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記不清了, 可能在很多地方看到過。


    明野接過蘋果, 張嘴咬了一口。


    今天下了場小雪,已經停了,天灰蒙蒙的。


    明野半垂著眼,側過臉, 皮膚冷白,沒有一絲血色,好像和這種天氣很相配,陰鬱且冰冷。


    他咽下了那口蘋果,語調很漫不經心,就像是在說這個蘋果甜或是不甜,總之無關緊要。


    可他實際問的卻是:“小姐是在可憐我嗎?”


    然後,明野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眼瞳上隻映著一個容見,他說:“不要說謊。”


    容見怔了怔,偏頭看著明野,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說:“這世界上那麽多可憐人,我不會一個一個可憐過去的。”


    這是他的真心話,卻也隻會說到這裏為止。


    這次輪到明野說不出話了。其實他已經想好了容見會怎麽回答那個問題,自己會得到什麽樣的答案,也許是可憐,也許是否認。他會接上下一句話,下一個問題,直到得到想要的結果。


    可容見的第一個答案就在意料之外。


    肖琳本來是不能找到明野的。


    肖琳入獄和明野離開是在同一年,那年明野十三歲。之後,明野去了福利院,再被孫老頭收養,這期間他抓住了福利院院長的一個把柄,清除掉了痕跡。即使肖琳出獄,找到了福利院,也不可能再找得到明野。


    可這一次她卻找來了。


    明野在看到肖琳的那一刻才想起來,應該是被容家開除的那個人又回去了,他沒有處理掉那個意外,容見帶來的意外。


    容見倒沒有在意這個問題。在容見看來,明野再大佬,也不過是十八歲的少年人,忽然遇到這種事,肯定是很要麵子和自尊的,不允許別人同情自己的。他十八歲的時候脾氣比明野壞多了,明野看他著急地跑過來,至少會先讓他別擔心,告訴他和肖琳有關的秘密沒有被說出來。


    那是難以被察覺的溫柔。


    容見自認很體貼地跳過了這個話題,才發生了這樣的事,老張雖然把班裏的閑言碎語壓下去了,可現在回去也沒什麽意思。


    他走到明野麵前,踮著腳,仰著頭,望著明野,很小聲地說:“今天是聖誕節,外麵好熱鬧,我們逃課出去玩吧。”


    明野想,不應該這麽做的,馬上就要月考了,容見上一次考到第十一名有很大的意外因素,這一次不一定能考到,說不定還要退步。


    而他們之間的承諾是容見要考進前十名。


    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可半分鍾後,明野點了下頭。


    現在還是上課時間,沒有班主任的假條,是沒辦法從學校大門出去的。


    他們穿過小路,走到了壞學生經常翻牆出去的矮牆前,意外的是,那裏卻沒有一個人。


    容見想了想,覺得也是,不想上學要出去過節的肯定早就翻牆出去了,不會等到現在。


    明野接過容見手上的禮品袋,輕而易舉地翻過了那堵牆。


    該輪到容見了。


    容見自視甚高,不把這種矮牆放在眼裏,可惜穿著的是長裙,行動不便,磨磨蹭蹭十多分鍾才勉強爬上去了。


    白天才下了雪,接近傍晚的時候又放了晴。


    天空堆滿了雲,看不到太陽在什麽地方,卻有昏黃的光成片成片地透進來,籠罩住了正坐在牆頭的容見,將他襯得幾近於柔軟了。


    容見挑選的毛衣很柔軟,親手織的圍巾也會很柔軟,也許是因為他本身就太過柔軟。


    明野活到三十歲,也沒見過這樣的人。


    容見是第一個。


    明野這麽想著,朝容見說:“小姐往下跳,我會接住你的。”


    容見可是很要麵子的,雖然現在衣服有點絆手絆腳,可他絕不認輸,抿了抿唇:“你不要小瞧我。”


    明野沒有小瞧他,隻是怕他跌下來,可也拿容見沒什麽辦法,讓開了那片地方。


    容見輕輕跳到了明野的麵前,很得意地笑了笑:“你看。”


    明野覺得容見可能真的隻有十五歲,現在還得意著自己八歲都不會拿出來炫耀的事,真的很幼稚。


    可又挺可愛的。


    明野問:“逃課成功,今天要去哪裏玩?”


    他們乘車去了市中心的商業街,還沒到晚高峰就已經在半路上被堵了半個小時。步行街上滿是人,到處都是掛滿小飾品、閃著光的聖誕樹。


    容見前二十年都是窮人,不懂什麽是高端享受,即使穿成一個小富婆,但天天命懸一線,也沒機會出去享受,隻好很隨大流地準備看場電影。


    容見來到這個世界後整天隻有學習,不知道哪些電影好看,哪些不好看,他隻知道爆米花好吃,快樂肥宅水好喝,於是對明野說:“你選電影好了,我去買點吃的。”


    明野瞥了一眼,聖誕場的電影大多是愛情片,容見大概不會喜歡看,就選擇了現下最熱門的一部動作片。


    拿到電影票的時候,容見也已經買好吃的了,影院很熱,他脫掉了外套,一隻手拎著兩杯可樂,另一隻手捧著爆米花抵在胸口。


    明野移開了目光,也許該提醒一下容見,他不能用胸口抵住什麽東西。


    因為容見根本沒有胸,這麽看就太明顯了。


    這是容見在《惡種》的世界裏看的第一場電影,過的第一個聖誕節,和明野一同出門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玩,而不是學習。


