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三更,月清如水。


    常寧城北門偏西的城牆上,在兩塊青石之間,四隻磚對疊,上麵放著一隻瓦壺,壺下置有鬆枝,三五火舌漫舔,壺水無人自沸,輕輕地散發著嗤嗤之聲。


    這時候,一條修偉的身形,悄沒聲息地,翩然飛臨。


    來的是一位年約雙十,麵如冠玉,雙目隱蘊神光,英姿煥發,身穿天藍綢衫的俊美少年。


    司馬玉龍在瞥見了兩塊青石,以及青石之間的水壺之後,臉上喜色頓露。


    他四下打量了一眼,便選了下首的一塊青石坐下,同時伸手向前,意欲將鬆枝向前稍微推送一把,’手甫觸及鬆枝,他忽又倏然縮了回來,同時霍地立起身來,一麵轉身西邊,一麵出聲致歉道:“想不到老前輩已先玉龍而來。”


    兩丈開外的城牆上,這時正有一人迎月含笑而立。


    來人也穿著一件天藍綢衫,看上去,約摸三旬出頭,眉如劍,目如星,鼻梁挺直,唇角微微勾沉,於英俊中,別具一種哲人的深沉風度。


    來的是約會的主人,尚心士!


    尚心士微笑頷首,一麵漫步而至,一麵揮手示意司馬玉龍坐下。


    尚心士在另一塊青石上坐定後,先將鬆火扇熄,彈去殘枝餘燼,然後從懷中摸出一隻小巧的錦盒,抓出一撮清香的茶葉,掀開壺蓋,撒放壺中,又將四塊泥磚分成兩組,豎成兩個丁字形,再從杯中取出兩隻以竹紙包著的細瓷玉杯,分放青磚之上,先為司馬玉龍斟了一杯,再為自己斟上一杯。


    司馬玉龍連忙欠身道:“您老人家請吧,折煞玉龍了。”


    “能為五行掌門人斟茶,正是老夫的榮幸呢!”


    尚心士說著,爽朗地哈哈一笑,神態之豪放脫俗,完全回複了雷溪客棧中的司馬玉龍初次見到他時一樣。


    茶盡三盞齒留餘芳,俗塵為之盡消。


    二人相對沉默了片刻,尚心士偏著臉緩聲道:“仇誌……就是我……少俠,你……成功了。”


    司馬玉龍慌忙起身拜倒,恭聲道:“五行本代掌門人,晚輩司馬玉龍叩見仇老前輩,謝老前輩大義成全,並請老前輩寬恕日間不敬之罪。”


    我們這位身係整個武林安危的一代奇人仇誌大俠,他見司馬玉龍以大禮重新相見,並未有所遜讓,隻在司馬玉龍拜畢之後,正過臉來,點點頭道:“孩子,你起來……你目下身為一代掌門,如此相見,實乃太過……不過,老夫與爾祖五行異叟相交有年。情逾同門,且老夫行年近百,為了令你安心起見,受你一禮也好……孩子,坐下來吧。”


    司馬玉龍聽得心頭一凜,肅然起敬,又是一揖,謝了賜坐,這才正襟坐下。


    老人他看上去雖是那樣的年輕,但如天山毒婦跟南海一枝花一樣,我們並不能為了他們年輕的外表而不敬之以老老人點點頭又道:“我們以後相處,可以隨便些……你們五行門風尚如此,大義不苟小節不拘……老夫無所謂,爾祖泉下有知,見你構嚴過分,定然不喜。”老人微微一笑,肅容又道:“至於說日間之事,嚴格說來,應屬老夫不是……”老人微微一歎,聲音漸低:“但是,老夫……孩子,你知道的……也有難言之隱。”


    司馬玉龍低聲應道:“是的,老前輩,玉龍知道。”


    “但現在一切都成過去了!”老人微喟道:“這真出乎老夫意料之外,老夫自信當今之世自爾祖五行異叟作古之後,已無人再知老夫行蹤,縱能有警覺,也絕對無法對老夫妄想左右,想不到五行一脈,英才代出,公孫民接長五行門數十年,門風不墮,有榮無辱,如今,到了你,愈見光大之可期”


    “但願前輩念及先祖情誼,續賜提引。”


