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很久,葛品揚才登上鳳儀峰,回到風儀廳前。


    是天龍堡中人?而且與師父關係非常密切?那麽,她會是誰呢?


    一路上,葛品揚苦苦尋思,始終不得要領。


    天龍堡中,除了一些身手稍較常人矯健的丫環和老媽子外,具有上乘武功之女性隻有三位:黑姨、白姨、師妹龍女。設非話自趙冠口中說出,加之五鳳、五鷹主均增天龍武學,他不認為這是胡扯才怪呢。


    而現在,種種跡象顯示已使他不得不信。


    因此,葛品揚心意更堅決了:不弄清這位太上幫主是何人,並及見到她的廬山真麵目,決不離開五鳳幫。


    鳳儀廳前,風燈下,分兩排站立著十名衣分五色的值夜鷹士;這時,兩名紫鷹武士見到葛品揚,立自行列中越眾迎出。


    兩名紫鷹武士朝葛品揚行過幫禮,然後肅然轉身,一聲不響地引著葛品揚穿過廳堂後麵,向五鳳宮走去。


    經過數重警戒森嚴的門戶,進入五鳳宮。


    五鳳宮係由五座建築相同的樓閣合圍而成,中間是一片寬廣的庭院,有假山,院中有噴泉,奇花異草,修竹幽蘭,極盡園林之勝。


    這時,五座樓閣中均亮著燈火,卻聽不到一絲人語。


    葛品揚知道,這座五鳳官看上去雖無甚特別之處,實則機關密布,如果無人帶路,可說寸步難行。因此,他跟在兩鷹士身後目不斜視,心想,暗中不會沒有人監察他的,犯不著為了一時好奇,而弓愧五鳳懷疑。


    兩名紫鷹武士走到西北角一座紫樓下停下,其中一人朗聲報告道:“師玄平,師少俠到!”


    屋內一個少女聲音似甚不耐煩地道:“七妹,八妹,去領他進來!”


    接著,兩名紫衣女婢出現,這兩名被喊做七妹八妹的紫衣女婢,與前此所見那兩名九妹十妹年齡相仿,均在十四五左右,人也一樣清秀玲瓏,兩婢出現,兩鷹士立即躬身趨退。


    兩婢看清葛品揚麵目,眼中均是微微一亮,其中一名在楞了一下之後,方紅著臉,稍稍偏開視線,低著頭說道:“師少俠請進。”


    葛品揚定了定神,從容跨步入屋,樓下前麵,像個小型議事廳,諒係紫風日常召集屬下聚議之所。再進去,是一明兩暗,一排三間,兩間書房中間是一座膳食會客兼用的敞廳,這時,兩邊書房中都點著明亮的燈火。兩婢以目光指一指東邊書房,然後一起退入西邊書房中。葛品揚轉過身子,便見書房中正坐著兩個人,居中靠壁的一張紫榻上,以肘支頤,欹偎著一位紫衣少女,想必就是五鳳中的紫鳳。


    下首,一張太師椅上,坐著紫衣冷必輝。


    葛品揚於一瞥之下,已將這名紫鳳看清:瓜子臉、挺鼻、薄唇、杏眼、彎眉,皮膚不太白,卻別有一番風致,姿色與紅鳳在伯仲之間。


    紅鳳嬌中帶憨,這名紫鳳則比較成熟;眉宇間且有一股為紅鳳所無的帶煞英氣。這一刹那,葛品揚忽然想起一件事:紫狐裘雲夢二老難道就是死在這丫頭手上的?


    五鳳是幫主,五鷹僅為堂主,無論地位與武功,五鳳自應較五鷹為高,首鷹能練成一元指,五鳳當然不用說了。


    雲夢二老雖屬武林中一代耆宿,但比五派掌門人,實則也強得有限,武當謝塵道長既擋不住首鷹一指之力,二老喪生在紫鳳手下,也應不足為怪。


    葛品揚思及此處,心頭不禁升起一絲寒意,同時也湧起一股怒意。


    紫鳳斜倚著,眼望天花板,似在想著什麽心思,對於葛品揚的進入,根本沒有在意。葛品揚見她那副據傲神情,止不住心中有氣,當下也裝作沒有看到,徑自走到冷必輝麵前,遞上那封他已用樹膠粘牢的“遺書”,好似不知內容一般,腰微俯,淡淡地說道:“這是五香主吩咐帶上的。”


    紫衣冷必輝本待伸手來接,眼瞥紫鳳,忽又咳了一聲道:“紫鳳幫主在這裏,當然呈交紫鳳幫主。”


    葛品揚暗自好笑,心想:好個好好先生,大概還以為它是封情書呢。


    紫鳳神思不屬地轉過臉來道:“什麽要交給我?”


    紫鷹欠起身子答道:“不清楚,是五弟叫送來的。”


    紫鳳連忙接過一看,修眉微斂,隨丟回紫鷹手中道:“是呈太上幫主的密件,你連夜親自跑一趟好了。”


    紫鷹微愕,接著應了一聲是,離座欲去。紫鳳忽又擺手示意,要紫鷹等一下,然後轉向葛品揚,冷冷問道:“他人呢?”


    “走了。”


    “去了什麽地方?”


    “不知道。”


    “走時怎麽說?”


    “什麽也沒有說!”


    葛品揚說著緩緩抬起頭來。紫鳳聞說紅鷹不別而去,芳心大恚,嘿得一聲,正待要發作時,驀地,秋波一亮,呆住了。


    葛品揚眼光繼續上移,緩緩望去紫鳳身後的室壁。


    紫鷹腳尖向外,臉向裏,上身扭曲著站在那裏,原為等候紫鳳最後交代一下好上路,現在,他兩邊打量著,知道這樣等下去,一時恐無結果,於是悄悄收回腳步,輕輕轉正身子,先清了清喉嚨,然後垂下眼皮低低說道:“卑座該死,竟忘了向幫主介見,這位就是剛才卑座所說的師玄平師兄弟,太上幫主非常器重,所以派在我們……”


    紫鳳輕輕一噢,如自夢中驚醒,雙額微酡地揮手道:“是的,我知道了,你快點去吧!”


