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陰,因地處華山之北而得名。


    東漢末年的宏農郡,便指此縣。


    三國鼎立之初,關東謀將討董卓,董卓西奔長安,留鎮遠將軍段煨斷後,段偎擇要拒守,首先選中的就是華陰。


    縣南十裏,奇峰人雲便是有名的西嶽華山。


    在地理上,華陰向被視為豫雍之咽喉,華山則被視為河洛之脊背,兩者唇齒相依,此即古兵家所謂秦中險塞,甲於天下之由來也。


    八月上旬甫過,華陰城中,立即畸形地熱鬧起來。


    城中沙飛土揚,人如穿梭,雖集太平盛世洛陽、長安東西兩京之繁華,亦不足相擬,這種情形是因為它地理位置的重要麽?當然不是!


    那麽?對了,正是這樣,現在是八月十二,距八月十五的華山第五屆武會,連頭帶尾,也隻剩得三天了。


    由於近兩天來新奇事物出現得太多,人們的眼界,也都在無形中寬闊了起來。


    所以,這天黎明時分,當一輛車簾低垂著的豪華馬車,由東城門駛進來的時候,幾乎無人予以注意到。


    馬車進城後,那名白發蒼蒼、精神嬰爍異常的車老大,僅口頭向後麵車廂中低低問了一句,馬車便逕向後街緩緩駛去。


    鬧街過盡,馬車在車老大一陣輕喚之下,悠悠停住。


    這兒停車的地方,是本城最僻靜的一角,馬車前麵靜靜地聳立著的,既不是酒店,也不是棧房,卻是一座香火顯然冷落之至的道觀。


    與白發車老大腳下那名愣小子欠身而起的同一刹那,車簾掀處,一名藍衣蒙麵青年和一名紅衣蒙麵少女,相繼跳下車來。


    藍衣蒙麵人手一伸,將一錠白皚皚的雪花銀子遞在白發車老大手上。


    白發車老大怔了怔,期期說道:“車錢……不是……已經付了嗎?”


    藍衣蒙麵人淡淡地道:“賞你們喝酒吧。”目光一注,又接道:“同時請賢祖孫將這趟生意忘記,就如沒有做過的一樣,懂得我的意思嗎?”


    白發車老大似乎發了癡,眼光直勾勾地望著手上的銀錠,對藍衣蒙麵人的交代,似乎全沒聽到。


    口中一勁兒喃喃念到:“這……這怎麽可以?這……這怎麽可以?”


    紅衣蒙麵少女似極不耐,伸手拉了拉藍衣蒙麵人的衣袖,輕聲道:“你去華山,將如何向那小妮子進行,我還得好好的交代你一番,快進去。”


    她在拉藍衣蒙麵人的衣袖,冷不防,自己的衣袖這時也被另一隻手拉了一把,愣然回頭,發現拉她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木頭呆腦的愣小子。


    紅衣蒙麵少女未及開口,那得小子已指著白發老人向她傻笑道:“你看,大嫂,是我傻?還是我爺爺傻?”


    口中說著,拉在紅衣少女衣袖上的一隻髒手卻未放開。


    紅衣蒙麵少女輕輕一摔笑罵道:“快拿開這你雙泥爪子好不好?難道還想你家姑娘恭維你一番不成?”


    愣小子目光一直道:“你說什麽?你是我家姑娘?”


    抓抓耳朵皺眉自語道:“我家姑娘換句話說那就是我的女兒了?可是,我還沒討媳婦兒呀。”


    紅衣蒙麵少女腳一跺,笑喝道:“傻蛋,再說就賞你一巴掌!”


    愣小子睜目道:“你罵我傻蛋?”忽然掉臉向白發老人拍手大笑道:“爺,你聽到沒有,她,她居然罵我傻蛋,你說可笑不可笑?”


    白發老人一定神,猛然沉臉喝道:“滾開!你不傻誰傻?”


    愣小子嘴巴一翹,低頭爬上車座,一麵口中還不住嘀咕著:“我傻?哼,她陪人家睡覺,還替人家付房錢,她就不傻?”


    白發車老大臉色大變,格達一聲,手中銀錠也給抖落在地上。


    紅衣蒙麵少女麵紗一揚,紗孔內兩隻眸珠中立即射出二道閃閃凶光,藍衣蒙麵人一瞥白發老人可憐神態,不由得橫臂一擋,歎道:


    “都是我不好,為你找來黴氣,跟這種人有什麽好爭的?進去,進去!”


    不由分說,硬將紅衣蒙麵少女扳轉身軀,半塊半拉地走進道觀。


    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尚在哼哼不已,老人直到二人背影完全消失,這才深深籲出一口大氣,同時抹著額角,自地下撿起銀子,抖韁催著牲口,向來路駛去。


    馬車轉了兩個彎,眼前現出一座比剛才那座道觀更形破落的關帝廟,白發老人回頭向身後望了一眼,立即換成了另一副臉色。


    兩眼一瞪,向愣小子埋怨道:“一再交代你,老是答應不算數。”


    愣小子扮了鬼臉,輕輕一哼,兩眼望天道:“算我不對好不好?嘿嘿,倒還真懂得憐香惜玉呢!”


    好家夥,這時不但眼神活躍,口齒伶俐,居然語帶斯文,恍若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你說怪不怪?


    說怪也真怪,這番聽上去似極不倫不類的話,到了白發老人耳中,這位做祖父的不但沒有了剛才的威風,一聲苦笑,反而顯得有點低聲下氣地壓低嗓門道:“你這是在侮辱我?還是侮辱你自己?英妹,開玩笑也有個限度,我們此行之目的,原為查究她的身分,以及他們去華山的陰謀何在?事過境遷,那種女人也掛在口齒,有什麽意思?”


    馬車已至廟前,車上“祖孫”正在交頭接耳之際,車前忽然有個年輕的脆音高聲喊道:“謝謝上官大姐賜丹之德!”


    微頓笑著又接道:“太宛雪駒七天來的飼養費用,另外計算。”


    一身破衣,蓬頭垢麵,抱著一根破竹竿,雙目奕奕有光,含笑挺立在馬車之前的,正是令丐天目神童蕭俊人!


    車座上的祖孫於微愕之後,大笑著雙雙飛身下地。天目神童未容二人站穩,立即趕上一步,向二人笑問道:“怎麽樣?小弟跟錢香主打你們車旁經過的是時候嗎?”


    上官印大笑道:“恰到好處,恰到好處!”


    掉臉又向身旁正在擦著臉上的油膏的上官英笑著接道:“他們那一岔正好將藍衣秀士的注意力分散,這就叫做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我事先料得如何?”


    上官英皺皺鼻子,哼道:“這一趟我難道表現得比你遜色不成?”


