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肥菊黃秋風送爽。


    仲秋八月,洛陽城中忽然出現一對俊美無比的男女少年。


    男約十七八,身穿黑綢長衫,瀟灑倜儻;女的約十六七,內著黃色勁裝,外披一襲大黃披風,柳眉鳳目俏媚而天真。


    二人出現於城中,已整整三天了。


    三天來,二人不是雙雙縱騎追逐於城郊官道上,便是並肩攜手漫步於城內各處名刹古園中。


    二人我行我素,言談風生,對路人之讚羨目光,視若無睹。


    他們倆便是“上官印”、“上官英”義兄妹,自是毋須交代的了!


    他們歇腳的地方,是城中最大的“八方古棧”,這天黃昏時分,二人從外麵回來,一人捧著一個尺許見方的紙包,麵帶歡笑,一逕回到後進裏院。


    二人住的客房是一明兩暗,中間是客廳,上官印住左房,隔壁是通向前院的市道,上官英住右房,隔壁則是一個單人房間。


    太陽快下山了,後院中一片寧靜,夕照灑在院中假山上,像座壘壘金堆。


    二人回到廳中,見對麵西廂房,以及右側朝南正屋的房客都還沒有回來,便毫無顧忌的哈哈一笑,將手中紙包擲在地上。


    格篤一陣響,自兩張皮紙中滾出來的,竟是兩塊色澤不同的大石頭。


    兩塊石頭一白一灰,二人移來兩張矮凳子對著石頭坐定,上官印注目微笑,上官英側臉說道:“我喊一二三,然後開始。”


    上官印心神專注地點點頭,微笑不語。


    上官英便開始喊:“一、二、三”三字出口,皓腕如虹閃電掣般一展一抄,已將麵前那塊白色石塊攫至手中。


    上官印腰身微俯,掌放如龍爪疾吐,也將另一塊灰色石塊同時抄了起來。


    二人運指如飛,的的達達,石屑彌漫中,不消盞茶光景,人人身前已堆集了一堆小指大小的碎石子。


    上官英驀地雙手一指,笑喊道:“我好啦!”


    上官印接著兩掌一亮,微笑道:“我也好了。”


    上官英忙道:“不行,你比我慢了一步,應該算你輸!”


    上官印側臉笑道:“發令的人是木是稍占便宜呢?”


    上官英鳳目一瞪道:“那你為什麽不發令?”


    上官印笑了笑道:“我有機會嗎?”


    上官英臉一紅,怒道:“這一部分算和總可以罷?”


    上官印點頭笑道:“那還差不多”身子一俯,便撥動麵前的石子,一五一十的數了起來。


    數完直起身子笑道:“一百八十一,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上官英瞪眼說道:“我的難道還會少了不成?”衣擺一理,便也俯下身子,一五一十的數將起來。


    最後纖腰一直,芳容微緋地道:“我,我也正好。”


    上官印星目問了一閃,微微一笑,道:“一百八十一,是嗎?”


    上官英芳容又是一紅,怒道:“不相信何不複點一下?”


    上官印笑了笑道:“點什麽?當然不會錯”星目滾動,忽然歎了一聲道:


    “我學過麻衣相法,英妹,我替你看個相好嗎?”


    上官英高興地接道:“真的嗎?準不準?”


    上官印點點頭,上官英鳳目一閃,忽然問道:“怎麽看法?看那裏?”


    上官印淡淡地道:“男左女右,看手”驀地手出如電,反腕一抄,已將上官英微握的右手抓在手中,大笑道:“就是這一隻,給我看看!”


    拇指壓住“才府”,食指則抵住“少澤”,上官英冷不防此,手背手托兩處要穴受製,腕脈一麻,右掌不得不鬆,展掌處,的達一聲,一枚白色小石子昭然掉落。


    上官印放手撫掌大笑,上官英雙頰紅暈如醉,又羞又惱,連連跺足喊道:“笑什麽?多一顆又不是少一顆!”


    上官印大笑道:“還不服?好,好!”


    上官英怒道:“多一顆表示我快,服什麽?”


    上官印笑道:“舉個例說吧,丐幫八仙掌法有一招湘子橫笛,專破敵人力劈華山一類的招式,其威力專在以逸待勞,就壓頂來勢輕輕一架,再運內勁震裂敵人肘腕關節,其運用端在時機的拿捏是否恰到好處如依你快便是好的理論,搶先一步橫臂而出,人家招式尚未用完,臨時改一招手揮琵琶,或者雙虎清山,請問你那條臂膀還要不要了?”


    上官英臉一紅,強辯道:“慢一點不就行了嗎?”


    上官印撲哧一聲,上官英臉色又是一紅,掙了掙,也忍不住埋臉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臉一抬,恨恨瞪目道:“別神氣,我在棋上贏你也一樣。”說著起身人房,自房內取來一張薄板棋盤。


    將小凳子拉到上官印對麵,坐下後,拍拍棋盤,仰臉喊道:“不怕輸的來呀!”


    上官印笑了笑,二人便開始對弈起來。一局未終,天色已微黑。上官英手拈一子,秀眉緊皺,遲遲難落,上官印笑道:“你慢慢磨吧,我去點燈。”


    臉一抬,猛又低下,促聲道:“低著頭別動,有人來了!”一陣清濁相雜的腳步聲,自遠而近。


    上官英雖然麵裏背外,這時略一凝神,便自察出濁聲在前,清聲在後,顯然是一名店夥正領著一名身手上佳的武林人物向這邊走過來。


    她知道這座裏院中,惟有她臥室隔壁那間單人房間尚還空著,二人必須要打門口經過,腳步聲愈來愈近,由於身軀不便轉動,而同時又耐不住心中想知道來人為誰的好奇,於是便輕拉了一下上官印的衣擺,右手在棋盤上迅速寫了一個:“誰?”


    上官印立即回寫了一個字:“貪!”


    上官英柳眉一別,還待再寫下去,背後門外,貪叟的聲音已然響了起來道:


    “夥計,你剛才說住一天多少錢?”


    店夥似在賠著笑說道:“便宜,便宜,老爺,一錢銀子一天。”


    貪叟似乎腳下微頓,輕哼道:“一天一錢銀子還說便宜?”


    腳聲再起,同時接著說道:“假如付足成的紋銀有沒有折扣打?打幾折?”


    店夥似乎怔了一下,呐呐強笑道:“老爺說笑話了。”


    貪叟腳下又是微微一頓,沉聲怒道:“誰在跟你說笑話?老夫行走在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誰人付店錢付過足成紋銀的?”


    店夥幹笑道:“我們這裏不同,老爺。”


    貪叟大聲斥道:“什麽地方不同,黑店是不是?”


    店夥忙賠笑道:“老爺包涵,小的等會兒跟櫃上商量著辦吧。”


    貪叟恨恨的罵了一聲,這才再度向前走去。上官英聽得二人已經走過門前,鼓腮忍笑,臉甫抬起,上官印星目一閃,突又低呼道:“進房去!”