    紫鷹一躬退去,臨走時,眼角偷掃,唇邊泛起一抹神秘的笑意。


    紫鷹一走,房中隻剩二人,葛品揚四顧之下,忽然深感不安,對麵書房,原本敞開著的房門,不知什麽時候已給掩上了。


    周遭出奇地沉寂,可以聽到燈花的畢剝聲,可以聽見彼此心房的跳動,葛品揚忍不住,隻好無話找話,淺淺彎了一下身軀說道:“五香主,他……”


    紫鳳忽然一搖手止住他說下去道:“不必再提了,他是紅鳳座下,我們管他不了。”


    葛品揚隻好改口應了聲:“是的。”


    紫鳳接著柔聲問道:“你吃過東西沒有?”


    葛品揚心想:這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可客氣不得,於是,笑著搖了搖頭。


    紫鳳臉色一沉,嗔道:“我要不問呢?”


    跟著,纖掌一擊,喊道:“兩個丫頭來。”


    兩名紫衣女婢應聲出現門口,麵帶微笑,兩雙小鳥眸骨溜溜轉個不停。葛品揚暗暗駭異,心想:沒見開門,沒聽到腳步聲,是這屋中有特別布置?抑或兩婢在輕功方麵已至飛絮無聲境界?


    紫鳳接著說道:“師少俠尚未用過晚膳,把我那份宵夜端出來好了。”


    兩婢互以眼角一溜,迅速轉身而去。葛品揚想說話,卻又不知該怎麽說好,暗道一聲:


    管它的!也就忍住沒有開口。


    宵夜端至,精美至極,銀盤內除了肴點,尚放著兩盅琥珀色的美酒。


    雖說這份宵夜十分精美,但量卻不多,葛品揚一個年富力強的大男兒,饑餓之餘,哪能搪事?


    一刹那,風卷殘雲,便隻剩下兩杯酒沒有動了。


    葛品揚直到將盤中所盛完全吃光,才想起這是人家的宵夜,自己吃了,人家還吃什麽呢?


    於是,紅著臉,呐呐說道:“這一來,幫主”


    紫鳳順手端起一杯酒,笑道:“不,我沒有關係。”


    一婢掩口笑道:“我們幫主吃東西,向來有如上供,宵夜更是聊備一格,十九原封不動。苦不過苦了我們兩個丫頭罷了。”


    葛品揚大窘,臉孔更紅,期期道:“這……兩位姐姐怎不早說?”


    紫鳳纖掌一揚,作勢欲打,笑喝道:“七丫頭,你不想活了嗎?一副窮相,人都給你丟盡了,要吃不會去灶下再弄一份麽?”


    另外一婢笑道:“幫主上當啦!”


    紫鳳有點不解道:“我上什麽當?”


    紫衣八妹笑道:“七丫頭盼望的就是幫主這話呢。”


    紫鳳恍然,喝道:“那麽不許了!”


    紫衣七妹端起空盤扮著鬼臉笑道:“幫主無戲言,不許已遲了。”


    說著,一路笑著奔了出去,另一婢隨後退出,不知出於有意還是無意,出房時,衣風帶動,竟將房門掩合。


    葛品揚麵裏背外,沒有覺察。


    紫鳳眼光一抬,忽似醉酒般霞飛兩頰。她用手中酒杯碰了碰另外一隻滿杯,向葛品揚含情脈脈地低聲說道:“這種酒叫一滴春,功能……功能提神益氣,太上幫主雖然禁喝,但這邊是我們五姐妹作主,隻要大姐……其實大姐自己也喝,……所以,所以你也試試看,別看就這麽一小杯的,不信喝下去你就知道了。”


    葛品揚含笑搖搖頭道:“不,謝謝幫主美意。在下與幫主身份不同,在下尚未入門,隻知道酒能助興,也能亂性。太上幫主限以三月之期,這三月中我如不能完成初步藝業,幫主為授業人,到時候也會不好看的。”


    聽了葛品揚這番話,紫鳳如遭當頭棒喝,片刻間,玉容春意全消,不住點頭,輕聲喃喃道:“是的,五丫頭就是個榜樣,我差點大意了。”


    葛品揚暗忖:五丫頭?是指紅衣五鳳嗎?


    他聽太上幫主說,王鳳近來身子不舒服。本來,他是該隨五鳳修習入門功夫的,而現在,葛品揚忽然想起來:一個有上乘武功的人,怎會無緣無故感到不舒服呢?


    五丫頭就是個榜樣?難道其中尚有甚麽隱情不成?


    葛品揚頗想了解個中秘密,卻不便啟齒,不意紫鳳已徑自接下去說道:“這丫頭詭稱練氣出了毛病的,太上居然信了她,太上要知道她在害相思,不撕碎她才怪……”


    葛品揚訝然脫口道:“害相思?”


    紫鳳輕歎道:“誰說不是?對方叫君雲吾,是幫中以前一位楊老夫子的歸宗孫兒。人家走時,說都沒向她說一聲,她卻不死心,派人去什麽幕府中打聽,打聽落了空,便,懨懨憎憎的害起單相思來……”


    葛品揚“噢”了一下,紫鳳注目道:“你噢什麽?”


    葛品揚忙掩飾道:“沒有什麽,我,我是說,五幫主也太不值了,以她金枝玉葉的身份和容貌,還愁找不到更好的郎君麽?”


    紫鳳甚為詫異道:“你什麽地方見過五丫頭?”


    葛品揚隻顧糊洞,想不到一個剛糊好,手一帶,又碰破另外一個;好在會闖禍的人,多半另有一套善後本領,當下不在意地笑了笑道:“跟幾位香主在一起將近一個月之久,還不跟見過一樣?”


    紫鳳釋然笑了一下道:“冷必光說的麽?”


