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朝交替總是少不了流血與犧牲,城破當日,長安城街上局勢異常混亂。


    但因著俞家主動投誠,俞沉又在武王同舊日老臣中周旋勸說,因此往日朝堂中半數老臣皆轉投武王,避免了很多無畏的犧牲。


    隻是這些舊日朝官卻不若俞家般依舊得到重用,其中一部分被武王罷免,另一部分被撤職或是調離原先職位。


    國破時


    南煙依舊被炳熙鎖在屋內,西苑遠離主街,隻隱隱約約聽見些許慌亂的聲音,但隔了一層紗窗,無論如何終是聽得不甚真切的。


    這些雜亂的聲音一直持續到夜間將至才消失殆盡,沒了街上的聲音,西苑又空落的出奇,南煙恍惚間隻覺得白日隱約的喧嘩或是被關久了生出的妄想。


    這時,門外傳來動靜,炳熙將門打開,看見安靜坐在床榻上發呆的南煙,緩緩走近,摸著南煙細嫩的側臉道:“南煙,新朝建立了。”


    新朝建立,她不用被關著了!


    一時,南煙隻覺得有些委屈。


    這兩月來,她被關押皆不哭不鬧,因炳熙事忙,又刻意隔絕她與他人接觸,她被關的無聊了便如同周時生般自己與自己弈棋,棋藝是長進了許多,但性子著實變得不太好了。


    南煙一把抱住炳熙,十指死死陷進她的冬衣,帶著哭音喃喃道:“母親,我說過不會說出去的,我不會說出去的!可你還是關著我。”


    炳熙亦有些心疼,輕輕拍打著南煙的肩背道:“母親知曉你個性謹慎不會亂說,但那位爺吩咐過了,母親不得不照辦。”


    南煙亦隻是稍稍傾訴一番,待察覺炳熙言語之間的歉意,她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淚道:“我無事的,母親不用擔心。”


    “母親知道。”炳熙雙手攬著南煙的肩膀,笑道:“我知道我的南煙很堅強。”


    聞言,南煙笑的十分勉強。


    她想到與她同樣遭遇的孟養,於是立即從床上跳下,道:“母親,孟養呢?”


    “我先來給你開門了,他還關著呢。”


    “鑰匙給我,我去看他。”


    南煙得了鑰匙,匆匆朝下人房走去,打開門,看見一個麵色紅潤的少年正蹲在角落借著昏黃的燭火看書。


    南煙撿回他的第二日,他便被關著了,隻這兩月來,炳熙並未短他吃喝,如今,他臉頰不在凹陷,麵色退去蠟黃變得紅潤,相貌看著果真如南煙此前猜測般很是不錯。


    “孟養!”


    “南煙。”


    孟養抬頭朝南煙笑了笑,見她手中一串鑰匙,便問:“我們可以出去了嗎?”


    “嗯。”


    南煙朝他走近,盤腿蹲坐在他身旁,道:“母親說新朝建立了,我們自由了。”


    “哦。”孟養對新舊朝之事並不感興趣,他隻是揚了揚手中的畫本子,隨後道:“這是夫人給我尋來的可有趣了。”


    他手中的書也不知炳熙從何處尋來的,其中描述著一些民間軼事,包括風水、星盤、鬼怪、道家等。內容豐富雜亂,顯然並非正統書籍。


    炳熙對南煙看管嚴,這兩月給她帶來的具是乏味無趣的課本,哪有這些雜書啊!


    她一時來了興致,湊近同孟養細看,兩人如今方得了自由,一時卻未有去院落中逛上一逛的心思。


    此時,長安城街道已在一日內清洗幹淨,街上隻見巡邏的軍官,未見百姓,哪還有白日凶殺的景象。


    不多時,夜色完全籠罩了靜謐的長安城,武王派來接周時生離去的人馬也到了南府。


    南易攜徐氏及一雙子女相送,臨出門時,周時生望了一眼身後送行之人,眸色平淡卻似乎隱有不悅。但他未曾多說什麽,很快坐上馬車朝五年未至的皇宮駛去。


    西苑


    南煙同孟養看書看的入迷,待身後傳來敲門聲,她方才回身看去,卻見一陌生將士懷中捧著一灰撲撲的小狗立在門前看她。


    “南煙小姐嗎?這是我家主子送與你的小狗,說是多謝這數月的照拂。”