    一拉上官英衣袖,身軀雙雙一側,貼地飛進右邊上官英房中。


    二人足尖剛著地麵,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已自院外趁風而來,一路大笑著道:


    “老萬,老萬,房錢我來付!”


    聞聲知人,正是鄙叟,從語氣上聽來,這個奸險的老家夥跟在貪叟身後一定有一會兒了。


    二人湊到窗口,隻見簾縫外青影一閃,射向隔壁門外。


    一牆之隔,不啻無物,這時但聽鄙叟嗬嗬笑喊道:“萬兄找得小弟好苦”


    已然反客為主,將貪叟讓進房中。


    一陣桌椅響動之後,貪叟突然冷冷地道:“羅兄何事要找老夫?”


    鄙叟似乎呆了一下,緊接嗬嗬一陣大笑,笑聲一收,這才壓低嗓音道:“萬見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


    貪叟愣愣地道:“知道什麽?”


    這時上官英忽然傳音笑向上官印道:“看不見表情未免太可惜了。”


    眨眨眼扮了個怪臉,五指一伸,便往壁間戮去,上官印出手如電,搶前一把,將腕帶住。


    上官英偏臉低聲道:“幹什麽?”


    上官印用手向壁腳指了指,低聲笑道:“不幹什麽,開低點!”


    上官英嫣然一笑,怒意全消,甚為佩服地點點頭,纖腰一俯,指到處,壁上已經悄然露出二個小孔。


    上官印身輕如燕,自床上取來一條薄被。


    二人展被就地臥倒,各占一孔向隔室偷窺過去。


    兩個小孔並非平穿直過,而是斜斜地由下而上,因此他們倆可將隔室中情影看得一目了然,但二醜卻不易發現此一秘密。


    這裏但見鄙叟不知已在貪叟耳邊說了一些什麽話,貪叟微微頷首,矜持著露出一副“不是你說,我可幾乎忘記”的神情。


    鄙叟頭一縮,仍回到桌子一邊,偏臉眨著那雙三角眼接道:“萬兄,你說是吧?


    人家歐陽大姐雖說平時跟咱們老哥倆兒沒有多大來往,但看在她對咱們一向還算尊敬的份上,咱們也得表示表示呀!”


    上官英腳尖一踢,轉臉望向上官印,似在問:“誰是歐陽大姐?”


    上官印向上一指,上官英吃驚地道:“天魔女?”喃喃又接道:“我隻知道她叫天魔女,卻不知道她姓歐陽。”


    上官印又道:“歐陽冶卿!”


    上官英似對“兩醜”突然提及“天魔女”感到非常興奮,匆匆點了一下頭,便又引目就孔望了過去。


    貪叟沉吟了半晌,緩緩抬臉道:“據最近外邊傳言說,她有意思組天魔教,這話可真?”


    鄙叟臉色一整道:“誰說不是?”


    貪叟金魚眼滾了滾,似乎又為了什麽事沉吟起來。


    上官英又在上官印小腿上輕輕踢了一下,皺眉回臉,好似問道:“鄙叟原為大還丹和九龍四雅漢玉爵而來,怎麽現在盡說題外話?”


    上官印微微一笑,伸指在空中畫了幾個彎彎曲曲的圈子,似乎回答:“忙什麽?


    九拐十八彎,慢慢來呀!”


    上官英將信將疑,上官印兩手比了個圓形,朝自己眼上一罩,意思是說:“這老家夥的奸滑之處,你不知道嗎?”


    上官英脖子一縮,幾乎笑了出來。


    再度望去時,貪叟仍在思考,鄙叟大概等得有點不耐煩,這時三角眼眨了眨,眼梢瞄向貪叟,口中自語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做七十大壽並不是一件尋常事,況她既不惜毀棄與鬼穀、神女兩師兄妹當年之默契,其在武學上另有驚人成就,當可想見,再則閑雲野鶴那兩個老匹夫一天不死,咱們兄弟多結一份奧援,依小弟看來,實在大有必要。”


    貪叟似乎已為所動,金魚眼一滾,抬臉道:“你剛才說她壽期是那一天?”


    鄙叟道:“九月九,重陽”微微一頓,加重語氣接口道:“天魔教開壇大典,聽說也是在那一天舉行。”


    貪叟哦了一聲道:“雙喜臨門,那個日子相當重要了?”


    鄙叟一本正經地肅容接道:“所以說,一禮兩送,在我們實在經濟不過。”


    貪叟不禁連連點頭道:“一禮兩送,經濟,經濟”臉一抬,微現不安的注目又接道:“你羅兄知道的,這多年來,咳,咳,你以為我們該送什麽好?”


    鄙叟堆笑道:“小弟為難罷了,至於你萬兄還有什麽問題?”


    貪叟聞言,臉色微變,鄙叟三角眼一瞟,忙笑接道:“不過萬兄近況不佳,也是實情,小弟當然不會不知道。”


    貪叟臉色稍緩,鄙叟眼角一溜,又接道:“所以小弟特為趕來與萬兄商量,送得太菲薄不像話,送名貴的又沒有,實在相當為難。”


    貪叟皺眉歎道:“小弟怕應酬,還不就是為了這個?”


    金魚眼一滾,忽然麵有喜色的雙掌一拍:“有了,有了,被小弟想出一份珍貴的禮物來了!”


    鄙叟哦道:“萬兄想到的是什麽?”


    貪叟正容大聲道:“小弟的意思,到時候咱們應該親自跑一趟!”


    鄙叟忙接道:“為了慎重,這個當然,但咱們帶什麽禮呢?”


    貪叟大聲道:“空手,什麽也不帶”臉色一整,莊嚴地接道:“憑咱們兄弟的身分,可說沒有什麽再比這份人情更重的了!”


    鄙叟一怔,幹笑道:“是的,是的,還可以吃她一頓。”


    上官英緊咬上唇,為了發泄一腔禁遏不住的大笑,伸手找著上官印手臂,在上官印手臂上狠狠的擰了一下。


    上官印又何嚐忍耐得住,除將唇皮緊咬外,也反手將上官英的玉手抓住。


    十指交叉而握,立有一道熱流分兩股迅沿兩條臂膀電傳而上,直達心坑,四目凝注,突然雙雙眼皮一合,滾身緊擁一起。


    嗡嗡然……眩眩然……飄蕩……飛揚……迷失。


    良久,良久,四條手臂一鬆,兩個身軀分開,二人緩緩啟目對望,沒有羞慚,沒有歉意也沒有言語。


    上官印怔怔然,輕輕一歎,低下了頭。


    上官英擦去眼淚,也將臉孔默默避開。


    一聲怒喝,世界又被振醒,隻聽貪叟厲聲道:“你倒說說清楚,你以為老夫身上有大還丹?還是以為老夫身上有蕭老花子那套九龍田雅漢玉爵?”。


    二人急忙望去,隻見鄙叟一躍離座,抱拳打躬,大聲高喊道:“萬兄息怒,聽小弟一言。”


    貪叟暴著金魚眼,氣得打抖道:“你說,你說!”