    冷必光是藍鷹,人最粗直剛猛,原來竟在暗戀紅鳳。


    葛品揚含混地點了點頭道:“幫主真是料事如神。”


    紫鳳忽然感慨地歎了口氣道:“什麽料事如神?你在此呆久了,還不是照樣知道?瞞也不過瞞太上幫主一個罷了。”


    葛品揚不勝驚異,太上幫主顯然是個冷酷無情、手腕毒辣的人,五鳳與五鷹居然仍敢違禁放縱,該多不可思議!


    紫風發了一會呆,轉過臉來問道:“你以前習武多久?”


    葛品揚遂將前此在青、藍、紫、紅四鷹麵前捏造的那一段複述了一遍,紫鳳聽完點點頭說道:“既然底子這樣差,那就從根本練起吧。”


    於是,她開始為葛品揚講述入門心訣,這些心訣,竟與師門天龍心決一般無異。葛品揚靜聽著,又驚又疑,也有點好笑。


    這種心訣,他在五六歲時即已獲傳,想不到十二三年後還要再聽第二次。


    紫鳳述完,注視著問道:“有不懂的地方嗎?”


    葛品揚搖搖頭,說道:“幫主講得淺顯而明白,都聽懂了。”


    紫風似甚欣慰,朝房中掃了一眼道:“這間書房以後就由你占用,好好用功,要什麽,隻管吩咐,外麵經常有四名紫鷹武士輪值,剛才兩個丫頭住在對房……”


    葛品揚點頭應著,紫鳳說完,緩移嬌軀,戀戀出房上樓而去。


    葛品揚關上房門,放下窗簾,滅燭、登榻。為防紫鳳暗中窺視,他乃故作姿態打了一會兒坐,這才和衣睡下。


    這一夜,由於緊張了很久的心情暫獲鬆弛,他睡得特別甜蜜。


    第二天,天剛亮,葛品揚突被一陣緊密鍾聲驚醒,掀開窗簾,晨曦中,但見青藍紫紅四樓,同時射出四條纖巧身形,齊往發出鍾聲的黃樓射去。


    葛品揚不知出了什麽事,出門步入敞廳,向站在門口的兩婢笑問道:“五位幫主每天還有朝會麽?”


    紫衣七妹搖了一下頭,八妹忽然低呼道:“嘿!連黃鷹主都來了呢。”


    葛品揚循聲望去,首鳳所居的黃樓下,此刻正一字雁列著四人,依序正是黃、青、藍、紫四鷹主。


    隻聽樓上黃衣首鳳的聲音低沉地下令道:“你們四個都去,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詳察有無他殺的嫌疑了。”


    四鷹楞然仰視間,一紙書箋自樓上悠悠飄下。葛品揚立刻明白過來:遺書事發。


    四鷹將紙片傳閱一遍,驚異地互瞥了一眼,默默轉身出宮而去。


    四鷹離去不久,四鳳也各自返回自己樓居。回到紫樓的紫鳳臉色本來很難看,但一見葛品揚,很快便又恢複自然。


    葛品揚佯裝關心地含笑問道:“什麽事?幫主。”


    紫風搖搖頭,淡淡說道:“沒有什麽。”


    葛品揚故意鬆了口氣道:“我還以為武當又來了什麽人呢。”


    葛品揚說著,忽然想起武當那位受傷的謝塵道長,便接下去問道:“對了,昨天那個武當道士,受了黃衣香主一指之後死了沒有?”


    紫鳳搖搖頭道:“沒有,掙紮著跑了。”


    葛品揚睛喊一聲:謝謝天!


    忽聽紫鳳冷冷接下去道:“中了一元指,縱不死,也夠他挨的了。”


    葛品揚一怔,心想:是呀!中了天龍爪,尚且百脈走位,全身癱瘓,一元指較天龍爪尤為霸道,但看昨天道長吐出那麽多血,看來康複確不容易呢。


    他想著,不禁一陣黯然。


    但聽紫鳳柔聲問道:“夜來行動,感覺如何?”


    這時的紫鳳,好像頓然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意盎然,望之如沐春風,話音中充滿關切之情。


    葛品揚一本正經地答道:“很好,謝謝幫主。”


    紫鳳轉臉向兩婢吩咐道:“知道嗎?通知采辦房,紫鳳樓多了一個人。夥食等級比照紫鷹主,告訴他們,人是太上幫主派下來的。”


    第二天中午,黃鳳樓再度發出鍾聲召去青、藍、紫、紅四鳳。


    葛品揚知道自己今天在五鳳幫中的地位很特殊,因此無所顧忌地站在廳門口,與紫衣兩婢一起察看黃鳳樓的動靜。


    但是,這次很令人失望。他僅看到黃衣首鷹麵垂紗罩,挾著一隻小布包,飛身入樓,沒多久,空手躍下,走進外圍五鷹宮。詳細情形,根本不得而知。


    約莫又過去個把時辰,紫鳳回樓,葛品揚不便一再探問,索性拿書遮起雙眼裝出毫不關心的樣子,這一來,紫鳳反倒有點按捺不住了。


    她向葛品揚走過來,輕輕喂了一聲道:“紅鷹自殺了,你知道嗎?”


    葛品揚一“啊”,自椅中猛跳而起他覺得,這樣做該是最適當的表示了。


    紫鳳哼哼,似不滿、又似諷刺地自語道:“真死得莫明其妙!”


    葛品揚除了“唉”“啊”之外,實在無可表示。


    紫鳳又呼了一聲,接著冷笑道:“簡直大莫明其妙了,連死都不找個好好的死法,偏要自碎頭顱弄得血肉模糊,要不是有親筆遺書……”


    葛品揚忍不住暗忖道:臉上沒有了皮,不搗碎怎行?心下思忖,口中卻歎著說道:“一代英才,真是可悲!”