    那將士說著,躬身將小狗放下,小狗著地後大膽的在屋內四處查看起來,它動作快捷迅猛,活力十足,哪還有兩月前城西磚瓦窯初見時的孱弱之相。


    一旁的炳熙見此,神色微沉。


    南煙幼時有哮喘之症,如今雖好了許多,但仍舊不宜接觸動物皮毛。


    南煙知曉母親心思,她一把將小狗捧在懷中,隨後看著炳熙道:“母親,我無事的。”


    說著,她作死的朝小狗柔軟的肚皮拱去,隨後帶著一臉滿足的微笑看向炳熙,試圖向她證明,“母親,你看,我什麽事都沒有。”


    小狗被南煙的熱情嚇了一跳,一翻身從她懷中跳了下去,開始在孟養這小小廂房內躥來躥去。


    炳熙看著南煙祈求的目光,思及她被關押兩月,這狗又是周時生特意著人送來的,便微微頷首算作應下她的請求。


    *


    新舊朝交替,萬事待興。


    新朝建立後,新皇強勢廢除世族製度,推行科舉製。


    不僅如此,他為作鼓勵,挪用國庫率先在長安城及鄰近幾座大城鎮修建書院,隻要能通過初次考試的適齡少年無論身份貴賤皆能入書院就讀。


    若是家中苦寒無法供應學費,書院還可代為繳付學費,直到學成有能力供還。


    這是新皇為打破世族製,推行科舉製所作的表率,一力推行為之。


    世族廢除後,如俞沉等依舊在朝當官且被重用者甚少,大多被貶為平民。這些人失了往日世族製度的庇護,雖家境仍舊殷實,卻過的不甚順遂。一方麵害怕行差踏錯惹上位者不悅,另一方麵又不甘心失去往日的榮耀。


    如此磋磨糾結後,看見新皇推舉科舉製卻是立即起了心思。


    科舉製度並未規定他們往日這些世族出生的人不能參加,若是他們去參考,謀得一官半職也未曾不可?


    這些落魄的世家皆起了心思,又為討好新皇,見長安城新建的書院缺少學識豐富的授課老師,便先派遣了家中長者去試探,被順利納入書院後,又大著膽子派遣了年幼的子弟進入書院就讀。


    至此,這些人也約莫知曉了新皇的心思,行事便再未如之前那般束手束腳,紛紛派遣家中年輕子弟入學,又派遣家中長者授課,以此向新皇投誠。


    因著書院有許多往日世族中長者授課,師資力量雄厚,而過往的寒門學子即便家中父母鼎力支持,也未曾有如今的機會得到知識淵博的長者教習,又可暫時賒錢就讀,一時皆朝居住地所建書院報名入讀,以此謀求讀成後,考科舉入朝為官。


    這是一條明朗的道路,世族被廢除後以另一種方式謀得出路,平民亦有了希望高升,因此新朝建立後竟是罕見反叛之人。


    而如同南易、俞沉等朝官,一來因著書院師資確實雄厚,二來為向新皇投誠,紛紛派遣家中子弟入書院就讀。這般便造成目前朝官之子與過往世族之子、寒門之子三者在同一間課室就讀的景象。


    ……


    皇宮


    如今皇帝名下皇子隻大皇子周承毅、七皇子周時生兩人,人數少,住所卻是分的明明白白。


    周承毅住在乾東五所,周時生住在乾西五所,雙方位於住所的東西兩端,涇渭分明。


    因著大皇子此前隨軍征戰,雖未立奇功,但大抵還是要比屈居北昌的病弱七皇子周時生要有威望些。周時生年少,實在不足為懼,且如今皇上雖未冊封太子,但東西兩字已分了尊卑主次。


    一時,朝堂風向皆朝周承毅靠攏。


    季仲當值歸來,拜見七皇子周時生之時,不由得想到白日裏探聽到的消息,便唉了一聲,也不知是讚還是歎,道:“此前殿下所言果真成真,那南易近來與大皇子走動頻繁,想必在建朝初時便已投誠。”


    周時生‘嗯’了一聲,一張小臉依然十分平淡,他一手攜著書籍低頭細看,另一隻空著的手則朝懷中摸去,待探了個空,他才反應過來那小灰狗已經送給了南煙。


    季仲如今正式被皇帝指派給周時生,已是徹底將他作為主子,見他反應平淡,又疑惑又心急。


    周時生攏了攏身上的薄毯,如今盛夏,他在這西五所卻似乎冷似的,待見著季仲神色,他緩緩道:“季仲,你可知曉父皇如今年歲?”