    “一念之左,煩惱滋生。”老人又是一聲輕喟道:“老夫遁世數十寒暑,早就修至心如止水,心如死灰的境界,這次,隻因天地幫主金蘭係出身五行,為慰爾祖泉下之靈,想從暗中給予指點,早清彼孽,詎知庸人自擾,平惹是非沾身。”


    司馬玉龍惶恐地道:“玉龍罪該萬死。”


    老人搖搖頭道:“孩子,你誤會了,老夫並非抱怨你呢!日間,老夫那樣做,有著甚多原因。第一,老夫妄圖力挽天意,隻要推脫得開,總想置身事外。第二,你的機智遠較老夫預估者為高,因之老夫想再試試你的毅力,看你是否會因難而退?第三,老夫已知你習得了先天太極神功,但火候如何甚為老夫關心,是以正好藉機查考一番。最後,你說出你已在花娘子麵前立有重誓,老夫便暗歎事成定數,已非人力所能回避的了!”


    “玉龍孟浪,跡近狂妄,甚感愧作難安”


    “關於這一點,你似應自負,但你那樣做,純係激於公義,也可另作別論,不過,事成過去,重提無益,孩子,你倒是告訴我,你的先天太極神功跟誰學來的?”


    司馬玉龍敬答道:“華山上代掌門人,梅叟他老人家。”


    老人訝道:“梅叟?”


    “是呀,老前輩!”司馬玉龍解釋道:“梅叟他老人家生性淡泊,這一點,您老人家當較玉龍更為清楚。梅叟早於數年前即已傳位於女弟子梅男,引身閑退,漫遊名山大川,以送野鶴之誌,太極圖係無意得自嵩山逍遙穀,玉龍巧遇,得幸領授。”


    老人輕唔道:“這樣說來,那該是太極式原本了。”


    司馬玉龍道:“您老得的是副冊麽?”


    “是的,”老人又道:“孩子,你能說說正本的形式嗎?”


    “正本除了一幅太極原圖外,僅有全部心訣及少許參坐姿式跟三五運用變化。”


    “沒有任何論注?”


    “沒有。”


    老人點點頭道:“這樣說來,老夫算是比梅叟更為幸運些了。”


    副冊會強過正本?司馬玉龍疑忖著,有點不解,但又不便輕易啟口發問,隻是以詢問的眼光望著老人,等待解釋。


    老人望了他一眼,點頭道:“正副冊大致相同,但副冊上另附有甚多注解,同樣一種武功,如將正副冊分交二人,得正本者不但悟性要高,即令於短期內就能通盤領悟,其最終成就也將較得副冊者緩慢而稍遜。”


    “原因何在呢?”


    “正本與副本,均傳自道士潘師正,”老人道:“因這種武功是一元大法的支脈,潘師正可能出身武聖門下,或與武聖門下有著深切淵源。”老人微頓又道:“據老夫判斷,潘師正大概怕正本遺失,故將正本收藏起來,僅抄副冊輾轉相傳於門下,副冊由於輾轉相傳的關係,上麵便多了曆代修習者的心得,積久成帙,那些心得皆是一代秘言,珍貴無價,為副冊平添無限光輝,後人循而習之,事半功倍,未經刪增的正本,又怎能與之比擬呢?”


    司馬玉龍聽了,恍然大悟。


    老人目注司馬玉龍,問道:“自見你昨夜與老妖過手,以及今天與老夫拆了一招之後,老夫斷定你對先天太極式隻知道了兩種功能,一是消解來力,二是反震來力,是不是?”


    “正是這樣啊!”


    老人搖搖頭道:“差太多了,差太多了。”


    司馬玉龍驚問道:“難道它還能更進一步?”


    “是的,它還能更進一步!”老人點頭道:“假如先天太極神功隻能做到前麵兩點,它的可貴處,也就未免太過有限了,孩子,你知道的,隻是這種玄奇武學的王道一麵呢!”


    司馬玉龍脫口低聲驚呼道:“王道?正是呀!它不正是一種王道的武學麽?”。


    老人微笑道:“怪不得你昨夜要受製於老妖了。”


    司馬玉龍赧然地道:“老妖很機警,玉龍無機可乘呢。”


    “這是老妖好運罷了!”老人笑道:“如你懂得如何發揮先天太極的最高威力,老妖怕不早就窘態畢露了。”


    司馬玉龍霍然起身長揖道:“敢請老前輩不吝賜教。”


    老人頷首笑道:“坐下來,孩子,老夫如不教你,召你來此又是為了什麽呢?好,坐下,聽我說,現在,你所困惑的,便是對方始終不以真力相向,而你便有英雄無用武之處的苦惱是不是?”