    葛品揚因知道紅鷹、紫鳳間曾有過一段情,讚美紅鷹,等於安慰紫鳳,他滿以為說得十分得體,不意馬屁拍到腿上,效果適得其反。


    原來五鳳、五鷹從小所受教育,有恨無愛,對男女間事,也完全基於“欲”,而非發乎“情”。鳳、鷹之間,純係近水樓台先得月,才發生男貪女悅。尤其這名紫風,心機深、心腸狠,這種人,無論是男女,多半都隻重眼前,所以,紅鷹的死訊並沒有帶給她多大哀傷。


    人死不能複生,她比誰都想得開。


    尤其是現在有了葛品揚,無論儀表或風度,都較紅鷹強過多多,紅鷹不死,紫鳳都有移情之可能,在紫鳳,說得明白點,紅鷹可說死得正是時候。


    所以,不等葛品揚說完,紫鳳立即冷笑接口道:“什麽英才?色鬼罷了!”


    葛品揚暗道:遺書中有“可問二哥三哥四哥他們”之語,這等事,青、藍、紫三鷹當然不敢再掩飾的,想來五鳳也知道了。


    紫鳳說著,忽然沉下臉來,瞪眼道:“你跟他們一起回程,路上曾發生過什麽事你能說不知道麽?”


    葛品揚期期紅瞼道:“知……知是知道。”


    紫鳳更怒了,冷笑又道:“那你剛才說什麽一代英才,豈不是違心之論?”


    葛品揚忽然有了借口,於是正色回道:“讀聖賢書,最講究的便是一個仁字;仁者,恕而已矣。五香主所行所為雖不足稱道,但是,人一死,一了百了,何必還要苛求呢?”


    紫鳳回味著“所行所為”四字,粉靨微微一熱,強笑佯嗔道:“酸溜溜的,真像極以前那位楊老夫子。”


    葛品揚一怔,及至發覺對方話出無意,方暗自失笑地定下神來。


    自此以後,不知為了什麽緣故,紫鳳忽然對葛品揚督促加嚴,詞色間浪態全收,好像一心一意希望葛品揚早日完成各項武學似的。


    其實,葛品揚也早已不耐煩之至了。


    這兩天,他好比讀完《四書》再念《三字經》,對紫鳳授他天龍武學,一點興趣都沒,他乃正宗天龍武學的優秀傳人,紫鳳在這方麵,根本就不比他強。


    不過,為了不露馬腳,他不能煩躁,也不敢煩躁。


    如今,好了,紫鳳希望他速成,他不妨超越表現了。


    他耐心受教,是為了得見太上幫主,參預幫中高層機密,因為受授武功,為不可或缺的進階步驟。現在,他估量著,處處打七折,原該十天完成的課業,一到第七天,他便向紫鳳報告完成。


    規定之基本功夫計分三部分:內功定基、天龍爪、天龍暗器龍鱗鏢。


    太上幫主以三月為期,是根據葛品揚原有的習武經驗和奇佳的資質所訂下之標準,這是一種超凡的標準,不能達到預期,不算意外,達到了,是可喜的奇跡。


    結果,一個奇跡中的奇跡出現了,葛品揚以一半時間達到所期標準,換句話說,三月過去一半的十月中旬,葛品揚學成了三項規定的武功。


    那是一個晴朗的晚秋午後,葛品揚被引導至五鳳宮後裏許一座山穀中。


    葛品揚入穀,一眼便看出這是幫中的秘密演武場。這時,五鳳高坐西南一排檢閱台上,黃、青、藍、紫四鷹主分兩隊各帶著五六十名鷹士成翼式排列台下。葛品揚已知道是怎麽回事,於是走去空地中央麵北站定。


    檢閱台上,容貌如一朵盛放牡丹、年約二十四五、唯於斜斜上挑的黛眉之梢隱透著一股肅煞之氣的黃衣首鳳,向站定後的葛品揚平靜地說道:“先演天龍爪!”


    葛品揚凝神運氣,向台上微微一躬,隨將天龍爪三招九式接序施演一遍。


    演畢,首鳳頷首,青、藍、紫、紅四鳳則出聲喊了一聲:“好!”


    原來葛品揚演練時,唯恐露出破綻,並沒有盡全力施為,但是,他再藏拙,也是一名天龍弟子,舉手投足,終掩不住一種大家風度,五鳳均為個中大行家,焉有不識真才之理?


    首鳳接著吩咐下來道:“再演龍鱗鏢!”


    藍鷹冷必光大步出列,遞上三枚龍鱗鏢,同時低低笑說道:“玄平兄弟,今天都看你的了!”


    葛品揚微笑著接過鏢,但是,容得藍鷹轉過身去,他的手有點顫抖,因為忽然間,他想起少林和武當幾名弟子以及那位神掌萬蒼年。


    可是,時間已不容許他平定心神,結果,三鏢打出,雖然全部中鵲,但最後一鏢卻微微歪斜,這在平時,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不意青、藍、紫、紅四風依然喊了一聲“好”,聲浪且比先前更見熱烈。


    四鳳喊好聲中,但見首鳳點頭道:“難得,難得,五鷹中也隻冷必威一個有過這種成績,太上要是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話音未竟,峰頂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太上幫主已經知道了。”


    隨聲飄落的,又是那名白發司閽老婦。


    四鷹以及眾鷹士一致垂手躬身,五鳳則仍端坐不動,僅黃衣首鳳欠了欠身,含笑問道:


    “婆婆,太上她老人家怎會知道呢?”


    白發老婦對五鳳似乎架子小些,這時緩和淡淡說道:“昨日這邊報去今天要考核,太上便已知成績一定不會錯了,不信,可看看老婦帶什麽來了!”


    手揚處,灑出一片紅光,竟是一襲紅色外衣。


    首鳳一怔,期期說道:“難道?”


    白發老婦頭一點接道:“是的,著補紅衣五鷹護法堂之缺!”


    十餘名紅鷹武士,首先暴出一陣歡呼,首鷹注目不動,青、藍、紫三鷹則快步奔過來圍住葛品揚,道賀不已。


    黃衣首鳳高聲喝喊道:“師玄平,今後易名冷必照,過來謝封!”


    這一刹那,葛品揚感到空前的迷惑,是受封,還是不受呢?


    經過迅思,他決定了:照受不誤!“香主”是一個名銜,正如少林的“長老”,武當的“三子”等一樣,任何一種名銜本身是無善惡可言的,他隻要不宣誓服從為惡,何不可受之有?相反的,這本是他混入的目的,拒絕了豈不前功盡棄?