    “知曉。”季仲答,“皇上今年正值不惑。”


    “嗯。”周時生頷首,道:“年末滿四十,仍是壯年又是初登帝位。”


    周時生的話十分簡潔,卻讓季仲反應過來。


    皇上還如此年輕,這皇位屁股還沒坐熱呢,下麵的人就又開始有動作了。再說,當初打仗時周承毅隻是擔了虛名,真正有能力有手腕的還是皇上。


    不過還有一人……


    季仲將目光落在周時生身上,科舉製是俞沉提出,但其中必定有周時生的功勞,他這人不可小覷,隻是…這身子著實不好啊!


    季仲十分憂心,因著他將那一臉的絡腮胡刮了去,露出幹幹淨淨一張臉,周時生輕易便能瞧清他的表情。


    “你不用怕!”


    “啊?”


    季仲有些愣怔,卻又見周時生定定的瞧著他道:“你不必擔心,我不會早死。”


    這話說的太過直白,季仲不敢承認方才自己卻是如此想的,他再不想久待,尷尬的找了個由頭退了出去。


    第10章


    南府


    清晨時分,被徐氏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南安在門口送離兄長南徐後氣悶的回了東苑,因著祖母病重,徐氏為表孝心在祖母跟前照看,便未看重小姑娘南安的情緒。


    南安氣悶,屏退身側奴仆後,一路從東苑出了來在府內閑逛,最終一雙小腿走的累了,見左右無人便一屁股坐在石階之上。


    南煙遙遙的透過花樹間隙看向南安花枝招展的頭飾,如今盛夏,日光明亮,那些金銀製成的飾物被陽光一曬閃閃發光。


    她覺得有趣,又見南安氣悶,一張小臉稍稍鼓起很是可愛,雖然知曉母親不欲她與東苑之人過多接觸,可還是忍不住朝南安走了過去。


    她提起緋色裙擺,坐在未及反應過來的南安身旁,輕聲問道:“是誰惹著你了,怎麽氣成這樣?”


    南安猛然見著南煙,思及母親教誨,卻是立即起身離去。母親曾說過,西苑的人是下賤胚子,讓她不要與西苑的人接觸。


    隻她稍稍起身,卻是遽然頓住,低頭一看,自己鵝黃色的裙擺被南煙壓坐在身下,她扯了扯,沒扯動,於是抿唇看著南煙。


    南煙是故意壓住南安衣裙的,她看著南安氣鼓鼓的臉龐,抑住心中難耐的歡喜,假若未察覺自己壓住了她衣裙,隻是再次柔聲問道:“是誰惹著你了,我幫你出氣啊!”


    南安聞言,卻是一下子哭了出來。


    她一屁股坐在南煙身旁,忍了忍,還是道:“我也想去書院讀書。”


    此前書院之風並不盛行,多是私塾之類的小學堂,如南府這般家世,此前都是請夫子入府教學。


    南徐與南安此前皆是困在府中被私人教導,如今,南徐去了長安城規模最大的石鼓書院入讀,她卻去不得,隻得每日纏著兄長讓他講書院的趣事。


    除去周時生這般的異類,少年人皆是喜歡熱鬧的,如南安這般年幼的便愈發向往起書院來。


    南安纏著徐氏想入讀石鼓書院,可如今女子如何能與男子一同習書?她氣悶又委屈,便躲來這處發泄。


    南煙見南安雖坐在地上,但雙腿仍舊有禮的並攏,雙手交疊置於腹部,身子微微頷著,哭的雙眼通紅,像隻小兔子似的,心中雖然憐惜,卻也覺得這幅景象可愛極了。


    “是啊,為何女子便不能入讀書院呢?”


    南煙溫柔道,伸手摸了摸她頭上蝴蝶樣式的發夾。


    南安任由她摸著,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最後竟是主動的一倒頭栽在南煙懷中徹底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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