    天目神童忙笑道:“一路怎麽樣?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上官印笑道:“等會兒再說吧?”目光一滾,忽然問道:“你們這兒華陰分舵有得力的弟子沒有?”


    天目神童怔了一下道:“大哥有什麽差遣嗎?”


    上官印從懷中掏出一封密函,遞到天目神童手上道:“派人送去北門三元觀,交昆侖掌門人親啟,並坐等回音。”


    天目神童接過,返身如飛入廟而去。


    不一會兒,笑道:“已經派人過去了,大哥前次交辦的行頭,也都準備整齊,和尚、道士、算命的、賣卜的,隨你們扮什麽樣人都行,現在就請駕移敝分舵賞光一杯酒吧。”


    上官印忙笑道:“不,不,這趟我們賺了不少銀子,大哥大姐請客!”


    天目神童朝上官英扮了個鬼臉,轉向上官印涎臉笑道:“四位香主都已有事出門,隻小弟一人閑著,大哥如要請客,就前街桂華樓如何?”


    上官印沉吟未答,上官英眼角一溜,立即冷笑接口道:“聽說華陰的桂華樓酒菜相當昂貴,你大哥那些銀子上都染著香澤,他舍得麽?”


    上官印忙分辯道:“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上官英冷笑道:“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麽意思?”


    上官印眼看天目神童,遲疑地道:“我急於想知藍衣秀士的回音內容,假如我們這就趕去桂華樓,等會兒派出去的人如何找到我們呢?”


    天目神童涎笑道:“他會找去的,小弟交代過了。”


    上官印怔了怔道:“你不是說你們分舵上已備好了酒席嗎?難道隻是口頭春風不成?要是我不說請客怎辦?”


    天目神童躬身笑道:“大哥不請,小弟隻好動用壓歲錢,一樣要去桂華樓。”


    上官印叫道:“好鬼頭,居然耍花招算計我?”


    天目神童又是深深一躬央告道:“不敢,不敢,家師規矩嚴,大哥不是不知道,難得碰上大哥大姐這兩張金字護符,大哥大姐就讓小弟風光一次吧!”


    上官印深知他那蕭老哥哥的脾氣,知道天目神童說的都是實情,見他那副可惱而又可憐的滑稽相,不由得與上官英相顧大笑起來。


    上官英說得不錯,華陰城中的桂華樓,的確不是一個人人有資格去得的地方。


    不過,這家桂華樓的酒菜雖然昂貴,但做出來的東西,卻也確實精美異常,而它在關洛道上負有盛名的另一原因,便是其店號桂華之由來。


    在東西兩京之間,這是一個膾炙士林的故事。


    據說在宋朝宣和二年,有一名姓江名注,字子東,號香嚴居士的錢塘進士,偶遊河洛買食此樓,正值中秋月圓之夜,為遣旋愁,臨窗把酒,隨與眺月,不意竟悠悠然伏案睡去。


    夢中忽覺置身廣寒,且與嫦娥翩翩共舞。


    醒後自感荒謬,乃一笑置之,並未在意。


    詎知事隔三年,因事舊地重臨,無巧不巧,是日也是八月十五!


    這位才子進士憶及前夢,忽然大起非分之想,叫來兩碟菜,一壺酒,竟守在當年的老地方尋起夢來。


    有人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怪力之所以能夠亂神,實因其有時可至不可抗拒之可信程度,至聖之不語,非不信也。


    當時那位才子進士聞目不久,果送所願,夢中所見,均與前同。


    這次夢中與嫦娥互有唱和,醒來與驚磋之餘,乃索筆書詞一首於壁間而去,其詞全文如後


    縹緲神仙開洞府


    遇廣寒仙女


    為問雙鬟梁溪舞


    還記得


    當時否


    碧玉詞章教仙語


    為按歌宮羽


    皓月滿窗人何處


    聲未斷


    瑤台路


    這首詞,便是傳誦至今的桂華今。


    據說,桂華今的原跡,直到咀初,仍還留在壁間,後因年代過久,壁板一再整修,方始消失。


    桂華樓計分上下兩層,一次可容八百食眾。


    這天午牌剛起,樓上樓下,上客已接近五成左右,午時一刻光景,樓下客廳中,又走進三名鏢師打扮的食客。


    走在前麵的一個,身材較高,一紫膛臉,濃眉,大眼,相貌相當威武。


    後麵兩個,一個麵色黝黑,一個麵色枯黃,年紀看上去均在三十上下,兩雙發亮的精目四下打量不已,顯然不及前麵那個紫膛臉的夠氣派。


    由於今天華陰城中,多的就是這種身分的人,所以三人人得廳來,並未引起什麽注意,連廳門口垂手而立的二名夥計也僅隻躬了一下腰,而無特別巴結表示。


    三人於近門的一個中心位置落坐之後,紫臉鏢師忙著點酒叫菜,另外兩個則前後左右到處掃視,容得店夥離去,那個黑臉鏢師忽向紫臉鏢師輕聲說道:“大哥,你身後那個長臉漢子,知道他是誰麽?”


    紫臉鏢師回頭望了一眼,轉過臉來道:“武功好像不錯,他是誰?”


    黑臉鏢師道:“北邙三鷹中的金鷹曹如冰。”


    眼光一掠,又接道:“他一個人坐著,麵前卻擺著四副碗筷,看樣子另外兩鷹,以及他們的掌門人銀發老兒也快要來了呢。”


    紫臉鏢師精神一振道:“那好,我正想在會前先見到幾位掌門人呢。”


    一旁那位黃臉鏢師這時仰臉輕哼道:“白嫦娥,黑嫦娥,我看你想那位什麽金劍丹鳳倒是真的,其他什麽銀須金須,冷婆婆熱婆婆,也不過意思意思,一種陪襯罷了!”


    聞其聲,如見其人,單聽這三個人這幾句短短的對答,讀者們當也不難知道他們是誰了!


    這時的上官印,眉頭一皺,低聲埋怨道:“我早告訴你,找他們是為了一件正事,英妹,別這樣沒遮攔好不好?”


    上官英仰臉漫聲道:“隻是一件正事麽?不是終身大事嗎?”


    上官印搖頭苦笑,正好這時天目神童在扮鬼臉,一時氣無可出,不禁臉一沉,瞪眼喝道:“你是皮癢還是骨頭癢?”


    天目神童頭一縮,慌忙將臉別開。上官英冷笑道:“我著是心癢。”


    上官印苦笑道:“英妹,要怎麽說你才能相信我?”


    上官英揚臉道:“相信什麽?相信我們那位上官大嫂不但在劍術上有著不凡成就,人也極為雍容端莊麽?”


    上官印皺眉道:“你問我不能不告訴你,我照實說了,你卻又斷章取義地拿來調笑我,我們之間本無所謂,給別人聽去了,將成何話說?”


    上官英哼道:“好一個我們之間!”