    鄙叟打躬更急,連連喊道:“誤會,誤會,完全誤會!”


    貪叟叱道:“什麽誤會?難道老夫耳朵聾了不成?”


    鄙叟又是一躬到地道:“完全誤會,完全誤會,小弟隻是說,要是咱們兄弟誰身上有大還丹或者九龍田雅漢玉爵之類的東西就好了,空手前往,意義雖大,終不若附帶表示表示更夠意思,小弟說得明明白白想不到萬兄竟然大發雷霆,這實在太,太,太令小弟惶恐了!”


    貪叟哼哼不已,顯然餘怒未息。


    鄙叟肚裏冷笑一聲,暗罵道:“你老鬼武功雖然自用在我之上,但在這方麵,嘿嘿,還差三分火候的呢!”


    三角眼一眨,突然滿麵春風的賠笑道:“就這樣決定,就這樣決定,到時候咱們連袂前往,一切依萬兄指示也就是了!”


    一名店夥正好為另外的客人送東西到後院來,走過房門口,鄙叟回頭大聲道:


    “夥計,送桌菜來,還有好酒,賬由我算!”


    貪叟仰臉道:“小弟叫碗麵就行,羅兄不必破費!”


    鄙叟似甚不快的沉臉道:“萬兄這是什麽話?”


    接著又仿佛很難過的接道:“咱們兄弟相處數十年,口角之爭也不是這一次,如果就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事,而將咱們之間親逾骨肉的友情付諸東流,唉,萬兄,萬兄,你,你”語音哽咽,居然似乎激動得再也說不下去。


    貪叟仍矜持著冷冷說道:“那麽咱們一人一半好了。”


    鄙空手一拍,探懷在桌上擲出一隻足有二十兩重的金元寶,用手指著,似在發元寶脾氣般的吼道:“你萬兄深知生計不易,出門時很少帶有整錠銀子,這個兄弟比誰都清楚,‘這夠不夠?你萬兄有沒有?兄弟間鬧鬧意氣本來不算什麽,如果再堅持下去,不簡直是罵人嗎?”


    貪叟迅速瞥了元寶一眼,幹咳一聲,不再開口。


    鄙叟毫不為意的將元寶堆至一旁,重又坐下,清了清喉嚨,顯得異常誠摯地又道:“俗語說得好:‘和氣生財’又道是:‘兄弟同心,頑石變黃金’!咱們兄弟能有今天這種地位,使閑雲野鶴兩個老兒始終隻敢動口不動手,可說全由於咱們協力同心,彼此不分所致,如果咱們一旦鬧翻了,音訊一傳出去,閑雲野鶴兩個老鬼會放過機會嗎?”


    貪鬼神色一動,忽然問道:“兩個老不死的最近可有消息?”


    鄙叟歎道:“怎麽沒有?”


    貪叟忙道:“據說如何?”


    鄙叟歎道:“有人說,這次華山武會,他們可能要去觀禮。”


    貪叟點頭道:“這個我也知道。”皺眉又接道:“橫豎我們又不屑競取什麽武林盟主,他們去,我們不去,不就完了?”


    鄙叟歎道:“可以是可以,但外間流言卻都說因為咱們要去,兩個老東西才想到也要去,其實咱們根本就沒有去的意思,可是這樣一來,咱們不去也不行了,否則,給人家瞧了,咱們可就不能混啦!”


    貪叟忿忿地道:“去就去,有什麽了不起!”


    鄙叟點頭道:“受點閑言閑語罷了,談動手兩老鬼倒絕無可能。”


    三角眼中奸光一閃,突然低聲接道:“小弟最近在絕戶拳方麵又創出一招,威力之大,無與倫比,萬兄知不知道?”


    貪叟征了怔道:“有這回事嗎?”


    鄙叟傲然道:“所以小弟敢說一句,兩個老鬼就是真的要動手,取得勝利的也定歸咱們這一邊。”


    不容貪叟有所表示,又接道:“如萬兄以為咱們數十年來受的怨氣太多,到時候為雪前恥而爭取主動發難,一樣無妨!”


    貪叟哦了一聲,將信將疑地道:“那麽羅尼現在比小弟高明了。”


    鄙叟遜讓道:“那裏,那裏”下文不贅,儼然自認。


    貪叟遲疑地道:“小弟聽了很高興,橫豎酒菜還有一會兒才來,咱們過兩招,印證一下如何?”


    鄙叟正容道:“這可使不得!”


    貪叟不解地道:“咱們又不是外人,相處數十年,彼此的成就彼此都了解得十分清楚,偶爾印證印證又有什麽關係?”


    鄙叟正容道:“萬見自尊心很強,兄弟知道。”語氣中大有“現在的小弟勝你萬兄已屬必然,到時傷了和氣可不太好。”


    貪叟臉色微變,鄙叟三角眼一眨,忽然接道:“這樣吧,小弟做個試驗給萬兄瞧瞧也就是了!”


    貪叟茫然道:“怎麽試驗?”


    鄙叟拿起桌上那隻金元寶,站起身來道:“萬兄站出來看我做。”


    貪叟眼光直直地跟著金元寶離開座位,站到房間當中。


    鄙叟拿了張凳子讓貪叟坐下,跟著雙手將元寶高捧過頂,口中道:“等會兒萬兄就將元寶這樣拿著,小弟從五步之外,單掌一吸,萬兄如能不令元寶出手,小弟下個小賭注,這隻元寶奉送!”


    貪叟幹咳著道:“老兄老弟的,又何必那樣認真?”


    心底卻在哼忖道:“別說人在五步之外,就讓你兩手抓住了對奪,也未必行,你做白日夢,我也隻好卻之不恭啦!”


    鄙叟嚴肅地道:“小弟說一句算一句,不然萬兄一定以為小弟拿萬兄開玩笑,今天此舉情形不同。”


    貪叟幹咳著道:“但願羅兄有此成就,小弟更感安慰。”


    鄙叟交出金元寶,迅即後退,貪叟雙手高舉元寶,凝神運氣,全身功力貫注雙臂,元寶合在雙掌中,牢定如山。


    鄙叟在距五步處站定,三角眼瞄了瞄,雙掌甫待作勢,忽又跺足怨道:“唉,唉,不是這樣”


    比著手勢,一麵走過來意欲加以糾正。


    貪叟挺舉不動,翻著金魚眼道:“你剛才”,底下的“不就是這樣的嗎”


    尚未出口,鄙叟已出手如電,十指連彈,將貪叟前胸“天地”“商曲”“幽門”


    “靈虛”“神封”五大要穴,分別一卜點中。


    貪叟兩臂廢然一垂,元寶落地,腰身僵直,像尊木偶。


    鄙叟退後一步,抱拳深深一躬道:“抱歉,抱歉,萬兄不仁,小弟也隻好不義了。”口中說著,兩手同時向貪叟懷中摸去。


    貪叟欲振無力,兩隻金魚眼瞪得像對銅鈴。


    鄙叟一麵摸,一麵奸笑道:“小弟就憑真才實學,也並不比萬兄差到那裏,如果再接連服用十顆大還丹,嘿嘿,而且小弟還可以拿九龍四雅漢玉爵真的送給天魔女,小弟剛才的話,都是實情呢。”


    貪叟雙目暴赤,紅得幾乎滴血。


    鄙叟瞥及,又笑道:“此怨既深,小弟還有最後一法,嘿嘿,既鏟草,又除根,同時蕭老花子的酒器也可以留下來自己受用。


    說至此處,忽然咦了一聲道:“怎麽沒有?這是什麽?”話說之間,已將丐幫四丐所署的黃布券取了出來。


    展開一看,不禁跺足道:“糟糕,上了那兩娃兒的當了!”