    於是,他大步向前,向老婦、首鷹以及五鳳分別長揖,然後昂立著,由青、藍、紫三鷹為他披上那襲大紅外衣。


    台上五鳳,首鳳沉穩練達,喜怒甚少形於色;青鳳有著黛玉式的外型,美而柔弱,明眸永遠含著一抹淡淡的哀愁;藍鳳剛健,一如座下之藍鷹,予人以爽朗明快之感;紫鳳俏而麗,眉梢眼角,處處透著機智;紅鳳活潑天真,嚴格說來,還算不得成熟的少女。


    葛品揚受封護法香主,五鳳中有兩鳳立即現出兩種不同的反應。


    這兩鳳,便是紅鳳和紫鳳。紅鳳,正如紫鳳所說,似在害著一種情感上的毛病,臉色微白,神態一會兒正常,一會兒呆滯,有時笑容可掬,談說得好好的,一下子,眉頭皺處,又忽似想起什麽,時常會就此仰起臉,半天不言不動。而現在,葛品揚的受封,像帖藥令紅鳳眼波突然有了光采。


    紫鳳呢?恰恰相反。


    葛品揚有著優異表現,她一直比其她四鳳任何人都顯得興奮,因為,這是她的榮耀,葛品揚是出身於她的紫鳳樓。


    可是,葛品揚的意外榮升,卻令她臉色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五鳳中,她是頗能自製的一個,因此,大家都隻看出紅鳳的喜悅,卻很少人發覺紫鳳的失意。


    在葛品揚,令他安心的是,除了紅衣加身外,再未有其他儀式。


    白發老婦走了,臨走時目光灼灼地朝葛品揚打量了好幾眼,那種眼光,分不出善意還是惡意,看得葛品揚很不舒服。


    葛品揚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所以,任她怎麽看,也神色不動。


    接著,一行回宮,葛品揚開始進入護法堂正式視事。


    入堂後,由一名相當於副堂主的紅衣武士獻上一本名簿。葛品揚打開一看,見上麵除了呈送名簿者被注為紅衣副鷹主外,其餘均以紅鷹一號、紅鷹二號、紅鷹三號等數目字代替人名姓氏。葛品揚早在意中,並不為怪,於是,他煞有其事地點了一次名,全堂除了正副鷹主外,紅鷹武士一共是三十二人。


    剛點完名,紅衣九妹十妹雙雙進入傳令道:“紅堂鷹主聽令,紅鳳幫主召見。”


    葛品揚向紅衣副鷹主交代了幾句,便隨兩婢往前麵紅鳳樓走去。


    對於紅風以及紅衣兩婢,葛品揚可說熟得不能再熟了,但由於刻下處境不同,他暗暗提醒自己,正為此故,他得在言行之間分外留意。


    紅鳳早等在那裏,一見到他,立即含笑起身相迎道:“歡迎您,這是紅衣座下的光榮。”


    葛品揚已習知鷹主見幫主的禮儀,當下躬身長揖,微微一笑答道:“純出太上恩典,以後還請幫主時賜教益。”


    紅鳳指著下首一張太師椅命葛品揚坐下,彼此間又寒暄了幾句,接著便開始說明五鳳、五鷹兩宮的機關布置。最後,說到幫中人事方麵,紅鳳笑意收斂,整了整臉色說道:“我們五姐妹,二姐三姐沒有什麽,大姐和四姐麵前,你可得稍微檢點些。大姐曾奉太上手諭,五鳳以下,除首鷹外,誰犯過失,均得徑行懲處;四姐亦甚得太上歡心,連二姐三姐都要讓她幾分,你們鷹主當然更不用說了。”


    紅鳳頓了頓,接著說道:“另外,你得特別尊重我們的內堂香主、黃衣首鷹。”


    葛品揚心想:在幫中,人人都以本來麵目相見,唯獨首鷹,臉上紗罩終年不除,這是什麽緣故呢?


    還有,黃衣首鳳在幫中之地位,可說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在這邊,更是獨當一麵,唯我獨尊,太上幫主既有手諭要她就五鷹之下,全權見機行事,那麽,首鷹又何以例外呢?


    因為他是首鷹麽?


    首鷹,隻是排名上的優先,在五鷹主而言,他固應受到尊敬,但在五鳳以至整個五鳳幫而言,他再強,畢竟是一名鷹主呀!


    因為他練成了一元指麽?


    一元指,隻能代表他一個人的成就,在任何幫派中,如因某個弟子成就傑出而享到法外特權,可說聞所未聞。


    再有便是五鷹地位平行,何以首鷹得練一元指,其他四鷹卻與此無份呢?


    葛品揚口中說道:“這個當然。”心底,卻為之百思不解,他不能問得太明顯,笑了笑,含笑拐彎兒說道:“我該知道的就這麽多嗎?”


    紅鳳望著他,反問道:“你還希望知道些什麽呢?”


    葛品揚笑了笑,說道:“今天,我也是一名香主了,有些事,譬如說,我們的太上幫主,我總不能一無所知呀!”


    紅鳳想了一下道:“有關太上幫主的一切,能不能告訴你,一時間我自己也不敢決定;不過有一點卻可以讓你知道,便是她老人家係出天山,係本幫新近聘來那兩位太上護法的師妹。她老人家一再公開稱呼兩位護法為師兄,這一點當然不算秘密了。”


    葛品揚迅忖道:天山胖瘦雙魔的師妹?這……這還不等於零麽?


    天山雙魔,據傳走火入魔,數十年前即已無人談起,對兩魔,葛品揚也不過便知道一點影子而已,他們有沒有師妹以及師妹又是何許人?這一點,知道不知道還不是一碼子事兒麽?


    他本想追問一句:天山有天山的武學,本幫的天龍武學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在紅鳳眼中,習武是最近的事,他可不能表現得對武林中的門派與武功大清楚。


    於是,他含混地點了點頭道:“噢,原來是這樣的!”