    上官印著急地道:“這個我們”一語未竟,天目神童突然臉一偏,匆匆地促聲道:“快看大哥,進來那人的臉色是天生的,還是經過了易容術?”


    上官印、上官英雙雙轉頭望去,這時門口,正緩緩背手踱進一人。


    此人身穿一襲灰布長衫,頭戴文士巾,看上去約摸四旬上下,一張白中透黃的臉孔上,冷冰冰的,沒有一絲血色,也沒有一絲表情。


    上官印注目良久,微微搖頭,低聲道:“看不出來。”


    上官英向天目神童冷笑了一聲道:“俊人弟,千麵俠上官家的上官公子這樣說,你相信嗎?”


    上官印正色道:“這是真的,英妹。”


    眉峰微斂,又接道:“照理說,一個人的自然氣色應該不會這個樣子才對;可是怪就怪在我憑一己之易容經驗,卻一點破綻也看不出來,如說此人確係經過易容,那麽此人在易容術方麵的成就,將不在家父之下,而比我則高明得太多了!”


    上官英見他說得如此認真,也就不再說什麽,這時候,那名灰衣文士已然緩步向這邊走了過來。


    三小各個移目他處,但暗中卻沒有放鬆注意。


    灰衣文士經過三小身邊,僅約略朝他們瞥了一眼,便向身後繼續走去。


    走至北邙金鷹曹冰如桌前,有意無意地忽然輕輕一聲幹咳,仰臉望天,兩邊嗅了嗅,緩緩自語道:“好香的酒啊。”


    那名長臉寬額、雙目奕奕如電的金鷹,臉色方自變得一變,灰衣文士已然腳下不停地走去老遠。


    天目神童低聲道:“他這番舉動是什麽意思?”


    上官英搶著輕聲答道:“金鷹以前恐怕在什麽地方得罪過他,假如我料得不錯,金鷹今天一定要倒黴了。”


    上官印淡淡一笑,側目問道:“何以見得?”


    上官英沒好氣地頂道:“我說他要倒黴,他就非倒黴不可,就是這句話,即使你那掌門朋友來了也一樣解不了危!”


    上官印點頭道:“這一點英妹你沒看錯,此人成就,看來確實高極了。”


    微頓又接道:“不過我敢跟英妹打賭,此人識不識得金鷹我不敢說,但金鷹在今天以前,決沒有見過此人。”


    天目神童插嘴道:“這又何以見得呢?”


    上官印笑了笑道:“這就是千麵俠上官家,上官公子的常識啊!”


    上官英輕輕一哼,忽然堆下笑來,向天目神童道:“俊人弟,煩你代大姐辦件事好不好?”


    天目神童忙道:“當然好,大姐有何吩咐?”


    上官英比了比手勢道:“去叫店家拿麵鏡子來。”


    天目神童聽了一呆,道:“這時要拿鏡子做什麽?”


    上官印從旁淡淡一笑道:“笨蛋,拿給我照呀!”


    天目神童恍然大悟,不由得失聲笑了出來,就在這時候,身邊人影晃動,三人偏臉一看,走過的竟是那位灰衣文士。


    這次是向門口走去,步履看似從容,實則迅極。


    天目神童注目文士背影道:“他還沒有吃東西,怎麽就走了?”


    上官英也說道:“是啊!而且行色匆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事一般,這裏麵難道有什麽可疑的文章不成?”


    上官英最後這句話實大有詢問上官印之意,她因為在路上聽上官印說起華山金劍丹鳳白嫦娥,經追問之下,知道白嫦娥不但人長得儀容不俗,而且年齡也才雙十光景,不由得老大不自在,雖然一路鬥氣到這座桂華樓,但問內心,她對她這位義哥哥超人的機智,還是非常佩服的。


    這時她為了不願顯得自己在求教,是以口中說著,兩眼卻仍望在天目神童臉上。


    天目神童玲瓏透徹,也知道對方並非問他,自然不須回答。


    哪想到她話問出很久,上官印仍然一聲未吭,這一下,她可真的有氣了,臉一仰,正待發作,目光至處,不禁微微一怔。


    上官印正在默默出神,凝眸向灰衣文士折身走出的大廳東角注視。


    東角由於地位比較偏僻,隻散放著三二張四仙桌,這時僅有一個客人在低頭用餐,那人吃得又慢又仔細,從一頭花發上看去,似為一名老婦。


    上官印注目不舍,似在等待那老婦抬起臉來,好瞧個清楚。


    天目神童這時也已發覺,道:“是不是青城冷婆婆?”


    上官印回答道:“像是很像,不過卻沒看到那根渾鐵鳩拐,而且冷婆婆吃東西似也不應這般慢吞吞的吃。”


    上官英岔口道:“你見到那個什麽冷婆婆吃過東西沒有?”


    上官印信口答道:“這倒沒有。”


    上官英忙駁他道:“那你憑什麽下此論斷?”


    上官印圓臉笑道:“憑她那種火爆的個性呀!你又挑眼了,我問你,要你這樣的人說話之前先來個微笑,可能嗎?”


    上官英輕輕一哼,仰臉道:“是的,不能!據我猜想,華山那位金劍丹鳳女俠,這種未語先微笑的風儀一定做得很好。”


    上官印眉頭一皺,正要答話,門外突然又一人匆匆走進。


    此人三十來歲,一臉精明之色,身著一件藍布長衫,卻不甚合身,進門四下一打量,立即往三小這邊走來。


    走近席前,朝天目神童躬身遞一份書函,天目神童接過揮揮手,來人一聲不響,又複向外走去。


    上官印目光微溜,口中問道:“此人在幫中什麽身份?”


    天目神童道:“華陰分舵舵主,三個法結,外號神行太保,人還不錯,大哥問這話做什麽?”


    上官印微笑道:“你可轉告於他,下次有穿長衫之必要時,請他最好把腳上那雙草鞋也換雙布鞋,不然長衫也免了。”


    神行太保人雖走遠,但尚未出門,上官英急急轉臉望去,看清之下,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天目神童卻正容點點頭,輕歎道:“印叔,我真的服了你!”


    上官印側目輕笑罵道:“那麽你以前二次說服了我都是假的嗎?”


    天目神童赧然一笑,同時將手中那封密函送了過來,上官印哼道:“什麽印叔印伯的,上官大哥,有大姐在此,準你升一輩,知道嗎?”


    天目神童苦笑道:“這事誰不願意?但師父知道怎辦?”


    上官印匆匆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箋,星目微掃之下,黯然一聲喚,紙片自手中悠悠飄落桌麵。


    上官英矜持地仰臉向天道:“我們可以看看嗎?”


