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候一盞茶時分,嘉元帝在內侍官、侍衛、宮女的護送下進入正前方的高台,接受臣民禮見,並親自宣布,盛會正式開始。


    阮思彥先是讓宮女逐一展現各國畫師的近年力作,以供嘉元帝和其餘三國的代表觀賞點評,後朗聲宣讀山水、花鳥、人物及書法比試的題目。


    花鳥、人物組的試題為對名花珍禽、賓客作畫;書法比試則是臨摹古碑拓片字句,及作詩題詞。


    當他揭曉山水科目的考題為——臨摹探微先生驚世之作《萬山晴嵐圖》的局部,在場所有人皆連聲驚歎,畫師們更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唯獨阮時意和徐赫為之一僵,大事不妙!


    難怪皇帝這回沒向徐家人“借畫”出題!


    誰能想到,他竟舍得拿出最最珍愛的晴嵐圖!


    雖說徐赫已費盡心力重新臨摹,瞞過皇帝與看守的內侍,但造舊程度、模仿皇帝禦筆、藏章等細節,不一定躲過書畫界數百雙銳目。


    尤其二十年如一日臨摹徐探微畫作的那位畫師孫伯延,同樣參加了此次盛會!


    霎時間,夫妻二人分別在台下台上捏了一把汗。


    倘若有人當眾質疑畫作的真偽,單獨臨摹過此畫的“徐待詔”,必然逃不了幹係!


    事到如今,隻能見一步走一步。


    精雕描金嵌寶樟木匣子被打開,阮思彥親手將晴嵐圖第一段緩緩展開,平放在兩張拚接的長案上。


    山水畫師們依次觀摩,眸底不勝喜悅,口中讚歎連連,手裏便攜筆紙認真勾勒選中的部分。


    孫伯延參加過數次盛會,成績不俗,更以此進入翰林畫院任職數載,後周遊列國。


    他時年約三十四五歲,容貌清臒,雙目炯炯,觀察得尤為仔細。


    此段由渾厚大山為始,上峰巒敦厚渾圓,層疊漸進。徐赫采用長披麻皴筆法,以中鋒落墨,渾厚有力向下披刷,以呈現土壤厚實、山嵐迷霧的意境。


    孫伯延濃眉緊蹙,似是看出了端倪,嘴唇翕張,欲言又止。


    徐赫暗暗咬牙,扮作歡喜狀,靜賞片刻,挑選林巒渾秀的部分作臨摹。


    因僅描摹一尺見方的局部,約占此段四分之一,眾人不到一個時辰便基本完成。


    期間,皇帝移駕場中,看各地老中青畫師們揮毫落紙,捋須而笑,尤為興奮。


    行至徐赫身邊時,他笑吟吟地道:“徐卿家這回可占了先機,朕得對你提更高要求。”


    徐赫額角微微滲汗,心中叫苦。


    這不是分明告知旁人,他早已臨過一遍?非但揭示比試的不公,極可能暴露他把原畫調包的秘密!


    猶記除夕當晚,他將原圖帶離畫院,曾遭疑心重重的洪軒攔路檢查。


    念及此事,他下意識偷瞄隨聖駕而至的洪軒。


    洪軒身穿內衛副指揮使的鎧甲,一身凜然,正用審視眼光環視眾畫師。


    大夥兒埋頭苦畫,如入忘我之境;少數人畫到一半,不確定細節,離座前去欣賞原作。


    眼見資深如孫伯延也沒挑出毛病,洪軒朗目如含震悚驚疑之色。


    徐赫心下怒罵,姓洪的小子要是敢多嘴多舌,他定要將案頭的端硯塞入這家夥嘴裏!


    *****


    場上比試如火如荼,場外的阮時意也瞧出洪軒神色不對,且孫伯延或多或少察覺出問題。


    她無心理會徐晟與秋澄二人的小小爭執打鬧,凝神觀看比試。


    周氏覺察她眉宇間凝聚緊張,湊近笑問:“是方才為晟兒發聲的青灰袍畫師?果然容姿絕俗,倒讓我想起十幾年前的夫君。”


    阮時意驟然被兒媳一問,莫名尷尬,裝傻充愣:“在胡說什麽?”


    “不把我當自己人?連晟兒都一清二楚,您反倒瞞我,害羞了?”周氏笑靨如花,嗓音壓得極輕,“我目下是比您大了將近二十歲,可不至於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你倆眉目傳情的,瞎子也瞧得出!”


    阮時意瞠目,須臾後慍道:“才不是!沒好意思在那種場合打招呼而已!”


    她何時與他“眉目傳情”?不就……稍稍多看兩眼?


    是不是因為她長了一張小姑娘的臉!連兒媳也沒大沒小,學會揶揄她?


    周氏不便在公眾場合討論私情,輕輕一笑,暫且揭過。


    正午時分,眾人結束第一輪的臨摹。


    內侍官收取試卷,並細細檢查《萬山晴嵐圖》“原作”,恭恭敬敬交回皇帝手中。


    嘉元帝粗略看過無任何汙漬、損毀,放心收入匣內,命阮思彥等官員留守,自行擺駕回宮。


    畫師們停筆洗手,到畫院的偏廳就餐,讓書僮畫侍收拾整理畫案。


    旁觀的賓客則紛紛離席,到周邊酒樓飯肆用午膳。


    阮時意心事縈繞,免不了擔憂“換畫”一事敗露,難得除孝後吃頓豐盛菜肴,也隻草草夾了兩口。


    餘人隻道她為“先生”能否贏得盛會而憂慮,好生軟言安撫了一番,鬧得她不知該哭該笑。


    當徐家老小相攜返回高台,場內畫師們已然回歸座位,進行現場創作。


    徐赫如常維持儒雅氣派,不緊不慢,畫下一幅兩尺寬的山水畫,再奉命根據“探微先生”的《畫論集》中有關山水的部分,寫下分析文章。


    《畫論集》是阮思彥根據徐赫“生前”的繪畫筆記、感悟、詩詞句所整理編訂的著作,當今大宣的習畫之人多半爛熟於心。


    今日皇帝的命題是,針對“探微先生”提出的“店舍依溪”、“村落依陸”的山水布局原理進行分析。


    徐赫有點懵——這這這……有什麽好分析的?


