秀雅花鳥名家的阮思彥……


    他們或默哀或拭淚,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著亡者,懷念他所不知道的她。


    而他,隻能躲在人群後,偽裝成過客,連光明正大為她哭一場的資格也不具備。


    雨水很好地掩飾了他臉上的淚痕。


    禮畢,青年如遊魂般隨拜祭客人浩浩蕩蕩下山回城,渾渾噩噩進入一家大酒樓,糊裏糊塗上了二樓。


    無人詢問他的身份,無人在乎。


    他是世上最多餘的人,無過往,無未來,無處容身。


    餘生將如迷途失偶的孤雁,獨自飛越春夏秋冬,穿梭大江南北,縱有千林,亦無枝可棲。


    眼看青年獨坐角落、拒絕與人交談、一盞接一盞往嘴裏灌酒,店小二們竊竊私語。


    “那人是誰?坐半天還不走!混在祭奠的客人中騙吃騙喝?”


    “細瞧似在哪兒見過?罷了罷了,當家吩咐的,好生招呼便是!”


    午後,祭奠賓客數盡散去,僅剩幾名書生打扮之人把酒論詩。


    興致激昂時,小二積極取來筆墨紙硯伺候。


    青年伏案閉目許久,搖搖晃晃起身,趔趔趄趄步向雪白牆壁,喃喃自語。


    “一覺半生,家不成家;知交零落,相逢不識;腸折九回,寸寸皆斷……他年泉下相見,莫笑為夫頹頹如喪家之犬、惶惶似驚弓之鳥……”


    路過讀書人那一桌,他隨手抓起備用的筆和墨盤,熟練蘸墨舔墨,手腕一轉,直往牆壁戳去。


    店小二們齊聲驚呼:“幹什麽!別亂來……”


    然則筆鋒落下,繁密的皴與長披麻皴呈現於壁上,眾人頓時噤聲,連吟詩作對之言也瞬即停歇。


    酒樓內鴉雀無聲。


    青年借著濃烈酒意揮灑自如,仿佛立於空無一人之境,舉手投足間雲煙揮揚。


    忘我之際,他完全沒留意,手邊大小軟硬不同的畫筆從何冒出,也沒理會是誰為他細細研磨新墨。


    心頭積壓的哀思隨筆墨點染,氣韻吞吐,筆鬆墨動,潤含春雨,幹裂秋風。


    近一丈長寬的粉白牆壁被深淺墨色沾染勾勒後,他挪步往左側空白處。


    人人屏住呼吸,等待他作最後的題跋落款。


    手凝在半空,他慘然一笑,將筆棄於筆洗。


    隨後,一言不發,跌跌撞撞穿過匯聚其後、始終不敢吭聲的圍觀者。


    頭也不回,離開。


    *****


    是夜,三個消息隨初夏溫風吹入瀾園,飄然落於阮時意案前。


    一是赤月國王後鳳體違和,隻逗留三日便返歸;年僅十五歲的小公主,將代替母親守孝。


    阮時意為此思潮騰湧,既覺不便以年輕麵目與女兒相見,又為外孫女的長居京城而歡喜。


    其二,藍家千金約她三日後午時鬆鶴樓小聚。


    藍家太夫人蕭桐,原是阮時意的閨中密友,在徐家落難時給予極大幫助,因而《萬山晴嵐圖》的第一段由她保管。


    奈何藍太夫人脾氣火爆,性子倔強,為子女聯姻之事和阮時意鬧得極僵,更甚者,放下“我死了也別讓她來祭奠”之類的狠話。


    阮時意氣極時,考慮過取回晴嵐圖,又恐火上澆油,導致兩家徹底割裂。


    碰巧後來,雙方的長孫同在內衛擔任要職,於是這對互不理睬的老姐妹時不時旁敲側擊,從孩子們嘴上套對方的近況。


    阮時意有意借自己離世的幌子要回兩幅晴嵐圖,嫌洪朗然不好對付,便選擇從藍家小輩著手,與蕭桐的長孫女“偶遇”了兩回,另約詳談。


    第三則是徐家長慶樓掌櫃來報,下午有個男人醉後塗畫牆壁,引發無數人爭相圍觀。


    阮時意暗笑掌櫃大驚小怪。


    大多數人認定,徐二爺身上流淌徐家和阮家兩大名家的血脈,若得其賞識,前途無量。


    一年到頭,從各地專程跑到徐家各酒樓茶館賣弄的人多了去,害小二們嚴防死守,免得動不動要重新刷牆。


    殊不知徐家後輩因某個原因,並不擅丹青。


    對於“壁上作畫”此等小事,阮時意並未往心裏去。


    豈料次日,長興樓又有消息——賞畫者將酒樓內外擠得水泄不通,掌櫃不得不立下規定,非用膳者不可隨意入內。


    如此一來,生意異常火爆,門口排的長龍延伸至街尾,惹來周邊商鋪怨聲載道。


    阮時意微驚:這炫技者……似乎有些來頭啊!


    她正欲瞅一眼是何等神仙之作,恰巧藍家千金派人傳信,請她將約會地點改至長興樓。


    正好一舉兩得。


    *****


    翌日,阮時意剛從馬車下來,已聽見長興樓客人對於牆上之作的讚歎。


    “筆法凝練堅實,墨色圓渾蒼潤,技法灑脫流麗……大有探微先生遺風!”


    “不錯!但幹筆皴擦,荒疏蕭條之感,意境清幽落寞,不盡相類。”


    “依老朽看,說句大不敬之詞,堪稱‘青出於藍’。”


    阮時意眸底暗雲湧現:誰?誰特地跑來砸場子?


    當她由兩名丫鬟的攙扶進入二樓內堂,避過重重觀賞者,總算一覽畫作。


    山巒重疊,草亭掩映於山石林木間,若隱若現;山下林木繁茂,溪橋橫臥,景色鬱然深秀,潤筆與焦墨渴筆相映成趣,一派幽遠渾融、孤絕深藏之意韻。


    明明隻繪寥寥數峰,卻讓人從留白處窺見隱藏的萬水千山,並在渺茫間感受內心的空虛。


    這一刻,阮時意心底蔓生悲涼,亦騰升歎服之感。


    難怪畫者藏家蜂擁而來,趨之若鶩!


    此人既具備徐赫的精湛技藝,更有胸懷天下的磅礴大氣,不容小覷!


    見畫上並無落款和題字,阮時意低聲問:“畫者為何人?可曾留名?”


    掌櫃忐忑:“據小二稱,那人隨祭奠之客同來,光喝酒、不吃飯、不與人交談,趴桌上睡了大半時辰,忽然搶了筆墨作畫,不顧阻撓,直接下筆。


    “小人驚聞此事,趕緊上樓,見此人年紀不大,蓄短須,衣著簡樸,形容落魄,但風度超群脫俗,當即備上佳筆好墨,不料他半句話也沒說,一氣嗬成畫完,自行揚長而去。”


    阮時意難以揣摩對方目的。


    自恃技藝非凡,向徐家後人示威?想出名?還是……單純興之所至?


    “阮家妹子,賞畫賞得這般入神?該不會打算站一中午吧?”一清脆女嗓暗帶戲謔。


    阮時意換上笑臉,回身招呼。


    藍曦芸孤身前來,一身青綾便服,頭發以玉簪利落綰了個發髻,五官透著爽朗豪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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