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赫急急搶過她的手,毫不猶豫挪至嘴邊,以舌尖輕舐。


    阮時意怔然瞪視他這無比流暢的舉措,心跳凝滯,指尖的刺痛瞬間被溫熱濡濕的酸麻所取代。


    心底滋生極其微妙的情愫,隱隱釀了蜂蝶無法抗拒的蜜味。


    這一刻,他的焦灼關切,比起以往所有的親吻黏纏,更能令她胸臆間曾無堅不摧的要強,一點一點軟綿坍塌。


    她甚至忘了把手指抽離,任憑他淺吮安撫。


    似僅有半盞茶時分,又如過了漫長半生,夫妻二人一坐一立,以纖指與唇瓣相勾連。


    誰也沒率先放開彼此。


    初夏日影描摹俊美姿容,為這頃刻間的緘默鍍上溫暖色澤。


    直至門口探出兩個黑白色的身影,且歪著腦袋打量他們,似在思考,為何男主人要啃女主人的手指頭……二人方如夢初醒。


    為緩解悠長沉默所致的靡麗頹唐,阮時意悄聲慍道:“你定是跟狗混久了,動不動就又咬又舔的……”


    徐赫唇畔噙笑:“有嗎?不就上次被皇帝氣著了……哦!”


    他猛地記起前幾日活色生香的旖麗畫麵,笑得意味深長。


    “不許再想!快把你腦子汙七八糟的東西統統去掉!”阮時意軟糯嗓音既有嚴厲,亦摻雜了三分氣急敗壞。


    徐赫抿笑不語。


    他可以不宣之於口,但絕對已銘記於心。


    *****


    次日,趁阮時意主仆晾曬被褥,徐赫在阿六的協助下,興致勃勃按照前朝食譜做麵食。


    他將阿六剝好的蝦仁搗成泥膠狀,加上蝦汁和麵、揉麵;以蝦殼、蝦頭、雞骨熬製高湯,又把雞肉剁成肉泥,鮮筍切絲;後將醒好的麵擀好、切細、煮熟,在湯中加入雞肉末、筍絲、青菜等。


    當騰騰熱氣挾著鮮美的香味溢滿院落時,阮時意好奇步入廚房,駐足於門口,眼裏如有期許與唏噓。


    徐赫與阿六以碗逐一裝好新鮮出鍋的紅絲餺飥,分批端出。


    加入蝦肉的麵條呈現淡粉色,飽吸雞骨蝦湯,口感細膩柔滑;麵湯清醇味美,溫熱入腹,也妥帖了阮時意的心。


    誠然,從相識之始,到熱切愛慕,再到成婚生子,從未有過“她做家務事、他下廚煮麵”的平淡日子。


    因一場劫難,被迫留守在依山傍水的宅院中度日,他們相互協作,研墨臨摹,共同主理家中諸多瑣碎事務,乃至同床共枕……宛如世上最尋常的一對小夫妻。


    唇齒間縈繞他親手製作的美味,腦海依稀浮出去年的幾句言詞。


    他說,二人在子孫成人後仍維持年輕容貌,是上蒼給他們彌補遺憾的機會。


    她宣稱自己“日子充實、了無遺憾”,他卻語帶戲謔說了句,沒他陪著,怎能稱得上無憾?


    先前,她沒往心裏去;此刻,她忽而明白,她固然覺此生無憾,卻未曾奢想,如他在旁,人生或許會有另一種圓滿的可能。


    正當她於融融溫情中品嚐麵條時,大犬們停下討吃舉動,紛紛警覺豎起耳朵。


    有人靠近!


    果不其然,沒多久,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與車輪聲,隨即大門被敲響。


    在全城戒嚴、劍拔弩張的形勢下,誰會貿然到訪?


    夫妻二人放下碗筷,領著狗兒快步出迎。


    打開院門,出人意料,馬車上悠然下來一名通身淺素的女子。


    容色姣好,雲鬟霧鬢,柳眉如煙,群芳難逐,竟是徐明初。


    她靜然立於階前,曆來淡漠的神情在目視二人並肩相迎的刹那,逐漸漫過愉悅暖意。


    阮時意極為震悚:“王後大駕光臨……”


    話說到一半,又覺客套話理應由主人家來說,忙用手肘輕碰徐赫。


    徐赫為她不自覺端起女主人架勢後急忙放下的矛盾情態而竊笑,當下客氣招呼徐明初入內,並詢問來意。


    徐明初笑顏溫和:“我此行前來,是給二位送些生活必需品。”


    她邊說邊命下人挑扛幾隻大箱籠,乍一眼看不出為何物。


    徐赫與阮時意麵麵相覷,均覺“書畫先生”與“阮姑娘”的身份,按理說不致讓堂堂赤月國王後屈尊降貴至斯。


    莫非……是因他倆在地下城一案中起推動作用之故?


    “敢問王後,外界情形如何?”阮時意最關注的莫過於時局。


    “那幫人狡猾得狠,而且在禁衛軍、城防衛隊、各處大牢裏均有奸細,竟逃脫了不少。被羈押者毫無例外自裁,或因中毒而喪命,背後隱藏的勢力,實在不容小覷!”


    徐明初隨二人入正廳落座,清亮眼眸閃掠憂色。


    緩了緩,她又提及,靜影已蘇醒,基本無恙,受人蠱惑進入地道,極可能中了強烈致幻藥物所致;如今由大夫調理,等完全恢複後,再來守護“阮姑娘”。


    阮時意沉吟道:“我非眾矢之的,倒是……徐二爺身邊,理當有高手相護。此外,你們母女,切莫掉以輕心……請務必珍重。”


    她無意間泄露慣有的長者口吻,立馬以謙遜態度補了半句。


    等到赤月國仆從辦完箱匣後,對上阮時意好奇的眸光,徐明初莞爾解釋:“別無他物,主要為衣裳裙袍、胭脂水粉、山珍幹貨、書冊、畫具等,大多是長嫂所備,我不過負責跑腿而已。”


    “興許……我不必等戒嚴結束,就能回徐府,他們何必……?”