    天目神童吐吐舌頭,似說:“好一個我們!你要看你去看,這位小叔台的事我小叫化可不敢隨便幹預。”


    上官印伸手將紙片一推,無力地道:“在這裏,你自己看吧。”


    上官英取過一看,見箋上寫著:“上官少俠:手示奉悉,雙燕令符經查係家師於十五年前,令尊駕遊昆侖時所麵贈,藍弟燕飛拜上。”


    上官英看了不懂,抬臉遲疑地道:“人家贈送義父東西,你要追查贈送的經過做什麽?”


    上官印勉強笑了一下道:“他老人家人走了,卻將六派今符留了下來,其中也許含有深義,我除了從調查這個著手而外,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呢?”


    上官英點點頭,默然無語,天目神童卻突然低聲道:“大哥快看,那邊那一位老婦人已經抬起了頭啦。”


    上官印、上官英急急循聲望去,目光所至,不禁相顧一呆。


    東廳角落上那名老婦,此刻也正望向這一邊,二人看的清清楚楚,當前這名老婦年約七旬上下,皺紋滿臉,神情冷漠,一雙,眼神,卻是精湛異常。誰?正是日前來路上所見的那位瘋婦!


    正如跟藍衣秀士走在一起的那名紅衣女子所說,她大概在一場痛哭之後,神智業已清醒,這時穿著一套幹幹淨淨的青布衣褲,桌頭手邊擱著一隻青布包裹,舉止安詳,與一般年老婦女,看上去毫無差異。


    上官英果得一呆後,不禁轉臉向上官印低聲問道:“難道剛才那個灰衣文士回避的就是她?”


    上官印點頭沉吟著道:“應該是的,我看得很清楚,他是走到她的麵前才突然折身轉回走出去的。”


    天目神童忍不住向上官英問道:“這老婦是誰,大姐。”


    上官英搖搖頭道:“我們雖然認得她,卻不知道她是誰。”


    天目神童不解地道:“這話怎麽說?”


    上官英解釋道:“前天在路上我們見到她時,她是個瘋子,穿著不倫不類,滿口胡言亂語,一味地喊著”


    天目神童迫不及待地問道:“喊什麽?”


    上官英欲言忽止、眼神一變,突然遞出一道眼色。


    天目神童由於坐的方向是麵裏背外,這時會意住口,同時緩緩移動身軀,轉臉向大廳門口望去。


    大廳門口這時正有一人背手緩步踱入,竟又是那位灰衣文士。


    天目神童不禁皺眉低聲道:“這人不吃東西,卻不斷的進進出出,究竟在搗些什麽鬼?”


    上官英喃喃說道:“我還以為這家夥在趨避那老婦,原來不是。”


    上官印輕輕接口道:“當然不是!”


    上官英側臉注目道:“何以當然?”


    上官印輕聲說道:“假如我沒有看走了眼,此人武功應該更在那老婦之上!”


    上官英先哦了一聲,跟著又點點頭,表示同意,這時,灰衣文士在向前走了兩步之後,已在門口一個空位上隨意坐了下來。


    一名店夥上前哈腰賠笑道:“大爺用點什麽?”


    灰衣文士下巴一抬,淡淡地道:“等一等再說。”


    店夥以為他在等人,於是應了一聲是,便轉身走了開去。


    三小同時發覺,此人可能根本不餓,從他不時向廳角飄去一瞥的舉動上看,他的注意力,似乎全部放在那位老婦身上。


    這樣過了沒有多久,廳角那位青衣老婦等得一名夥計從身旁走過,手一招,就此算清店賬,同時提起桌上那隻青布包裹,從裏麵走了出來。


    當青衣老婦快走近灰衣文士身邊時,大廳門外,突然有人厲聲高呼道:“上官雲鵬,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呼聲高昂淒厲,全廳食客為之動容罷箸。


    “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呼聲起自街左,經過廳門外,於街右拖著尾音消失。


    天目神童驚疑不定地望望上官印,又望望上官英,上官英雙目攀亮,單掌一按桌麵,便擬循聲追出。


    上官印臉色微變之下,星目閃處,突然低喝道:“英妹且慢!”一聲喝罷,已然迅速轉臉向灰衣文士和青衣老婦望了過去。


    緊接著,一個狂風暴雨的場麵來了。


    青衣老婦於第一聲“上官雲鵬”入耳,便立即愕然止步,臉色同時變得蒼白異常,整個身軀也隨之微微顫抖。


    嘴唇顫動,夢囈般地隨著呼聲輕喊道:“上官雲鵬!”


    外邊喊一聲“上官雲鵬”她也跟著喊一聲“上官雲鵬”,外邊喊了五聲,她也喊了五聲。


    最後,外麵的呼聲停止了,青衣老婦卻傾身側耳,目光發直,似在等待。


    等著,等著,臉色愈來愈蒼白,身軀也愈抖愈厲害,廳中近三百名食客,先後睹及其狀,一個個不期而然地都從座中站了起來。


    桌椅撞動聲中,不聞一絲人語。


    這期間,那名近在青衣老婦身側三尺之內的灰衣文士,兩手往背後椅背上一攤,神態反顯得十分舒暢了。


    門口櫃上的賬房先生暗喊一聲不妙,下意識地伸手在麵前一隻算盤上一撥,就待招手呼近幾名夥計上前采取措施,不意他情急之下那一撥,算盤珠子所發出的咯噠一聲脆響,已然傳去老婦耳中。


    青衣老婦應聲身軀猛然一震,突然狂喊道:“啊啊……上官雲鵬……上官雲鵬……


    等等,上官雲鵬。”


    狂喊著,拔足便向廳外飛奔。


    灰衣文士於身後冷冷說道:“這樣就去見上官雲鵬嗎?應該先換衣服啊!”


    三小相顧大訝,此人施的竟是武林上乘玄功霹靂震,此種在佛家稱獅子吼,道家稱行雲唱的霹靂震,修為入化者,足可震聾啟啞,普通人聽來,近乎自語,但在受話者耳中,卻不啻雷嗚,三小均為奇人之後自然識貨。


    上官英雙眉一豎,不禁大怒道:“不管此婦出身正邪,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此人伏著一身武功,存心竟這樣卑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霜生滿麵,挺身便擬上前大興問罪之師,上官印星目中閃光不定,這時出手如電,一把按住上官英,促聲道:“事情才隻開始,看下去再決定不遲。”


    口中如此說著,臉並未轉過來,兩眼仍然釘在原來的地方,不稍一瞬。


    廳中竊議已起,上官英聲音雖大,卻未為人注意,很顯然的,灰衣文士那兩句話,也一樣沒有聽到。


    可是,青衣老婦的反應就不同了!


    去勢猛挫,高喊道:“是呀!”