    所以容見奢侈地吃了一整桶爆米花,一整杯快樂肥宅水,快快樂樂地看完了電影。


    外麵已經全是人了,連電梯都擠不上去,他們是從樓梯走下去的。


    從電影院出來的時候差不多是晚上八點鍾,外麵又飄起了細雪,很有聖誕節的熱鬧氛圍。


    明野問容見接下來要去哪裏。


    容見站在商廈門口,遲疑了片刻:“你的生日是12月28,那天正好是月考的第一天,可能沒空出門,要不然我們今天就去過你的生日,好不好?我連禮物都帶來了。”


    容見舉了舉手上的袋子,又改口了:“可你要是想再過幾天,到28號過也沒什麽不好的……”


    其實說到最後,容見的話裏已經有些懇求的意味了。


    是這樣的。容見覺得把12月28日作為生日是在侮辱明野,可明野並不知道實情,也許他在自以為是生日的那天過會更開心。


    過生日是為了讓明野開心,容見不想因為亂七八糟的人或事減少明野的快樂。


    明野眨了眨眼,說:“好。”


    他沒有猜錯,容見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


    可容見為什麽會知道?


    容見對這些一無所知,掩飾不住興奮:“你答應啦,那去過生日了,我訂了蛋糕。”


    今天是聖誕節,街麵上的每一家蛋糕店都早已被預定完了,照理來說是不可能立刻訂到的。可這都是能夠用錢解決的事,用錢解決不了的也可以用容家大小姐的身份。附近一家酒店是容家的產業,坐車的時候,容見已經提前發信息給酒店的主管了。


    酒店離這裏有一段距離,他們需要冒著雪,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那個酒店。


    雪忽然下大了。


    容見雖然內心非常堅強,奈何身體十分嬌弱,已經打起了噴嚏。


    明野開始解外套的扣子。


    冬天的外套脫起來過於繁瑣,要是在夏天,現在衣服已經罩在容見的頭頂上了。


    容見著急地拽住了明野的手腕,很嚴肅地拒絕:“不要這樣,你會生病的。”


    明野怔了怔,他點了下頭,沒有先將扣子扣回去,而是拆開了禮品袋,拿出容見織的淺駝色圍巾,很厚實,也很暖和,然後用那條圍巾裹住了容見的腦袋和脖子。


    這是容見送給明野的禮物,容見卻是第一個用上的人。


    容見沒來得及抵抗,就聽明野說:“我很珍惜小姐送我的圍巾。”


    “但小姐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就是不要生病。”


    容見不說話了。


    他心裏想,壽星最大,又忍不住對著玻璃門看了一眼裹得嚴嚴實實的自己,摸著腦袋說:“這樣好土,像是在逃荒。”


    明野哄他:“怎麽會?”


    走到酒店的門前,已經有專人等在門口接待容見了。


    明野摘掉了容見的圍巾,替他理了理長發,又將圍巾上的堆雪抖落,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經理帶著他們去了頂層包間,裏麵放上了才做好的蛋糕。


    那是一個雙層的生日蛋糕,非常精致,上麵綴滿了水果,中間卻是一片空白的奶油,等待被填滿祝福的話。


    容見拿起櫻桃醬,有點不好意思:“那就我寫了。”


    他在蛋糕上寫了一句話。


    ——這個世界因你而存在。


    連明野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都忍不住笑了,他問:“我有那麽重要嗎?”


    容見認真地回答:“當然有這麽重要。”


    那句祝福乍一看很像是小情侶間的情話,因為熱烈的愛而覺得對方是自己的全部,太過肉麻了。而容見卻知道從客觀意義上來說,這句話才是這個世界的真相。《惡種》這本書是因為明野而存在的,而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每件事,甚至他自己,也是因此而存在的。


    容見插上十九根蠟燭,一一點燃。


    明野吹滅了那些燭火。


    容見問:“你許了什麽願望?”


    他知道明野應該不會說,卻還是想走一個固定的程序,心懷期待地問出了這句話,甚至想好了如果明野真的說出了願望,也許自己能幫對方實現。


    明野垂著眼,切下最好看的一塊蛋糕,遞到容見麵前,平靜地說:“我沒有願望。”


    如果是別人問出這個問題,明野會隨口說個謊,講自己許了個不能告訴別人的願望,可他沒有這樣欺騙容見。


    也許是沒什麽必要吧。


    明野抬起眼,看到略有些疑惑的容見。


    大約是外麵太冷,裏麵又太熱,容見的臉頰熱得發紅,連眼睛都是□□的,裏頭像是浸透了融化的雪水,清澈明亮,像是能照亮一切。


    明野似乎是被照亮了,也許是昏了頭,難得講了一句真心話。


    “如果我有什麽願望,無論是什麽,都不需要請求天地神明,我會自己實現。所以就沒必要許願了。”


    這是句很狂妄的話。世上總有力所不能及的事,可明野卻能確定自己不會有。


    容見怔了怔,想到《惡種》結局裏男主的權勢,覺得這句話的確不算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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