    紅鳳見他並無不滿之意,頗為高興,唇角一牽,才待再說什麽時,神色微動,忽然笑叫道:“好,賀客上門了!”


    語音未竟,一片腳步聲夾著笑語走入紅風樓,來的正是黃、青、藍、紫四鷹主。


    黃衣首鷹臉上仍然垂罩著那幅黃紗,葛品揚因有成見在心,對紗孔中那雙眼神,更覺陰森寒湛,目接之下,不期然升起一股冷意。


    他想著紅鳳的告誡,連忙迎上去垂手俯身道:“小弟參見大哥!”


    首鷹眼光打閃,點點頭道:“不必客氣,都是自己兄弟了。”


    藍鷹大嚷道:“快擺酒。”


    在紅鳳樓,紅鳳是主人,但紅鳳身份尊崇,接待四鷹,理應該由他葛品揚這名新任紅鷹處理;可是葛品揚第一次來此,身邊一個紅鷹武士也沒帶,紅衣兩婢是紅鳳的人,亦非他所能隨便差使,四顧之下不禁有點尷尬。


    紅鳳見狀,連忙笑喝道:“動手呀,兩個丫頭。”


    紅衣十妹扮了個鬼臉哼著道:“五鳳‘十姐妹’原來於服侍五鳳之餘,還得伺候五鷹主,唔,這個例子倒開得蠻好。”


    葛品揚聽了,更形不安。


    藍鷹一怔,紅著臉向紅衣十妹道:“十妹得弄清楚,我們是向我們五弟討酒喝,可不敢勞動你們兩位姐姐,五幫主如此吩咐,卻怪不得我們幾個!”


    主尊奴婢大三級,真是一點不錯,白發老婦因服伺太上幫主而享有權威,十姐妹竟也因是五鳳的人而不將五鷹上看在眼裏,不過,別的葛品揚不知道,紅衣兩婢的武功葛品揚是清楚的,他覺得紅衣十妹這樣說並不過分,老實說,即憑兩婢一身不讓巫雲絹的成就,五鷹主就當不起她們伺候。


    紅鳳笑著叱喝道:“丫頭放肆!”


    緊接著大聲吩咐道:“九丫頭通知膳房,十丫頭去傳值班紅鷹,嬌什麽?黃鷹主光臨,能有這種機會算是賞你們麵子了。”


    兩婢一聽黃鷹主三字,對望一眼,立時低頭飛步而去。葛品揚不意首鷹在幫中竟有如此特殊威勢,不禁又是一陣納罕。


    不一會,華燈上,盛筵開。


    葛品揚雖不擅酒,但今天他是主人,是今天清鷹祝賀的對象,而這濟濟一席上,他又是位份最低的一個,不能喝也得喝。


    喝到二更時分,賓主皆有了幾分酒意,葛品揚初次逾量,更覺心胸間難受萬分,就在這時候,紅衣十妹突然驚叫道:“大姐!”


    門口,燭影搖曳中,一名黃衣美婢當門脆聲朗朗宣示道:“黃鳳樓頃奉太上飛鴿傳諭:


    五鷹主每年例行大校,提前於明日舉行。”


    這名被五鳳十姐妹中紅衣十妹喊做“大姐”的黃衣美婢,似因隸屬首鳳座下而有著高度的優越感,發話時兩眼向上,語畢傲然轉身,飄然而去,自始至終都沒有朝紅鳳樓廳內正視一眼。


    黃衣女婢走後,紅鳳樓廳內,氣氛頓然為之一變。


    黃衣首鷹因有麵紗蒙著,看不出臉上是何表情,但從那雙閃灼如舊的眼神看來,似乎對這次大校的提前舉行,並不怎麽在意。


    沉穩的青鷹,神色嚴肅;隨和的紫鷹,則不斷地輕蹙著眉峰。


    唯有藍鷹,依然故我,他以不耐煩神氣目送黃衣婢離去,容得黃衣婢背影消失,立即舉杯向葛品揚叫道:“來來來,我敬你,先幹為敬!”叫著,仰脖一飲而盡,然後臉紅紅的照杯相催。葛品揚無奈,隻好苦笑著將麵前酒杯端起。


    紅鳳笑阻道:“必光,還沒喝夠麽?”


    藍鷹閉目大聲道:“早得很!”


    紅鳳又笑道:“明天呢?”


    藍鷹哼了一聲道:“明天怎麽樣?咱們不像貴座五弟!”


    紫鷹輕輕一咳道:“三哥醉了。”


    藍鷹睜目,臉現怒意,但是,當他的眼光與紫鷹的眼光一觸,再望去紅鳳時,他知道失言了。


    藍鷹見紅鳳默然俯首,呆了呆,於是搭訕著轉向葛品揚,期期地道:“我……是說……


    以前那位五弟。”


    葛品揚毫不為意地點點頭笑答道:“是的,我知道。”


    黃衣首鷹這時突然站起身來道:“謝謝五幫主暨五弟招待,辰光不早,我們該告辭了。”


    黃鷹往起一站,青、藍、紫三鷹立即也相繼起立,葛品揚隨紅鳳將四鷹送出廳外,從此一揖而退。


    葛品揚剛剛轉過身軀,紅鳳即淡笑著揮手道:“你也回去歇息了!”


    對明天的大校,紅鳳居然一句話也沒有,這實出葛品揚意料之外,不過,他為了好強,也忍住沒有開口。


    廳外四名紅鷹武士已在執炬相待,葛品揚躬身應了一聲“是”,返身出廳,跟在四名紅鷹武士身後,回到紅鷹護法堂。


    護法堂中燈火明亮,大廳中央端整地排著一桌酒席,那名副鷹主正率同一幹鷹士在堂中秉燭以待。


    見到葛品揚,那名副鷹主立即卑恭地迎了出來道:“弟兄們一點心意,望護座賞臉。”


    葛品揚靈機一動,心想:在五鳳四鷹麵前我雖然算不了什麽,但回到這座護法香堂,可誰也大不過我去,要知大校詳情,我何不向這名副鷹主口中套問?