    她在心神喪失之下,也不回頭查看話是誰說的立即兩手一拉,青衣包裹已被撕裂,從裏麵抖出一件紅藍相間的軟綢披風,往身上一罩,胡亂打了個結,左拉右扯地顧影自憐了一番,說得句:“這樣可以了。”


    口喊:“上官雲鵬……等等我……上官雲鵬……”拔足舞臂,再度起步向廳外大街上狂奔而去。


    現在,人們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瘋子!”


    “瘋子!”


    “噢噢,原來是個瘋子!”


    “看看去!”


    “看看去!”


    在店家發呆的眼光中,數百名食客哄喧著蜂擁而出。


    三小互相以目示意,這時顧不了許多,先後離座,雜在人群中走出樓外。


    桂華樓前的這條街,是華陰城中最大的一條,這時,兩邊後簷下人頭層疊,石子街心,卻完全給空了出來。


    八尺寬的街麵,全留給一個人。


    瘋婦從東到西,從西到東,返而複始,來回飛跑著,狂喊著。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你在哪裏呀?上官雲鵬!”


    人層愈縮愈緊,街麵則愈寬。


    為什麽呢?因為,瘋婦奔跑如飛,速度漸跑漸快,披風兩角,有如一隻蝶翅翻飛,所有好事者都明白看的雖夠刺激,性命還是一樣要緊。


    三小正仁望間,忽聽身邊有人問道:“喂,張三,剛才那幾聲上官雲鵬,究竟是那個缺德鬼喊的?”


    另一個聲音答道:“有人說是胡賴皮。”


    先前那人又問道:“胡賴皮人呢?他這麽喊是什麽意思?”


    另一個聲音答道:“誰知道?”聲音一提,突然接道:“問他,你背後那不是胡賴皮嗎?”


    三小心頭一動,連忙回頭運目搜去。


    隻見一位留胡子、穿長衫,樣子顯得頗為尊嚴的中年人,正揪著一個肌肉結實,身穿破衣的紅臉年輕小夥子責問道:“你怎想得起來的,胡賴皮?”


    那被喊作胡賴皮的紅臉小夥子畏縮地道:“我說,大爺,你先放手。”


    中年人手一鬆,胡賴皮低頭壓著嗓門道:“剛才小的跟李二麻子他們在對門巷口推牌九,我做莊,正通吃了一把,突然有個人跑過來,拍了拍我肩頭笑道:“唷,好粗的嗓門兒呀,小夥子。”我在興頭上便笑著回道:“嗓門兒麽?華陰第一!”


    那人左手一伸,笑道:“這個要不要?”小的一看之下,不禁暗喊一聲:“我的媽!”


    渾身一抖,差點昏倒”


    中年人皺眉道:“他手上是什麽東西?”


    胡賴皮抖聲道:“一隻金元寶!”


    中年人一怔道:“什麽?你說什麽?”


    胡賴皮抖聲重複道:“元寶,金的。”兩手一比,接道:“這麽大,跟年初五跳財神送的那隻泥捏的完全一樣。”


    中年人忙問道:“元寶呢?”


    胡賴皮低聲道:“交給我娘了,過年來好討媳婦。”


    中年人吃驚道:“他給了你?”


    胡賴皮點頭道:“他給了我!”


    說著,興奮得滿臉痙攣,雙目中卻如水麵漂油花似地浮著一片亮光。


    中年人一時沒有開口,胡賴皮興奮地接了下去道:“那人說,拿去,等半盞茶時間之後,在桂華樓門外高喊五聲,上官雲鵬。上官雲鵬,聽清了嗎?喊得像找人救火一樣,愈急愈高愈好,不然元寶我還要討回來!”


    胡賴皮還待再說下去,突然又有人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


    “告訴我那人模樣,這個也給你。”送在他眼前的,一團白花花,銀的,一隻銀元寶!


    胡賴皮眼角瞄上去,身邊站的,原來是個鏢師模樣的紫險中年漢子。


    紫臉鏢師催促道:“快說,快說,那人生做什麽樣子。”


    胡賴皮有如置身夢中,抖聲說道:“穿的灰衣”剛說得四個字,掌心一涼,銀元寶已然到手!紫臉漢子亦已擠去人群中消失不見。


    這時瘋婦已喊得力竭聲嘶,奔跑之勢卻迄未稍緩。


    就當三小到處找那位灰衣文士,在人叢中東張西望之際,耳邊忽然有人冷冷說道:“喂,跑路帶眼睛沒有,朋友?”


    上官印隻覺腳下一軟,原來踩了別人的腳背,正待賠個不是,目光一抬,不由得呆住了,想不到發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要找的那個灰衣文士!


    上官印未及有所表示,灰衣文士已輕輕一哼,向人叢前麵擠去。


    上官印不假思索,回頭分向上官英及天目神童以目示意,立即如影隨形地緊緊跟了上去。


    甫與灰衣文士於最前一排並肩站定,瘋婦正好又一度自街那端奔了過來。


    “上官雲鵬!”


    “上官雲鵬!”


    第二聲後麵的鵬字出口,人已來至二人身前。


    不意這時身旁灰衣文士目光一抬,突然冷冷接口道:“來,上官雲鵬在這裏!”


    灰衣文士這聲招呼,施的又是霹靂震無上玄功,左右閑人未曾在意,奔跑的瘋婦卻立即止步一聲尖叫驀地回身撲了過來。


    那名紅衣女子說的沒有錯,瘋婦雖在病中,一身武功卻未受到影響,這時她身形僅隻微微一頓,便已憑一名內家高手的耳目直感,辨清了發話方位。


    上官印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等事發生,暗呼道:“不好,此人大概把我誤認為我父親了。”


    不過事已至此,分辨無從,索性心神一定,靜以待變。


    瘋婦雙目火赤,搶跨一步,我指灰衣文士吼道:“在哪裏?快說!”


    灰衣文士並不作答,隻好整以暇地臉一偏,向上官印微微一笑,上官印又驚又怒,十指微握,已然提足一口天罡真氣。


    詎知他這廂甫將真氣運起,灰衣文士卻又迅速轉開臉去,下巴一抬,同時從容不迫地向對街一指,靜靜地說道:“問那個人,那個長臉穿長袍的,他清楚!”


    你道灰衣文士指證的是誰?對了,正是金鷹曹如冰!


    瘋婦人像風車般的身軀一旋,疾如脫兔,一躍竄去對街。


    單指一點,厲喝道:“在那裏?快說!”


    金鷹臉色逆變,滿眼狠毒地掃了灰衣文士一眼,口中卻急急地說道:“我,我不知道,他,他胡說八道!”


    灰衣文士雙目微合,帶著微笑自語道:“差不多了!”


    瘋婦勃然狂怒,大聲道:“說不說?”手指點著,又逼上一步。


    金鷹臉色慘白,一麵縮身後退,一麵跳腳道:“我……我……我是真……真的不知道啊!”


    瘋婦咬牙叱道:“你不說,好呀!”