    手托黃布券,木立如癡,正在不知所措之際,門口黑影一閃,一人麵垂黑紗,當門而立,手一伸道:“拿來給我!”聲冷如冰,入耳使人為之戰栗。


    上官印、上官英聞聽大震,幾乎同時在心底驚呼道:“這口音聽來好熟,對,就是他,在北邙磨劍峰下罵我們什麽好笑,不務正道的那個人就是他!”


    鄙叟霍地掉轉身軀,抬頭微愕之下,旋即高拱雙手,滿臉堆下笑來道:‘當然,當然,見者有份,好商量,好商量。”


    來人之遽然光臨,事先毫無所覺,使得這位老奸內心不無怯意。


    老奸一生奉行的便是錢要命要臉不要,光棍不吃眼前虧,這番敷衍,純係緩兵之計,口裏盡管如此說手中黃券卻暗地裏抓得更緊。


    黑衣蒙麵人冷冷地道:“沒甚商量的,丟過來!”


    鄙叟連忙躬下身去道:“行,行,沒問題,沒問題。”


    臉抬處,臉上笑意更濃,眨著三角眼,殷殷勤勤地接道:“小老兒姓羅名棄,來自米倉四維山莊,朋友如何稱呼?”


    言下之意,不啻說:“老夫是誰,朋友你看清楚沒有?”


    黑衣蒙麵人冷冷接口道:“憑兩位的尊容,報不報字號都是一樣,現在不是要口舌的時候,拿不拿來一句話就行!”


    鄙叟忙又躬下身去道:“是的,是的,是的。”


    心底卻在迅忖道: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放眼當今之世,夠資格在我老羅麵前擺擺譜兒的,也不過三五人而已,除了可能已作古人的“一奇一絕”之外,“神”


    “鬼”“魔”三位從不掩飾本來麵目,台端臉上這幅麵紗雖可增加神秘氣氛,但並不足以提高台端身份,你既不敢亮相,我老羅還怕你作甚?


    這樣一想,心神為之大定,但仍不想一下做得太過決絕,以致斷去轉圜餘地,於是拱拱手,含蓄地試著笑說道:“不過朋友僅憑一句話說就想將東西拿走,那不也,咳,咳,不也似乎太那個點了麽?”


    黑衣蒙麵人冷笑道:“那麽你意思是想以武力解決了?”


    鄙叟連忙拱手道:“不是這意思,不是這意思,朋友千萬不可誤會。”


    連連一陣幹笑,笑容可掬地接道:“來點小小提示,能令小老兒心底下有個數兒也就盡夠了。”


    黑衣蒙麵人冷冷一笑,什麽也沒再說,單掌緩舉,遙向迎壁那盞相距足有三丈遠近的油燈虛虛一按,也不見有甚勁氣發出,跳動的火頭。立即應勢向後倒去,微微一招,火頭立又複往這邊倒來。


    五指不住抓放,火頭也即隨之伸縮吞吐不已。


    鄙叟暗喊道:“這是什麽功夫?我的祖宗!”


    當下不待黑衣蒙麵人收回掌式,忙將手中黃券往直挺不動的貪叟肩上匆匆一放幹笑道:“東西是萬兄的,萬兄自己做主可也。”


    迅速旁退數步,又向黑衣蒙麵人連連拱手道:“拜服,拜服,這位萬兄已被小老兒適才在玩笑之際點了穴道,朋友與他直接交涉吧。”


    黑衣蒙麵人鼻中微嗤,遠向貪叟走了過去。


    鄙叟覷著一個空隙,雙肩一晃,奪門而出。


    對老奸的開溜,蒙麵人視如不見,這時先將黃券取下放入袖中,然後五指連彈,將貪叟被點穴道一一解開,退出數步,淡淡說道:“不願意時,可以再搶回去,假如想追人,不妨趁早。”


    貪叟穴道前解,不待氣血舒活驀自座中一躍而起,雙目激赤,十指箕張,猛向黑衣蒙麵人撲到,一麵大吼道:“姓羅的諒他跑也跑不到那裏去,我的東西,卻必須先拿回來!”


    黑衣蒙麵人似早已防著貪叟可能會來這一手,立時微微一笑,單袖揮處,人已從從容容的閃至貪叟身後。


    容得貪叟轉過身來,有如輕煙一縷,已然飛身出屋。


    笑聲引著吼聲,漸去漸遠直至聲息全無。刹那間,整座後院又趨平靜。


    上官英就地一滾,樂不可支地拍手笑道:“貪叟兩醜果是一對妙人,竟比傳聞中描述還要有趣。”


    上官印默默起身將燈火點亮,對燈托腮,沉思未語。


    上官英咦了一聲道:“怎麽啦,你?”


    上官印緩緩抬臉道:“我問你,英妹,剛才那人所展露的那一手武學,英妹覺得有什麽異樣沒有?”


    上官英怔了一下,猛然叫道:“是呀!”


    上官印注目接著問道:“英妹覺得怎樣?”


    上官英鳳目圓睜,不勝驚異地道:“你不問,我可忘了,它跟我所學的一種玄功竟好似十分相近,你說怪不怪?”


    上官印點點頭道:“我問你,正是為了這個。”


    上官英斂眉自語道:“我比那人所差的,似乎隻是火候問題,就可惜我說不出它的名稱來。”


    上官印頗為意外地張目道:“什麽?你連自己的武功都不清楚?”


    上官英點頭低聲說道:“我不是早說過”眼圈一紅不禁泣然欲泣,臉方低下,驀又抬起,好似突然想起了什麽般地,雙目一睜道:“你,你不也一樣麽?”


    上官印目注跳動的火頭,點點頭道:“是的,正是這樣,我,你,他,我們三人的武學,應該源出一流。”


    上官英忙問道:“那麽你知道它的名稱了?”


    上官印黯然神傷地道:“家父傳授時,僅稱它為天罡三六式的入門心訣,其他的我也一樣不清楚。”


    語音未了,門口突然有人冷冷地接口說道:“想知道麽,由我來告訴你們吧,它的正統名稱叫做太極玄功!”