    阮時意已猜出長媳心思,暗自微惱,又覺徐明初眼底流露玄之又玄的異樣感。


    聊完正事,無甚話題的三人相對靜坐,半晌無話。


    最終,徐明初端量徐赫與阮時意許久,眸色略顯寥落,優雅起身,禮貌告辭。


    阮時意總為女兒出行安全而憂慮,低聲對徐赫道:“籬溪地僻,你去送一送!”


    “你獨自留下,我豈能安心?要不咱倆一塊送?”


    “我怕被巡邏衛隊逮住……”


    “那就到竹林邊!”


    二人恭送徐明初出廳時,你一言我一語,以幾不可聞的話音爭論不休,冷不防徐明初停下步伐,對仆從擺了擺手。


    眾人退至院落外,沉碧與阿六見狀,識趣回避。


    阮時意隻道徐明初另有要事商量,溫聲道:“王後有何吩咐?”


    徐明初眸光盈盈,流連於二人容顏,精致丹唇挑起淡淡苦笑。


    “事到如今,您……還是不願意坦誠相告?”


    第80章


    那句暗含幽怨哀切的細語, 婉若溫風,卻如雷電從天而降, 直直擊中阮時意心頭,生生劈得她神魂俱震。


    雖多年不見, 阮時意曾聽聞,貴為一國之後的女兒,早練就了得體優雅的言行舉止、喜怒不形於色的淡定從容。


    可不論瀾園院牆外的乍然相逢、此前以看花車為由小逛花園、抑或今日的登門拜訪徐赫的宅子, 女兒皆流露與身份不符的錯愕、端量與疑惑。


    此時此刻,徐明初在“先生”麵前公然改換稱呼!


    想必, 她連徐赫的身份也猜到七八成!


    阮時意下意識睨向徐赫,徐赫的震悚絕不比她少。


    徐明初麗容凝悲, 眼眸含霧,淚光泫然, 朱唇輕啟之前,兩行清淚滑落。


    “你們……不認我了?”


    阮時意渾身一哆嗦。


    她唯一的女兒, 從小到大,素來倔強、孤傲,從不示弱。


    豈會在今時今日, 泄露如孩子般的委屈?


    阮時意心底流淌惶惑與淒楚,檀唇翕動:“明初,你、你從何得知我倆……?”


    時隔十七年, 從她嘴裏吐露的“明初”二字, 終於牽連起割裂半世的母女情緣。


    徐明初慘然一笑, 回身入廳, 裙裾如雲流動。


    阮時意與徐赫互望一眼,急忙跟隨在後。


    徐明初打開她所帶來的其中一老匣子,從大批卷軸中挑出一卷最寬的,玉手顫抖,解開綬帶,向二人緩緩展開畫卷。


    畫麵上以工筆設色描繪了春日花園角落,桃李紛飛下,年輕貌美的小夫妻一坐一立,言笑晏晏。


    一對年約兩歲的雙生子,一人倚在女子懷中,玩弄她腕上的紫花;另一人則拉扯男子的淡青袍角索抱;角落裏還有圓乎乎的奶貓追逐蜂蝶,場景和諧美滿。


    此畫色彩典雅,人物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是三十七年前的徐赫夫婦與雙胞胎兒子!


    “這……?”阮時意目瞪口呆。


    細看畫中的徐赫,鼻唇間留著青髭,頗具為人父的沉穩,儼然如前些天被她刮去胡子後重新長出的模樣。


    徐明初從何處得了這麽一幅畫?


    難怪她在瀾園外一見他們二人,立即失態!


    他們當時的著裝打扮,除去阮時意的發飾,與畫上幾乎無差別!


    徐赫長眸聚攏了震駭之情:“此為空淨大師手筆!他老人家……當真畫下來了?我、我當年隻當他開玩笑!”


    空淨大師極善山水,也精於人物畫,與徐赫亦師亦友,為忘年之交。


    其後“探微先生”名聲鵲起,拜師學藝者蜂擁而至,他才遷離京城,幽居數十載後,圓寂於老林古寺。


    “正是,”徐明初歎息,“他老人家煞費苦心,花上數月精描此作,原是要給兩位兄長做生辰賀禮,不巧繪製完畢後,聽聞母親又有孕事,便想著等我出生後,補上嬰兒搖籃在側……


    “何曾料想,伴隨我墜地啼哭聲而來的,竟是我父親的噩耗……空淨大師備受打擊,唯恐刺激到徐家人,此事便不了了之。數載過去,他老人家派人送來畫作,說明原委,碰巧於嬤嬤生怕好不容易振作的母親睹畫思人,暫且把畫作藏於高閣。”


    她邊說邊攤開匣中大大小小的畫作,精細描摹的、寥寥數筆勾畫的、水墨的、設色的……皆為徐赫親筆所繪的愛妻。


    阮時意細閱畫中的自己,能從丈夫勾勒的弧線與轉折,讀到他不同時刻的心情,有愛慕,有戲謔,有溫柔,有甜蜜。


    在寡居初始,她不忍回顧,命人數盡收起。


    後來隻道這批畫在某一次搬遷時弄丟了,還惋惜了些時日。


    “是我六歲時偷的,”徐明初咬唇,歉然中隱隱藏了三分得意,“長大後,我藏進嫁妝匣子,帶至異國他鄉。前段時間想過理應物歸原主,不遠千裏帶回京城,本欲除孝時燒來祭奠,未料……偶遇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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