    五指箕張,單臂一送,便往金鷹臉上抓去。


    上官印雖與北邙三鷹毫無淵源,但念在北邙銀須叟為人尚有清譽,父親以前也曾約略提及,這時暗道一聲不好,膝彎微曲,便擬上前解救。


    不料身形甫動,右臂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同時有個冷冷的聲音在耳邊平靜地說道:“事由我生,如有不當之處,等下算在我頭上不遲。”


    背後上官英冷笑著接口道:“且聽他的,印哥,有我跟俊人弟在此,諒這廝也跑不了!”


    灰衣文士皺眉道:“這廝?哼,該掌一千個嘴巴!”


    上官英冷笑未已,對街突然傳來一聲慘嚎,金鷹臨死掙紮道:“娘娘,我是,我是女子……”下文未說,人已氣絕而倒。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驚呼四起,人潮駭然四散。


    瘋婦雙手鮮血淋漓,這時展掌凝視了一下,突然雙臂亂舞,雀躍而呼道:“血,血,血”


    血字入耳,上官印、上官英憶及紅衣少女不言,不由得同時心頭一動。


    聚神看去,但見瘋婦雙臂虛張,身軀忽然就地旋轉起來,一麵四下張望,一麵不住喊道:“血,血,我的血,看到沒有,上官雲鵬?”


    這時灰衣文士已在人潮洶湧之際,與三小一起退至桂華樓前,街道上,哪還有什麽人影?


    上官英皺眉道:“什麽,她要找上官雲鵬看血?”


    灰衣文士仰臉淡淡接口道:“是的,因為她以為那是她的血。”


    上官英噢了一聲道:“對了,怪不得她說我的血”


    忽又問道:“就算這是她的血,又能向上官雲鵬證明什麽呢?”


    灰衣文士仰臉道:“你如不在乎,我就說。”


    上官英瞪眼道:“我在乎什麽?”


    上官印星目微滾,忽然期期攔阻道:“別問了,英,英弟,等會兒再說吧。”


    上官英翻眼道:“不行,你不準我問,這無異表示你已經明白了,那麽請你說出來給我聽!”


    上官印臉一紅,未及開口,灰衣文士已平靜地接口道:


    “他能想得出來,你就想不出來嗎?證明她是一名黃花閨女呀!”


    上官英一呆,突然別開臉去,上官印向灰衣文士狠狠瞪了一眼,好似說:“你這人怎麽這麽魯莽?”


    灰衣文士視如不見,仰臉幹咳了一聲道:“事無不可對人言,英雄兒女,隻要襟懷光明磊落,沒有不可以聽的話,也沒有不可以知道的事?”


    上官印暗驚道:“啊?他已看出英妹是女兒之身?”


    旋又釋然忖道:“他既能看出我們經過易容,要進一步知道這一點自也不難,而且他這幾句話正氣磅礴,看來也不是什麽壞人。”


    心中思忖著,兩眼卻一直沒有移開過瘋婦身上。


    瘋婦轉了幾個圈子,發現四周並未見到什麽上官雲鵬之後,身軀一定呆呆自語:


    “人呢?又走了?”


    好像回答自己一般又接道:“看樣子,我大概瞞不過他了。”


    自語一陣,突然掩麵大哭起來,一麵喊著:“那不是我的錯,相信我,上官雲鵬,上官雲鵬,相信我啊!”


    一麵信步狂奔,刹時於街尾消失不見。


    空蕩蕩的大街,隻平靜了短暫的一刻,人語竊竊,閑人們再度從四麵八方向街心那具麵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屍體攏去。


    上官印眼望屍身,腦中不期然映出北邙銀須叟的身影,身心茫然。


    上官英忽然退出一步,指著灰衣文士道:“不許走,現在請你說明身份。”


    灰衣文士悠悠抬臉道:“我有向諸位說明身份的必要嗎?”


    微微一頓,微哂著又接道:“我還沒有吃東西,你們雖然叫了酒菜,也還沒有端上來,走?我會走到那裏去?”


    上官印哼道:“如你不說出嫁禍金鷹的正當理由,哼,哼!”


    灰衣文士淡笑道:‘有死罪沒有餓罪,一麵吃喝一麵說不好嗎?”


    口中說著,身軀一轉,已領先向廳內大步走去;三小以目示意,隨之相繼舉步。


    灰衣文士入廳後,一逕走到金鷹剛才占坐的地方,於緊隔壁一張八仙桌上坐下,招手微笑道:“來來來這邊坐,如我沒有理,我會鈔,否則就你們請客。”


    上官英搶至上首坐下,一麵冷笑道:“你就是身無分文,我看也沒有多大關係。”


    灰衣文士側臉微笑道:“真大方,那麽謝謝了。”


    上官英哼了一聲道:“說出名堂來,我們人多,付賬乃屬當然,如果說不出名堂來,會鈔?哼,恐怕沒有那麽便宜!”


    灰衣文士笑道:“最貴什麽價值?”


    上官英冷笑道:“一命抵一命,人命價值相等。”


    灰衣文士忽然搖頭自語道:“這麽說,我可劃不來,便宜給那廝占去了!”


    上官英兩眼一瞪道:“那廝?那廝是誰?”


    灰衣文士微笑道:“那廝者,非這廝也。”


    上官英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嬉皮笑臉?”


    灰衣文士點頭道:“這次態度惡劣,但話中卻有嚴肅意味,與剛才的一聲這廝有別,掌嘴五百可矣可矣!”


    上官英正待發作,上官印頓有所悟,忽然轉向灰衣文士道:“閣下是說死去的那個金鷹?”


    灰衣文士卻笑向上官英道:“你如果將你的火氣化為你這位兄長的聰明不好嗎?”


    上官英板著臉道:“金鷹殺了誰?”


    灰衣文士輕輕咳一聲道:“沒有。”


    上官英勃然怒道:“那麽”恰好店夥過來,不得不暫時住口。


    走過來的這名店夥似乎曾目睹剛才外邊發生的一切,對灰衣文士顯具戒心,這時一連躬了五次腰,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灰衣文士卻從容揮手道:“好酒,好菜,選最貴的上!”


    店夥如獲大赦,忙不迭哈腰退去,上官英正要繼續責問,廳外突然一陣喧嘩,緊接著,一人在人群簇擁下,大步跨入廳內。


    走進來的,是一名七旬老者。


    老者一身白土布褂褲,板帶束腰,手托一根二尺來長的熟銅煙杆,須、眉、發、無一不白,一副臉色卻比四九天氣還要陰寒。


    誰?北邙掌門人,銀須叟聶敬秋!


    閑人們一齊於門口止步,銀須叟精目微掃,立即冷哼一聲,大踏步向三小這一席注目走了過來。


    上官英驚疑地道:“這人是誰?”