    兩小大吃一驚,駭然轉身望去時,此刻的房門口,不知打什麽時候起,已然當門靜靜地站立著一人。


    麵垂黑紗,身穿黑衣,正是剛才那位黑衣蒙麵怪客!


    兩小愕然相向,止不住一致震忖道:“什麽?居然能在這麽短促的時間裏擺脫貪叟,去而複回?”


    上官英呆了一下,首先大聲問道:“喂,你究竟是誰?”


    黑衣蒙麵人聽如不聞,手向上官印一指,以一種毫無情感的聲調,冷冷問道:


    “你就是千麵俠上官雲鵬的兒子麽?”


    上官印肅容躬身答道:“是的。”


    黑衣蒙麵人注目又問道:“叫什麽名字?”


    上官印肅容垂手答道:“上官印。”


    黑衣蒙麵人目中微亮道:“印符的印?”


    上官印躬身道:“是的。”


    黑衣蒙麵人突然微微仰臉向上,不言不動了好半晌,這才緩緩放落視線,聲調中略帶一絲喑啞地注目又問道:“今年幾歲?”


    上官印躬身道:“到今年的八月十五,十八整。”


    黑衣蒙麵人眼神微動道:“八月十五出生?”


    上官印平靜地垂手答道:“是的。”


    黑衣蒙麵人突又像先前一樣地仰臉向上,不明其所以地停了片刻,方再注目問道:“念過多少書?”


    上官印不由得遲疑起來,他想:“這叫我如何回答?”


    一旁的上官英,由於對方一直不理睬她,早忍不住心頭有氣,這時不禁輕哼了一聲道:“好像在認親!問得還真詳細。”


    上官印忙偏臉低叱道:“長者問話,英妹不許胡鬧。”


    黑衣蒙麵人目光一轉,點點頭道:“好,關於最後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必再回答我了。”


    手往上官英一指,接著說道:“她叫什麽?”


    上官印未及開口,上官英已搶著笑喊道:“不許你說,他現在問的是我,應該由我回答。”


    說著,又向上官印扮了個怪臉,這才回過頭來笑說著:“上官英,英雄的英,怎麽樣?”


    黑衣蒙麵人輕輕哦了一聲道:“上官英?”


    上官英下巴一抬,哼道:“他姓得,我就姓不得?”


    黑衣蒙在人忽然轉向上官印道:“她是你什麽人?”


    上官印連忙躬身答道:“在下義妹”低聲又接道:“舍妹生性如此,望長者多多包涵。”


    上官英嗤著鼻子道:“長者長,長者短,喊得怪親熱的。”


    接著臉一仰,大聲道:“喂,長者,問完了沒有?現在可輪到我們問問你長者了罷?”


    上官印眉間一蹙,低叱道:“你怎麽了,英妹?”


    上官英不服道:“怎麽樣?他能問我們,我們為什麽不能問他?”


    上官印臉色一沉,正待再加數說時,黑衣蒙麵人已忽然擺擺手,微笑著說道:


    “不,她說得有理,由她問吧。”


    上官印見黑衣蒙麵人語氣非常和緩,稍稍安心,便沒再說什麽。


    上官英又將臉向上一仰,大聲說道:“假如我們也問你姓什麽叫什麽,今年幾歲,似乎不太禮貌。”


    黑衣蒙麵人微微一笑道:“居然顧到禮貌不禮貌,倒很意外。”


    上官英鳳目一瞪,怒道:“你知道我這話什麽意思?告訴你,我認為問那些十分無聊!”


    黑衣蒙麵人毫不為意地笑道:“所以你知道的,我可能不會理你。”


    上官英冷冷地逕自說了下去道:“我現在要問你的”鳳目一閃,忽然注目神秘地笑道:“知道我想問你什麽嗎?”


    不等對方有所表示,搶著又說道:“在你想來,可能一定是與太極玄功有關是不是?”


    黑衣蒙麵人點點頭道:“我是這樣猜想。”


    上官英道:“猜得很對”得意地一笑,大聲接道:“現在再告訴你,我最後決定要問的,卻不是這個!”


    黑衣蒙麵人點點頭道:“決定得好!”


    上官印瞪眼怒道:“這又有什麽值得諷刺的?”


    黑衣蒙麵人微笑道:“因為問了也是白問,告訴你們它叫太極玄功,已就令人夠後悔的了!”


    上官英勃然大怒道:“原來你竟什麽也沒準備回答?”


    黑衣蒙麵人點點頭笑道:“正是這樣,我不能阻止你不問,但你也無權一定要我回答,正如我問你們時你們也可以不回答我一樣。”


    上官英怒喊道:“你問什麽,我們答什麽,喂,我問你,你這個人到底講理不講理?”


    黑衣蒙麵人微笑道:“講理的人從不發脾氣。”


    上官英直氣得芳臉紅一陣白一陣,一時間竟無詞以對,上官印怕她有意外舉動,口喊一聲英妹,正擬從中加以緩衝時,上官英鳳目一亮,忽然向黑衣蒙麵人冷笑著注目說道:“有一件事,恐怕你不回答也不行。”


    黑衣蒙麵人淡淡地道:“說出來聽聽也不妨。”


    上官英玉靨凝霜,注目接道:“那便是想知道你從貪叟身上取得的那黃券將如何處理?”


    黑衣蒙麵人道:“巧得很,這正是我唯一願意回答的問題。”


    上官英臉色一寒,注目道:“說說看”意下頗有:“你如想占為己有,哼哼,姑娘可就顧不得許多了。”


    黑衣蒙麵人道:“我現在用事實回答你。”


    說著,衣袖一抖,袖中黃券立即冉冉向上官印平發而去,上官印微微一怔,慌忙伸手接住。


    黑衣蒙麵人衣袖向左側上官印揮出,身形卻在原地未移分毫,這時笑向上官英道:“知道嗎?這就是我這次去而複回的原因。”


    微微一笑,又接道:“這一點你事先如能猜及,就夠聰明了!”


    上官英好似全沒聽得黑衣蒙麵人在說什麽,這時瞠目喃喃自語道:“還是印哥有知人之明,原來你這人”


    黑衣蒙麵人笑接道:“還真像個長者是不是?”


    上官英搖搖頭,木然說道:“不,比長者還好。”


    黑衣蒙麵人微微一笑道:“比長者還好的人該如何稱呼?”


    上官印噗嗤一聲,上官英這才省悟到自己話中有病,當下不由得雙頰飛霞,低下頭去笑道:“長者中的長者呀!”


    上官印這時忙走上一步,向黑衣蒙麵人躬下身去道:“晚輩們這廂先代丐幫上下向長者致謝了!”


    黑衣蒙麵人凝眸諦視了上官英好半晌,雙目中笑意逐漸斂去,片刻之間,又回複到先前的那種冷漠之色。


    這時緩緩轉過臉來,向上官印冷冷說道:“丐幫於我,向無恩惠可言,你們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麽嗎?”