    於是,他點頭一笑,說聲“謝了”,大步走去首座坐下。


    眾鷹士見了,為之雀躍不已,一時間,暖酒上菜,人影穿梭,整座護法堂頓時為一片洋洋喜氣所充斥。


    當那名副鷹主第四次敬酒時,葛品揚端起酒杯,手停空中,淡淡笑著道:“本座適才於紅風樓奉示五鷹主每年之例行大校,已決定提前於明天舉行。兄弟入幫不久,資淺識疏,對大校之細節可說一無所知,來日設若有甚差錯,遭太上見怪下來,副座與諸位弟兄還得多多擔待點才好。”


    那名副鷹主果然中套,聞言放下空杯笑道:“護座大謙虛了。”


    葛品揚輕描淡寫地接下去笑道:“你敢打包票?”


    副鷹笑了笑挺胸道:“當然敢。所謂大校,不過是太上她老人家對五位香主一年來進境之總考查,儀式雖然隆重,經過卻極簡單,一趟拳掌,三支飛鏢,以及繞場縱躍三圈,曆年來,無不如此。五位香主乃萬人之選,人人均屬龍資鳳質,如非在特殊情形下有所荒誤,哪有不能通過之理?”


    那就對了。葛品揚也一直這麽想,大校等於一次檢閱式的考試,出題當限於份內所學,自己能憑今日之表現受封鷹主,難道還會通不過明天的大校不成?


    至於前此那位紅鷹冷必照,他的行徑,五鷹人人明白,藍鷹冷必光自然要為他擔憂了。


    經過證實,葛品揚心情爽然開朗,直飲至半夜,方盡歡而散。


    第二天,黎明起床,盥洗用膳,然後,葛品揚帶著副鷹主以及兩名紅鷹武士至紅鳳樓待命赴校。


    辰牌時分,後山演武場上,五鳳座下同時匯集。


    五鳳高坐五鳳台上,十姐妹分立五鳳身後,台下五鷹主肅然而立,五鷹身旁均側隨著一名副鷹主,十名鷹士則遙遙分立演武場四周。


    黃衣首鷹臉上仍垂覆著一幅紗罩,晨曦中,紗角輕輕飄動,特別引人注目。


    十姐妹,葛品揚第一次看到她們到全,衣分五色,燕瘦環肥,各具殊姿。葛品揚僅於入場時約略掃了一眼,由於心情緊張,場麵氣氛嚴肅,他實在不便多看。


    在十姐妹中,紫衣七妹八妹,紅衣九妹十妹,他是認識的,而他印象最深的,卻是那個隻驚鴻一現過的黃衣首婢。


    黃衣首婢,身材修長,在十婢中,如鶴立雞群,論風姿,幾不減於五鳳。


    但是,她那較五鳳尤為冷傲的寒霜麵容,卻大大地掩蓋了少女應有的嬌柔,令人深深有著一種敬而遠之之感。


    肅穆中,馬蹄聲起,一匹疾騎,自穀道進口處揚鞭疾馳而來。


    來騎直至演武場中央方控韁停下,浮塵稍定,現出騎者麵目,來者竟是那位曾一度串演葛巫二人車夫,昔年黑道中有名的殺人魔王,屍鷹卓白骨。


    屍鷹並不下馬,鞭梢一揮,冷冷揚聲道:“太上特派主校白婆婆駕臨!”


    語畢,韁繩一帶,立又回馬揮鞭絕塵而去。


    白婆婆?這婆子究竟是何許人?太上幫主竟連這等事都委任於她?是這婆子足資信賴,抑或太上幫主身罹殘疾,已至行動不便地步?


    太上幫主如真的已到了行動不便的地步,那她又憑什麽能將五鳳五鷹統馭得這般服服貼貼的呢?要不然,她怎會連處理幫內重要事務也這樣吝於露麵?


    葛品揚實在有點想不透,正納悶間,一頂綠絨軟轎已在場中放落,眼前這名白發老婦衣著如舊,隻神色間較昨日更寒更陰。白發老婦下轎,轎子立即撤去一邊。抬轎四婢自轎中端出四隻朱盤,走去老婦身旁站定。


    老婦揮揮手,五鳳台上,五鳳一福落座。


    老婦待王鳳坐定,目光緩掃,冷冷說道:“五鷹主本年大校開始!”


    葛品揚雖然有點緊張,並不慌亂,五鷹先後有序,他知道,要開始,第一個也不會輪到他。


    老婦說完,四婢中立有二婢擎盤向前踏出一步。


    葛品揚以眼角斜斜望去黃衣首鷹,想看看黃衣首鷹在這種情形下如何動作。


    黃衣首鷹臉一偏,紗孔中兩道精光射向身旁那名黃衣副鷹臉上,下巴微微一抬,那名黃衣副鷹立即雙足一並,挺正身軀,雙目平視,正步向擎盤兩婢走去。走近,立定,伸手自盤中取出一隻黃色封袋,雙手捧托,趨退,轉身,回至首鷹身邊,高舉過頂,俯身呈上。


    葛品揚看得大為奇怪,心想;既然每年考試項目相同,一聲令下,幾個字就可完事,做甚麽多此一舉,要寫好封好?


    難道這就是昨夜紅衣副鷹所說的隆重儀式?


    疑忖間,但見黃衣首鷹接封啟閱下,頭抬處,雙目中精芒閃動,摹地大跨一步,長揖朗聲道:“卑鷹冷必威,敬領太上法諭!”