    上官印及天目神童不及回話,雙雙一聲驚噫,同時長身而起,正要離座上前加以緩衝,灰衣文士已突然冷冷說道:“沒有你們的事,都替我坐下。”


    上官印與天目神童互瞥一眼,雖未如言坐下,卻也未再有所舉動。


    銀須叟於五步之外站定,目光在三小身上約略一帶,隨向灰衣文士冷冷說道:


    “在下北邙聶敬秋,成全敝派金鷹的,就是尊駕麽?”


    灰衣文士淡淡地點了點頭道:“是的,沒有錯。”


    接著也緩緩站起身向遠處一名端著一壺酒的店夥喊道:“是我們的酒麽?為什麽不送過來?”


    店夥一抖一顫地走過來雙手將酒壺奉上,灰衣文士伸手接過,同時以空著的左手向前一指,平靜地說道:“這邊請,這邊就是貴派那位金朋友剛才預定的席次。”


    臉一偏,又向三小問道:“我說的沒有錯吧?”


    三小惑然地點了一下頭,灰衣文士又向兩眼不住翻滾的銀須叟注目緩緩說道:


    “我可以聲明一下,這三人與我並無親故,等會兒他們也許會自動向你表明身分也說不定,你如不相信,還可以先向店家打聽一下。”


    銀須叟朝桌上四副端放著的碗筷瞥了一眼,一語不發。


    灰衣文士走上一步,也向桌上打量了一眼,抬臉問道:“貴掌門人在這一席上,應坐那個位置?”


    銀須叟哼了一聲,仍然沒有開口。


    灰衣文士打量著道:“這是散座,照一般情形而論,應以西南為尊,坐這一邊,大概不會錯的了。”


    灰衣文士這番舉動,看在上官印等人眼中,愈來愈覺莫明其妙。


    灰衣文士口中自語著,像要敬銀須叟一杯酒似的,隨手自西南一邊,將那隻高腳瓷杯取在手中。


    迎著燈光微微一照,似嫌不潔淨,又自另一邊取另外一隻。


    同樣一照之下,雙眉一皺,忽又放回。如此這般,四邊四隻酒杯一一取起又放下,竟無一隻合他心意的。


    上官英向上官印輕聲說道:“他要酒杯也許另有原因,你那隻如果幹淨,何不給他送去?”


    灰衣文士回頭一笑,好似對上官英態度的轉變,大感安慰。


    笑容稍展即斂,忽然轉臉過去向銀須叟注目道:“北邙有三鷹,這裏放著的,也是四副碗筷,另外二鷹呢?”


    語氣中,似乎透著一種急於得到回答的迫切之意。


    銀須叟頓了一頓,這才哼著冷冷說道:“凶手雖有主從之分,但那瘋婆子血染雙手,也應該交出個公道。”


    灰衣文士哦道:“追瘋婆子去了?”


    接著注目又問道:“另外二鷹叫什麽名字?”


    銀須叟這次隻哼了一聲,卻沒有回答,上官印目瞥天目神童,天目神童輕咳著說道:


    “二鷹叫銀鷹胡俊彥,三鷹叫鐵鷹鄭東平,剛才死的是首鷹,叫金鷹曹如冰。”


    灰衣文士向空席掃了一瞥,忽然回頭向天目神童道:“二鷹與三鷹,二人的武功那一個較高?”


    天目神童望了銀須叟一眼,期期答道:“二鷹名分雖在三鷹之上,但據我所知,武功卻似乎是三鷹較高。”


    微頓又接道:“就像二鷹也比首鷹較高一樣。”


    灰衣文士頗感意外地道:“原來是這樣的。”


    說罷,搖搖頭,輕輕一歎,眼光再度望向空席,像跟自己說話一般地又說道:


    “金鷹坐在那一邊,那麽,依此類推,銀鷹便應該坐這一邊,鐵鷹坐這一邊了。”


    臉一抬,又向銀須叟注目道:“追瘋婆子如不是由貴掌門人下令,那一定是由鐵鷹所建議,是嗎?”


    銀須叟一呆,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麽樣?”


    灰衣文士又是輕輕一歎,旋即冷冷地道:“是又怎麽樣?”


    灰衣文士又是輕輕一歎,忽然自南向位置上取起那隻高腳杯,滿斟一杯,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有話再說,請貴掌門人先幹一杯酒。”


    銀須叟仰臉冷笑道:“朋友要喝可以自便,老夫謝了。”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也未勉強,臉一偏,忽向天目神童喝道:“身邊有銀子沒有?拿塊小的來!”


    天目神童自語道:“人算不如天算,結果還是我先破財。”


    上官英嗤了一聲道:“我替你出了如何?”


    灰衣文士冷冷地道:“不行,要他的。”


    上官英掩口笑道:“愛莫能助,抱歉,抱歉。”


    天目神童縮肩苦笑,同時自腰褲中掏出一塊碎銀,這小子不知是真窮還是假窮,托在掌中的一塊銀子總共才隻黃豆大小,重不及三分,卻沾滿汗漬,暗得像瓦屑,一點銀子的光彩也沒有。


    狹眼分向上官印上官英扮個鬼臉,掌心一低,便擬丟出。


    灰衣文士目光一掃,笑罵道:“舐舐幹淨!”


    天目神童二指一夾,便往衣袖上擦去,灰衣文士又喝道:“不行,放在嘴裏,用舌頭去舐!”


    天目神童麵有難色,上官印忽然輕聲道:“照辦,傻人。”


    這一聲親切的吩咐,遠比灰衣文士的命令有效多了,天目神童一聲:“既然小叔台這麽交代,就照辦吧!”


    眼角一擠,仰脖將銀子丟入口中。


    腮板一陣鼓動,先吐出銀塊,再吐一口水,才待彈出時,灰衣文士又笑喝道:


    “現在可以用袖子擦擦了!”


    上官印、上官英均忍不住發笑。


    天目神童將銀塊在衣袖上狠命地擦了一陣,側目自語道:“再見了,我的銀子!”


    白星一閃,驀以重手法暴彈而去。


    這小子好不狡猾,不知是真舍不得銀子,抑或是心存委曲,出手不但不打招呼,且還先以自語弓!住眾人注意,小子不愧為丐幫五結弟子,黃豆大的碎銀出手,居然劃空呼嘯,帶起一片絲絲破風之聲。


    銀光如電,疾奔灰衣文士肩耳之間。


    他打去的方位,看起來禮貌之至,其實卻是一個人在倉促間,舉手最難及之處。


    銀須叟微微一怔,好似暗訝:“這漢子貌不驚人,這一手之疾勁靈活卻已至極至,老夫以三根亮銀鏢知名武林,當也不過如此罷了。”


    他哪知道,這漢子別說武功不比他弱,就是輩分和名氣,也一樣不在他之下呢。


    上官印、上官英雙雙脫口驚呼道:“傻人,你?”