    上官印微微一呆,惶然躬身道:“願長者賜予說明。”


    黑衣蒙麵人冷冷地道:“這就叫做燒紙錢討好惡鬼,希望你們兩個憑此傳語丐幫上下,以及該幫的一些友人們,今後對我,請他們最好能夠客氣點!”


    上官印又是一呆,暗忖道:“有這樣的事嗎,你連兩醜那等人物都沒放在眼裏,丐幫要是有誰會對你有甚失體之處,你肯高抬貴手,已是丐幫之幸,做甚要用這種以德報怨的方式尋求化解呢?再說追魂丐乃一幫之主,為人豪放磊落,就是手中的四大護法,也都一個個正直無比,他們又怎會跟你這樣一位與人無涉的人物過不去呢?”


    心中疑忖著,卻不敢隨便發問,不由得悄悄向上官英望去。


    上官英正在望著他,這時眼光中也充滿一股惑然之色,好似說:“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還不是一樣不懂?”


    黑衣蒙麵人說完,本擬轉身離去,目光微閃,忽又停下腳步來向兩小注目沉聲說道:“有一事我想對你們兩個加以忠告,願意聽嗎?”


    上官英搶著答道:“說吧,我們一定依你話做。”


    黑衣蒙麵人冷冷說道:“話隻有一句:那便是今後遇著穿紅衣服的少女,或是穿藍衣服的青年,應加意提防,能避免接近則更好!”


    上官英怔了一下道:“穿紅衣服的少女?”上官印也遲疑地道:“或者穿藍衣服的青年?”


    黑衣蒙麵人冷冷接道:‘淚下武林中所有穿紅衣服的少女和藍衣服的青年!”


    兩小愕然相同,耳聞兩句:“隻要你們不後悔,你們可以不聽”聲音愈去愈遠,舉目望去,人影已自不見。


    上官英不住的喃喃念道:“穿紅衣服的少女?或是穿藍衣服的青年?”


    一麵自語,一麵不斷搖頭,最後迷惑地轉向上官印問道:“你想得出這是什麽意思嗎?”


    上官印欲語又止,最後道:“出去走走,慢慢再想吧。”


    這時約摸二更光景,彎彎的上弦月,高高懸在東院牆的上空,滿天繁星,正與滿院流螢相映,夜色顯得分外柔和而寧靜。


    上官印靜靜地倚在假山一旁,支頤望月,陷入一片深思。


    上官英則不停地來回踱著,口中一直在輕念著:“穿紅衣服的少女?或是穿藍衣服的青年?唉唉,穿紅衣服的,或是穿藍衣服的,啊”


    鳳目一亮,驚喜地頓足喊道:“我想起來了!”急步奔到上官印身邊,注目促聲道:“快告訴我,有個人你見過沒有?”


    上官印茫然轉過臉來道:“誰?”


    上官英迫不及待地道:“日前你說的那個什麽人妖的師妹,有妙手紅娘之稱的人怪柳聞鶯見過沒有?”


    上官印點點頭道:“見過一麵。”


    上官英忙問道:“記得她衣服的顏色嗎?”


    上官印想了一下道:“好像是淡紅。”


    上官英拍手道:“淡紅也是紅呀,這不就對了嗎?”


    上官印搖頭苦笑了一聲,欲言又止,上官英咦道:“怎麽啦?她是人妖師妹,外號叫人妖,穿的又正好是紅色衣服,一切都正好,你懷疑什麽?難道那位黑衣人的話那裏錯了?”


    上官印歎了一聲,苦笑道:“誰說我懷疑?我要是不相信的話,早就說出原因了。”


    上官英注目道:“為什麽不說出來?”


    上官印苦笑道:“因為我也跟你一樣,相信那位蒙麵奇人的話必有所指,決非言出無因啊。”


    上官英心說道:“你指誰?男的還是女的?”


    上官印搖搖頭道:“那人年紀不大,身份卻很高,還是不說的好。”


    上官英跺足道:“這裏又沒有外人,說出來參考一下又有什麽關係?”


    上官印低頭想了一下,忽然抬起臉來,注目說道:“當今各大名派中,那位昆侖掌門人的外號你知道不?”


    上官英遲疑了一下道:“昆侖一鶴?”


    上官印搖頭道:“不,我是說本代掌門人。”


    上官英哦了一聲道:“師父告訴我的是昆侖一鶴呀!什麽時候換的人?那麽現在那位掌門人怎麽稱呼呢?”


    上官印道:“藍衣秀士藍靈飛!”


    上官英重複念道:“藍衣秀士藍靈飛?”


    鳳目一亮,拍手道:“藍衣秀士,穿藍衣服的秀士,不是正對嗎?”


    上官印默然無語,朝上官英望去的眼光中卻止不住露出一絲責備之意,仿佛說:


    “你為什麽要這樣武斷?你見過他人嗎?”


    他沒有明白表示出來的原因:第一、他深知上官英的性格,如這樣說難免發生爭執,這種爭執將各執一詞,既無結果,也很無味。第二、黑衣蒙麵人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實在不敢相信他是一個信口雌黃的人,尤其黑衣蒙麵人剛才所展露的那一手玄功,其與本身所習之玄功,以及上官英所習之玄功相似,決非偶然的巧合,他相信,這裏麵定有門派上的非常淵源,隻不過一時無法索解罷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他覺得這與自己父母死亡的謎同樣不應以猜測來尋求答案,所以,他連說出藍衣秀士的名號,都很後悔,他認為這對於那位在他腦海中留有極佳好感的昆侖掌門人,可說是一種相當不敬,他實在不該將人家名字提出來。


    上官英似乎瞧出他的心意,這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道:“知人知麵不知心——”話甫出口,忽然又想及:“這句話一樣可以用在那位黑衣蒙麵人身上,他如反過來拿這句話駁我,我豈不無詞以對?”


    偷眼向上官印望去,見上官印雙眉深鎖,似乎並未留意,這才暗暗吐了一下舌頭,改口緩緩接道:“我是說,你與那位藍衣秀士似乎也無深交,縱然我說得武斷了點,但是你僅憑一二次見麵之緣,以你個人對他的觀感作為否定的依據,不也稍嫌武斷了一點麽?”


    上官印輕輕一歎,點點頭道:“是的,你說得不錯。”


    微微一頓,忽又皺眉搖頭道:“不過,一個人對外界事物的觀察,可說全憑了一雙眼睛,假如親眼所見到的一切都不能作準的話,那麽時時可以更換,人人都可以穿著的紅、藍兩色衣服,又能夠肯定些什麽呢?”


    上官英一時為之語塞,低頭沉默了片刻,忽又雙肩一動,仰起臉來道:“不,你這話我不以為然。”


    上官印注目問道:“怎麽說?”


    上官英簡潔地道:“你忽略了幾點事實。”


    上官印微訝問道:“那幾點?”


    上官英鳳目發亮地道:“第一、你應知道,那人說的是目下武林。第二、他說的是少女和青年,而且必須是穿紅衣服的少女,或者是穿藍衣服的青年!”