    語畢直身,沒有走向場中,反而升登五鳳台,站去黃衣首鳳身後。


    首鷹此舉,不但令葛品揚驚訝萬分,連青、藍、紫三鷹,以至五鳳台上的五鳳,都各在眼光中掠過一絲惑異之色,足證此一現象,為以往所未有。


    首鷹就此免試?他在密箋上讀到的是些什麽?這一點,除了出題人太上幫主和執行人白發老婦,大概就隻有黃衣首鷹一個人心裏明白了。


    不要緊,遲早會知道的,我也有一封呢。葛品揚雖這樣安慰自己,卻仍無法盡平心頭的忐忑不安,不過,除此而外,他也隻能這麽想了。


    青鷹冷必武稍稍遲疑了一下,跟著也朝身旁副鷹抬了抬下巴。


    青衣副鷹如法炮製,也趨前自朱盤取出一隻青色封袋,走回來肅然送到青鷹冷必武手中。


    由於例違往年,所以,當青鷹冷必武折封時,全場上下,數十雙眼光,均不克自製地一致集中到青鷹冷必武臉上。


    青鷹讀示,眾人則靜察著青鷹麵部的表情變化。


    結果呢?結果每個人都失望了!一向以沉穩見稱的青鷹,讀完密示,臉上不是沒有變化,但是那種變化太輕微,也太迅速了,大家隻看到他輕微而迅速地蹙了一下眉頭,卻誰也不明白它代表著什麽樣的情感。


    “卑鷹冷必武,敬領大上法諭!”


    青鷹冷必武說完黃鷹冷必威說過的兩句話,身軀直起,沒有走向場中,也沒有升登五鳳台,卻遙遙走去白發老婦身後,垂手靜立,似在等待著什麽。


    “卑鷹冷必光,敬領太上法諭!”


    “卑鷹冷必輝,敬領太上法諭!”


    緊接著,藍鷹冷必光、紫鷹冷必輝,均與青鷹冷必武情形相同,讀完密示,眉頭略蹙,然後走去老婦身後,與青鷹冷必武並站一列。


    葛品揚見前麵的威、武、光、輝四鷹均已接示,底下輪到的便是自己這個紅衣冷必照了。於是,也向身邊那名紅衣副鷹下巴一抬,示意如儀照做。


    紅衣副鷹正待舉步,忽聽白發老婦冷冷喝止道:“等一等!”


    等一等?為什麽要等一等?紅衣副鷹愕然停住,葛品揚亦為之惑然注目。


    就在這時候,但見白發老婦臉一仰,接著喝道:“好,可以開始了。”


    紅衣副鷹不敢怠慢,上身一挺,又待舉步。葛品揚星眸閃動,一聲“噫”,連忙沉聲低喝道:“別動,不是叫你!”


    語音未了,白發老婦身後已倏地射起青、藍、紫三條身形,半空中,有如三道經天彩虹,劃著三道優美的長弧,最後,聚向一點,同時疾逾閃電地向白發老婦後背飛撲下擊。


    “雲龍吐爪”!天龍爪法中最淩厲的一招。


    年前,黃山金剛掌、王屋小旋風,便係死於這一招之上,葛品揚目光一直,情不自禁地吐出一聲低呼。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刹那,隻見白發老婦上身倒仰,雙掌並托,驀地推出一股無形勁氣,青、藍、紫三條身形,如球落絲網,立被反彈而起,宛似火刀火石相擊之下所發出的三點火花,悠悠然,成三道反弧,射落原地。


    五鳳台上,響起一片由衷的讚歎!現在,葛品揚有點明白了,五鷹主畏服這名白發老婦,並不是全然無法解釋的。


    白發老婦緩緩轉向王鳳台,冷冷作結道:“青鷹冷必武招穩勢勻,漸臻精純,賞黃金兩錠,給假一月,月銀用度嗣後比照首鷹八成支付。”


    青鷹大步出列,向白發老婦俯身道:“謝太上暨婆婆恩典。”


    揖畢,走上五鳳台,站到青鳳身後。


    白發老婦頓了頓,接著說道:“藍鷹浮剛、紫鷹豫滯一如往年,毫無進境,留察以觀後效,本年暫且不加賞罰。”


    藍、紫兩鷹同時向前走出數步,雙雙俯身道:“謝太上暨婆婆恩典!”


    說完,雙雙升登五鳳台。


    白發老婦評斷時,五鳳不住頷首,顯然都覺得老婦所評極為公允。


    青、藍、紫三鷹,藍鷹雙頰微赤好似甚感羞慚,紫鷹神色從容,唇角下彎,頗有了卻一樁心事鬆過氣來的意味;最令葛品揚不解的,便是受賞的青鷹,受到公開表揚,臉上竟不見半絲喜悅之色。


    雖說青鷹素養極佳,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但是,喜怒不形於色者,畢竟隻是一種形容詞句,人有人的靈性和人的情感,不論是誰,如果喜升心底,眉宇間終究免不了要露出些微異樣的。


    可是,說也奇怪沒有,現在的青鷹臉上什麽也沒有。如果說得過分一點的話,有的反隻是一種近乎悔恨的抑鬱。


    白發老婦向葛品揚這邊望過來了,葛品揚見自己這名紅衣副鷹經過一再播弄,已顯得有點楞楞然,這時乃不得不破例低低叱喝道:“該你去了!”


    紅衣副鷹身軀一震,慌忙定神斂容,大踏步朝白發老婦走去。


    儀式如前,一隻紅色封袋由紅衣副鷹取了回來。葛品揚伸手接下,探指自封袋內抽出一張薄薄的玄色錦箋,箋上,僅有短短一二行字,葛品揚匆匆看完,心頭噗通一聲,幾驚叫出口。


    不過,他仍強行自製著向前走上三步,並朗朗說道:“卑鷹冷必照,敬領太上法諭!”


    語畢,身子直起,大步走上五鳳台。


    五鷹主看到的是些什麽,除了五鷹主和太上幫主及白發老婦,誰也無法知道。葛品揚行經紅鳳的麵前,紅鳳向他投出一道詢問的目光,葛品揚微笑著,輕輕點了一下頭,因為紅鳳在目光中所想知道的,似乎隻是非常簡單的一點:沒有什麽意外吧?


    葛品揚點頭,紅鳳立即報以安心的一笑,收回目光,望向台下。


    現在,全場又恢複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靜,有無他事發生,是否就此結束,就隻等自發老婦一句話。白發老婦緩緩說道:“大校結束”


    稍頓,冷冷接下去說道:“十姐妹中,紅衣十妹、黃衣大妹均易男裝,黃紅互替,十妹暫歸首鷹冷必威調度,大妹暫隨紅鷹冷必照協行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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