    驚呼未已,灰衣文士已點點頭,一麵捏住銀塊,一麵注目說道:“很好,很好,我正在猜忖你這小子的來路,想不到你小子竟自動報了名,原來是蕭老化子的徒弟。”


    銀須叟又是一怔,訝忖道:“天目神童,怪不得了。”


    天目神童卻喃喃說道:“想不到銀子會自動拐彎,如給師父知道了,不揍人才怪。”


    眾人一凜,這才想及忘了注意灰衣文士接銀子的手法。


    上官英睜目道:“你說什麽?銀子自動拐彎?”


    上官印笑罵道:“聽他鬼扯”天目神童嘴一嘟道:“不然怎麽說,如說我手勁太差?那隻有被揍得更重!”


    上官英啞然一笑,忙向灰衣文士望去。


    灰衣文士捏著銀塊,向銀須叟晃了晃道:“這銀塊曾被人放在口裏,你大概已看清楚了吧?”


    不待銀須叟有所表示,二指一鬆,銀塊滑落杯中。


    泡花泛湧,嗤嗤一陣響,一杯微黃色的美酒,頓呈墨黑,酒變了色,三小變了色,銀須叟也變了色,變得同樣難看。


    灰衣文士緩緩抬臉說道:“我的目的是要那瘋婆子給大家看看,貴派的事,本用不著我這個不相幹的人來管,總因那瘋婆子病後不殺人見血不能清醒,所以說,貴掌門人無須怨我,也不必怨我,一切都隻是一次巧合罷了。”


    口中說著,又將另外三隻酒杯一一注滿酒,一一加以試驗,結果兩杯有毒,兩杯無毒,灰衣文士指著又說道:“看到了嗎?有問題的是酒杯,假如貴派紀律嚴明,一向坐立有序,從方向判別,要是你與另外二鷹早來一步,另一個遭毒手的,便是三鷹中的老二,銀鷹胡俊彥。”


    銀須叟銀眉簌動,雙掌緊握,全身顫抖。


    灰衣文士輕輕一歎,又接道:“所以,在我查看了四隻酒杯,發現兩隻杯子有毒兩隻杯子無毒之後,我才發現,被謀害的人是二個,凶手也是二個,問過另外二鷹姓名之後,我得知另一凶手可能是第三鷹鄭東平,因此我又有一種設想,你們到達時,可能已在外邊打聽過金鷹被殺的經過,三鷹情虛,他唯一的脫身之法,便是建議你,由他跟二鷹去追瘋婆子,因為這種命令你不會下的,你是明理之人,你在知悉真象之後,要找的,應該隻有一個我。”


    微頓,又歎道:“可惜你一時不察,卻被那惡徒蒙混了。”


    銀須叟一聲怒吼,轉身欲奔,灰衣文士忙止住他道:“來不及了,這是出人意外的,三鷹既比二鷹武功高,又是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其後果自不難想像,你等會兒能找著二鷹的屍首,也就不錯了。”


    銀須叟臉色一黯,不禁老淚縱橫,仰天悲呼道:“曹如冰,鄭東平,兄弟,兄弟,我聶某人待你們不薄啊!”


    灰衣文士冷冷說道:“這不是待遇厚薄的問題。”


    銀須叟悲聲一收,突向灰衣文士抱拳一躬道:


    “兩賊此舉係受何人指使,如蒙指點,聶某與胡俊彥,生死俱感!”


    灰衣文士搖頭道:“我隻覺得此事應有幕後,但也不能說出究竟,這次我能及時伸手,實也出於偶然。”


    手向三小一指道:“他們三個都知道。”


    天目神童脫口道:“怪不得你從金鷹座前經過時說了句:“好香的酒啊。”那時金鷹麵前有酒杯卻沒酒壺,我們一直奇怪,想不到你已有所發現。”


    灰衣文士淡淡說道:“我在門口見他在杯中放東西,就已留了意,待走近時,他朝我看著,又情不自禁地以眼角掠著麵前的酒杯,我還能猜想不出麽?”


    銀須叟陰寒臉色如鐵,驀向灰衣文士抱拳道:


    “大恩容緩圖報,老朽告別了。”一揖轉身,顫巍巍地大步出廳而去。


    灰衣文士目注銀須叟背影,冷笑道:


    “想知道內情?哼,知道內情後,恐怕你這把老骨頭三天也活不下去了呢!”


    口中說著,一麵慢慢轉身坐了下去。


    上官英注目道:“這種陰謀的幕後人是誰?那麽你是知道了?”


    灰衣文士側目微笑道:“崇拜我麽?”


    上官英冷冷笑道:“崇拜你,為你擔憂!”


    灰衣文士微訝道:“憂從何來?”


    上官英冷笑道:“別人家知道了就有生命之險,你知道得這麽多難道就獨能太平無事不成。”


    灰衣文士淡淡一笑道:“應該這樣說,就因為如此,有些人將要寢食難安了!”


    上官英一怔,哼道:“好狂!”眸珠數滾,終於忍不住矜持地仰臉向天道:


    “能告訴我們嗎,我們自信不怕任何麻煩。”


    她這樣說話,純因她滿以為對方可能推托,詎知灰衣文士微微一笑,即不假思索地說道:“你們應該也聽到了呀!”


    上官英又是一怔道:“聽到什麽?”


    灰衣文士輕哼道:“那金鷹目前的身分,他在臨死那一刹那,自己不是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嗎?”


    上官英向上官印瞟了一眼,好似問:“我沒有留意,你呢?”


    上官印想了一下,搖搖頭,自語道:“我所聽到的,他好像說,娘娘,我是,我是女子。”


    又搖了一下頭,皺眉接道:“從這兩句話裏,僅能確定金鷹好像認識瘋婆子,且對瘋婆子深為恐懼,至於最後女子兩字,我怕我是聽錯了。”


    天目神童忽然叫道:“沒有聽錯,沒有聽錯,我聽到的也是女子兩字。”


    灰衣文士側視著天目神童,輕哼道:“假如沒有聽錯,女子兩字何解?人家還留了餘地,拖了個尾巴你卻說得如此肯定,這樣心浮氣躁,如向你那老花子打個小報告,不摘掉你小子一個法結才怪。”


    天目神童臉色一變,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


    上官印,上官英均為之忍俊不禁,上官印笑了一陣,臉色一整,向灰衣文士注目問道:“那麽我們都聽錯了?”


    灰衣文士搖搖頭道:“錯倒沒有大錯。”


    上官英咦道:“女子?金鷹不明明是個大男人麽?”


    灰衣文士兩眼一瞪,微慍道:“誰說金鷹不是大男人的?容我將話說完再插嘴好不好?”


    上官英也雙目一瞪道:“你別這樣吞吞吐吐的,說快點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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