    上官印劍眉微軒,不由得點了點頭,並輕輕嗯了一聲。


    上官英有力地接下去說道:“目下武林是第一道圈圈,少女和青年,是第二道圈圈,少女須是穿紅衣服的少女,青年須是穿藍衣服的青年,則是第三道圈圈。目下武林雖然範圍廣泛,但是,少女和青年,在目下武林中,其人數,則隻占著一個有限的比例,再加上少女必須是穿紅衣服的,青年必須是穿藍衣服的其在全部少女和青年之中所占之比例,勢又更為有限。比例由大則小,圈圈一道緊過一道,一再清剔濃縮之下,臨至末了,還能剩得幾人?”


    上官印不禁為之動容道:“這倒是的,那人的話初聽雖然令人覺得有點近乎荒謬,但經你這麽一番解析,就頗耐人尋味了。”


    上官英更為有力地接著說道:“所以我以為,黑衣蒙麵人這樣說,必係影射著某些少數的穿紅衣服的少女和穿藍衣服的青年而言,盡管他沒有提名道姓,但事實上已經夠明顯的了!”


    上官印沉吟了一下,忽又說道:“假如我們在一夜之間,突然換上紅、藍兩色衣服,難道我們的心術也會隨之變色不成麽?”


    上官英平靜地反問道:“你喜歡藍色的衣服嗎?”


    上官印想了一下,搖搖頭道:“我沒有穿過,雖然藍衣秀士穿著藍色衣服分外英俊,但我自己對藍色的衣服卻無多大興趣。”


    上官英拍手道:“這就對了,我對紅色也一樣不感興趣。”


    上官印又想了一下,抬臉說道:“喜歡不喜歡,是另一問題,但如果我們抱著好奇的心情,故意這樣做,結果又會怎麽樣呢?”


    上官英似乎有氣,鳳目一滾。忽然笑道:“既然你有興趣,我這就到外麵去設法為你弄一襲藍顏色的衣服回來如何?”


    口裏說著,腳下已動,上官印忙喊道:“且慢!”


    上官英回過頭來疑問道:“不想試一下子麽?”


    上官印搖頭苦笑道:“算了,算了,我想我穿起藍顏色的衣服來,一定相當別扭。”


    上官英大笑道:“要你說的,正是這句話!”


    上官印這才悟及受了愚弄,上官英回過身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上官印鼻尖,教訓道:“人家所說的紅衣少女和藍衣青年,意指經常甚至一直都是穿著紅色及藍色而言,我們縱然改裝又能維持多久,一個人對嗜好的遷移,會有那般容易嗎?人家說穿紅色衣服的少女和穿藍色衣服的青年是問題人物,你卻偏偏將問題轉移到紅、藍兩種衣服的顏色上,衣著可說是武林人物固定標識的一部分,尤其年輕人,對顏色的感應更是強烈無比,人家這樣說,幾與提名道姓相等,我已經詳細剖解過了,而你還要處處存疑,你自己想想看,你這人到底可惱不可惱?”


    上官印不服道:“理論固然正確,但是人呢?”


    上官英昂然道:“要我交人麽?簡單得很,我的求證方法有兩種!”


    上官印注目哦了一聲,上官英豎起一根白玉般的纖指,得意地道:“第一種方式是消極的,那便是今後隨時加以注意,以後凡遇上紅衣少女或藍衣青年,不查清楚,決不放過。”


    上官印微笑道:“高明,高明,隻可惜說了等於沒說。”


    上官英鳳目一瞪,由於欲發作而又發作無由,不由得雙頰大紅,這時,不但第二根王指沒有豎得起來連已經露在外麵的第一根玉指也不得不含羞地環了回去,貝齒一咬,嗔目恨恨說道:“我已說明這是消極的方法,有什麽可笑?”


    上官印忍笑躬身道:“積極的自然不同,願聞其詳。”


    上官英叱道:“你以為沒有麽?武林中主要門派也不外十二奇絕,六大名門,以及黑道六煞,八荒四凶等人物,其門下男女弟子有多少穿紅衣的少女和穿藍衣的青年,稍加清查,不就得了麽?”


    上官印笑道:“最好令他們造冊報核”為怕對方使性子,連忙整了整臉色,故作正經地皺眉加了兩句道:“查出又待如何?人家叫我們加以提防,我們以後留意一點也就是了。”


    上官英沒好氣地頂撞道:“不如何又如何?因為你問,我也不過這樣說說,誰要你一定要怎麽樣的想呢?”


    上官印本想再打趣幾句,忽然想及藍衣秀士,不由得深深一歎,自語道:“不敢說黑衣蒙麵人的話不可置信,但願藍衣秀士能是唯一的例外就好了!”


    上官英冷笑道:“例外?哼,可能他是唯一穿藍衣服的青年也不一定呢!”


    上官印心頭一震,勉強苦笑著道:“你氣我,又何必帶上別人,這問題就談到現在為止好不好?”


    上官英餘悸猶存地道:“憑他是你所信賴的人,就是好也好不到那裏去!”


    上官印見她仍不罷休,忍不住暗忖道:“看樣子一味的忍讓也不是辦法。”這時正好抓住對方語病,於是微微一笑,注目悠然說道:“哦,我所信賴的人真沒有好的?不見得吧?”


    上官英臉一紅,跺足不依道:“我說男的!”


    上官印故作不解之態反問道:“誰說女的?”


    上官英叱道:“你敢再說下去,你看我”上官印忍笑躬身道:“看得清楚異常,已經不敢說下去了!”


    他已料及此語一出將有何種後果,是以上官英一掌打來,立即雙肩微卸,借前俯之勢,自對方肘下一穿而過,閃至對方身後。


    上官英見他早有存心,更覺有氣,嬌叱一聲,擰身便追。


    上官印自恃輕功不弱,有意試試這位義妹的身手,當下哈哈一笑,人如脫弦之箭,騰身便往東首院牆飛去。


    姿擺金雞獨立,回頭笑喊道:“這邊來呀!”


    上官英嗔喝道:“饒你再起落三次,也不愁能脫出你大姐姐掌心。”


    上官印刮著臉喊道:“追不著便是小妹妹!”


    上官英喊一聲:“不信麽”黃雲起處,人已拔升三丈來高,半空中一個俯衝,瀉落之勢果然疾速無比。


    上官印暗歎道:“的確比我強些呢。”


    他知道兩下如演成追逐之勢,自己萬難占得上風,星目微轉,立即計上心來,容得上官英身形臨近,兩臂虛劃,裝作前躍之勢,拿捏準確,驀地平身後倒,僅以毫厘之差,自上官英足底擦過,反向院心假山反彈回來。


    上官英果然中計,微征之下,上官印已然挺立假山之巔。


    上官印仍以金雞獨立式挺立假山頂上,遙遙招手笑喊道:“小妹妹,噢,大姐姐,院子寬得很,去外邊做什麽呢?”