    此話,他的確總結過,但這明明是城鎮規劃最為樸素的法則!


    店舍乃商人集散所在,不建於便捷水道邊,難道要修築在深山老林裏?


    村落則是民眾聚集之地,人們最首要的任務是取水、伐木、耕作……以獲取生活必需。


    現下要求他對尋常至極的觀點進行探討研究,真叫他一籌莫展。


    思前想後,他隻好從實際出發,講述旅店客舍為何要建立在溪流邊,而不可建在水流衝擊處;村落背靠平地而非山峰,是為便於耕作……


    申時,比試結束。


    皇帝帶領阮思彥、傅元贇、蘇老等二十餘名德高望重的名家,對畫作與文章一一評閱。


    花鳥、人物、書法等三大類均順利評判完畢,獨獨山水比試的頭名讓他們極度為難。


    臨摹《萬山晴嵐圖》,孫伯延與徐待詔顯然優於旁人。


    孫畫師之作一絲不苟,山石河水的位置形態,與原畫分毫不差,遺憾用筆稍顯匠氣。


    徐待詔筆法生動,某種程度上似乎比原畫更具靈氣,但改動痕跡明顯。


    此局堪堪打成平手。


    即席作畫中,孫伯延的畫技畫風純屬模仿“探微先生”,在畫麵布局、內容上並無創新。


    徐待詔所繪新作呈林巒蜿蜒、江水開闊遼遠之氣象,一峰一狀,一樹一態,稱得上奇妙無窮。以幹枯之筆勾皴山巒,用濃枯墨勾寫水紋,技法與風格與探微先生一脈相承,卻大膽創意,個性異常鮮明,更為豪邁大氣,令見者驚羨咂舌,稱讚之音此起彼伏。


    差異如此顯著,按理說,徐待詔贏定了。


    問題出在對《畫論集》的賞識。


    當人人皆對“探微先生”的“高論”加以肯定,洋洋灑灑寫下一段又一段溢美之詞時,徐待詔竟然在分析城鄉建設的合理之處?


    嘉元帝恨不得把最為寵信的徐待詔拎上來打一頓!


    ——懂不懂審題!山水組的主題是探微先生!是探微先生!朕讓你誇!誇探微先生的微言大義、言近旨遠!你得給朕使勁兒誇!為何跟朕講述“村落客舍,本來就這麽建的”?朕不聽不聽不聽!


    最終,嘉元帝忍痛定奪,禦筆一揮,宣告孫伯延再度奪得山水組的頭名。


    於是,在這場以“探微先生”為題的比試中,徐探微本人以微弱劣勢,屈居第二。


    第72章


    臨近黃昏, 樓台亭閣如塗了熔金。


    阮思彥於臣民矚目下,鄭重宣布名次, 並邀請優勝者赴宴。


    依照慣例,各科前三名均能獲禦賜恩物,多為皇家收藏的名人字畫、珍貴文房用具等。


    花鳥頭名畫師得了阮時意祖父的一幅寫意花鳥,自是歡天喜地謝恩。


    孫伯延受賞為禦筆所繪小幅山水……嗯,趕緊跪下, 謝主隆恩。


    徐赫想著嘉元帝會給自己賜點名家小作,意外獲得一盒蘇合油煙製成的古墨。


    此墨以蘇合煙、鹿角膠、金箔、熊膽、麝香、珍珠粉等精製而成,一兩墨的價格等同於一斤黃金, 可謂墨中頂級奢品, 關鍵是極其難求。


    至於第三名獲勝者,是一位南國畫師,被賜予“探微先生”生前用過的雕花銅鎮尺。


    徐赫登時對自己得第二名深感滿意。


    ——誰要皇帝小子的畫!誰要自己幾十年前用過的老鎮尺?好墨值錢又實在!


    他手捧錦盒, 退下後悄然回頭,遠遠衝阮時意眨了眨眼。


    阮時意麵朝嘉元帝所在,輕易捕獲徐赫的眉眼情態, 想笑他居然隻拿第二,又不宜當眾麵露嘲諷, 憋得滿臉緋紅。


    徐晟見狀戲謔:“你倆果然好多小秘密!”


    阮時意悶哼一聲,沒搭理他。


    徐晟大感無趣, 正好他今夜當值, 眼看時間差不多, 交待藍豫立照顧徐家人, 便徑直下台。


    其時台上賞賜完畢,畫師們相互欣賞作品。


    “徐待詔”之作引起轟動,甚至有人斷言,他便是去年初夏於長興樓醉後作畫之人。


    嘉元帝正閑得無聊,見徐晟在朝“徐待詔”挑眉擠眼,心血來潮,向他勾了勾指頭。


    徐晟愣住,左右扭頭,再三確認。


    嘉元帝笑罵:“你這小子!給朕過來!”


    徐晟如做了壞事被逮的小狗,耷拉著腦袋,碎步跑近,躬身道:“見過陛下。”


    “朕適才聽人說,你在四國畫師麵前畫了個龜?”


    “……這點小事也直達天聽,誰這般碎嘴?”徐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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