    上官英自入江湖以來,在臨敵方麵,尚是第一次遭遇挫折,雖說是兄妹遊戲,但因一向自視甚高,當下也不由得氣羞交集,真的著惱起來。


    貝齒一咬,疾轉身,一句話也不說,腳下一點,騰身便又向假山上撲去。


    因為上過一次當,這次可乖巧了,身形既低且疾,上官印要想故技重施,在這種情形之下已無可能。


    上官印自知前進後退皆難討好,星目問處,又得一計。


    說時遲,那時快,容得上官英近身,腳下一族,轉過身子,雙臂上揚,人卻輕輕往下一跳。


    頭頂風生,上官英已然越頂而過。


    上官英落身西院牆頭,回頭一看,對方正在假山下,抱拳躬身笑道:“黔驢之技,僅止於此,願大姐勿再相迫!”


    上官英恨得什麽似地,躍身又向院心縱落。


    上官印見她來意不善,一麵繞山退走,一麵高聲笑喊道:“大哥畢竟是大哥,何必定要大哥出醜?”


    上官英偏不理會,腳下一緊,如影隨形,依然逼了上去。


    上官印無可奈,隻好技腳再跑,這樣繞山跑得三圈,上官英已由丈許距離搶入三步之內。


    腦後微聞喘嘿,眼看衣領就要被抓。


    就在這窘迫萬分的一刹那,假山陰暗處,突有一竿挑出。


    放過上官印,於上官英身前一攔,一個微帶嘶啞的喉嚨,在暗處嚷起來道:


    “拜托,拜托,姑奶奶,我的酒……”


    上官英一聲咦,猛然止步,旁退一邊,喝道:“誰?滾出來!”


    暗處悠悠歎了一口氣道:“這麽凶幹嗎?我的姑奶奶,我酒鬼也不是外人,饒我慢慢爬出來行麽?”


    上官印失聲喊道:“古老哥哥!”


    喊聲甫畢,一個臃腫的身軀已自暗處而出,須糾發結,一竿在手,不是迷糊仙古醉之還是誰?


    上官英頗為意外地道:“原來是你?”


    上官印搶過來又喊了一聲古老哥哥,千言萬語,盡化為一陣哽咽。


    迷糊仙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這才用手向前一指,啞聲道:“都到那邊去,那邊亮些。”


    說著,手中竹竿點地,逕自走向東邊牆下的一片空地。


    喑啞的聲調,踉蹌的步履,十數日不見的這位武林一代奇人,不是酒醉,便應該是真的蒼老了!


    兩小瞥及此狀,不由得互望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迷糊仙緩緩盤腿坐下,似乎非常吃力地籲了一口氣,先將竹竿在膝上橫好,然後才向兩小,尖尖下巴道:“難得這般好的夜色,坐下來談談。”


    兩小坐定,上官印首先低聲說道:“剛才……”方說得二字,迷糊仙突自半空中收回了眼光,搖搖頭道:“我都知道,不要你說了。”


    上官英脫口道:“難道老人家很早就來了麽?”


    迷糊仙點點頭,同時側目微微一笑,上官英這一聲“老人家”,似乎令他感到了無限安慰。”


    上官英臉一紅,垂下粉頸,低低說道:“前些日子……”


    迷糊仙連忙搖手道:“我酒鬼最怕算陳賬,算了算了。”目光一移,又向上官印點點頭道:“伐毛洗髓當也不過如此還是你小子行。”語帶弦外之音,上官印大赧,上官英更是無法抬頭。


    也就是這麽一打趣,眼前這位遊戲風塵的酒俠,才算稍稍回複了一點本來麵目。


    上官印怕這位老哥哥再說出什麽難堪的話來,連忙亂以他語道:“這樣說來,剛才那位黑衣蒙麵人的一舉一動,都已瞧在老哥哥眼中了?”


    迷糊仙仰臉道:“是的,瞧在眼中,刺在心上。”


    上官印聽得眉峰微皺,上官英卻未曾留意,這時搶著說道:“連那位蒙麵人都給老人家瞞過,老人家真有一手。”


    迷糊仙沉臉如故道:“換個人這樣說,老夫一定賞他兩個耳光。”


    上官英一呆,上官印連忙以目示意,同時轉過臉去道:“老哥哥既然已聽到一切,那麽丐幫究竟是誰得罪過這位蒙麵人,老哥哥清楚嗎?”


    迷糊仙慢聲應道:“比誰都清楚!”


    兩小神色一緊,齊聲問道:“是誰?”


    迷糊仙悠悠掉正臉來道:‘丐幫之友!老夫我!”


    兩小同又是一呆。迷糊仙苦笑著說道:“老夫我,便是他口中的惡鬼……”眼神一黯,輕歎著又道:“他這樣做,算是給老夫麵子的了。”


    上官印遲疑了一下,這才不安地低聲道:“那麽,他今夜早就發現你跟在他的身後了?”


    迷糊仙苦笑道:“現在我才知道,他在七天之前就發現了。”


    兩小同時失聲道:“七天之前?你老人家已跟了他七天?”


    迷糊仙點點頭,上官英忙不迭又問道:“老人家做甚要跟他這麽久?”


    迷糊仙卻轉向上官印道:“你明白了嗎?”


    上官印怔了怔,突然驚呼道:“跟自終南?”


    迷糊仙輕輕歎道:“是的,在終南以千麵俠身份一再出現的,就是剛才那位蒙麵人!”


    上官英迷惑地道:“他假冒千麵俠不會是惡意吧?”


    迷糊仙點點頭,輕歎道:“應該不會才對。”


    又轉向上官印黯然注目道:“假如就是他,老哥哥我,以及你那花子蕭老哥哥,兩個加起來恐怕也無能為力呢。”


    上官印癡癡然,神思陷入一片紊亂。


    上官英有些聽不懂,不禁問道:“老人家這話什麽意思?那人做過什麽不對的事你們要如此對他?”


    上官印驀地警覺過來,忙答道:“沒有什麽,這位古老哥哥與家父及丐幫幫主等三人值逾手足,隻不過他聽說有人冒家父之身份出現於武林,對家父是一種不敬,有點不太愉快罷了。”


    上官英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的?”


    上官印又忙將話岔開,向迷糊仙道:“這事不必急於一時追究,倒是那人說目下武林有幾位穿紅衣服的少女,以及穿藍衣服的青年不可接近,老哥哥知不知道他語何所指?”


    上官英精神一振,忙接道:“老人家跟了他七天,一定略知端倪了?”


    迷糊仙臉色一變,欲言又止,忍了忍,這才歎了口氣道:“是的,他說的不錯,你們以後應該留點意的好。”


    兩小聽出話中有因,追問道:“怎麽回事?”


    迷糊仙知道無法推卸,隻好歎了口氣道:“現在洛陽城中便有一對這樣的少年男女,你們親自前去了解了解也好,不過須小心掩飾住身份,小老弟精於易容之術,這方麵由你安排自能萬無一失,天快亮了,那張黃券交給我,你們明天便去,我們將來在華山武會上再碰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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