    “是的,老前輩。”


    老人微笑道:“俗語說得好:求人不如求己!你何必一定要等別人的來力呢?你自己不是也有嗎?”


    “那豈不成了兩下全憑真力樣拚?”


    “似是而非。”


    “玉龍不懂。”


    “原圖上可有一式兩掌相對的姿勢?”


    “唔……有的”


    “那是什麽意思?”


    “不是指太極生兩儀嗎?”


    “大錯而特錯了!”老人道:“這樣說,僅是就式解式,但你如見過副冊上的注解,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唉,孩子,你知道這一式之被悟透,曾費去多少前人的心血啊?根據副冊記錄,它是第七代一位名叫全非子的前輩苦參了十五年,才得到個中真諦,這一式叫做‘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


    “是的,孩子,你看到過一種愈彈愈高的綿體物質嗎?且把它當做我們本身的真氣吧,你以左掌吐勁發向右掌右掌發向左掌也是一樣右掌施以反震,像我們太極真氣反震敵人。一般,左掌受震,如法炮製,這樣,一次往返,勁力可增一成,循回不已,真氣彌溢於周身,身形所至真氣隨之,似守實攻,敵欲攻,虞我反震,敵欲守,勢所不能……孩子,你還能說先天太極式隻是一種王道武學不?”


    司馬玉龍頓然大悟。


    他低頭回味了好半晌,這才抬頭囁嚅地道:“謝謝老前輩,晚輩完全領悟了……不過,關於今後花老前輩那邊……還有,花老前輩為什麽這樣辛苦的……請老前輩別見怪……這些事,晚輩也許不該問。”


    “孩子,你縱不問,我也會說呢。”老人喟然歎道:“人,誰都會有一段年輕的時候,老夫這段公案正是年輕人極易輕犯的錯誤,這種錯誤一經造成,常能令人痛苦一生,唉唉,我老了,我的錯誤既已造成,本沒有什麽值得說的,但如能今未來的年輕人不再蹈此可怕的前車之轍,為來生多種一點善因也好。”


    老人說到這裏,微微一頓,抬臉朝司馬玉龍悠然問道:“孩子,老夫跟三色老妖之間的一段恩怨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一點點。”


    “誰告訴你的?”


    “衡山派老前輩,了了上人!”司馬玉龍說著忽然心頭一動,強定了一下心神,若無其事般地向老人淡淡地反問道:“老前輩,您老跟他老人家過去有過交往嗎?”


    老人搖搖頭,緩聲道:“沒有我們雖是同一個時代的同道,卻始終沒有碰過麵,我知道他,他也可能知道我,我知道的他,極為有限。但老夫相信,他所知道的老夫也絕不會太多,孩子,是這樣的麽?”


    “您老猜對了。”


    “六十多年前,白山黑水一帶,三色老妖的門下和黨羽,無惡不作,遍地皆是,而老妖意猶未足,竟然單槍匹馬地闖到中原來,倚仗著一身詭絕的武功,視中原武林如無物,就當老妖在中原武林耀武揚威,大肆殺戮之際,老妖的故鄉老巢,黨羽門下,卻給一位去自中原,臉蒙罩紗,自稱仇誌的年輕快士,掃蕩殆盡。”


    老人說至此處,朝司馬玉龍微微一笑,又道:“孩子,了了上人所告訴你的,是不是這些?”


    司馬玉龍聽了,心頭不禁突突在跳動起來。


    “幾乎是一字不易”他脫口低聲驚呼道:“老前輩,您,您怎知道的?”


    司馬玉龍話說出口,頓感冒失,心下頗為後悔不安!但老人卻平靜地笑答道:“這有什麽值得驚奇的呢,孩子?這是那個時代,人所共知的一點啊!”


    司馬玉龍哦了一聲,心頭是既感釋然,又感悵然。


    流螢點點,月潔如洗。


    夜,很靜,也很美,但卻有些落寞蒼涼。


    沉默了片刻之後,老人為自己麵前的空杯斟滿了茶,飲用了一口,微喟一聲,又繼續道:“談到老夫跟南海一枝花之間的這段公案,就不得不先自三色老妖身上說起。是的,沒有錯,在六十多年前,去白山黑水的,就是老夫我!跟武林中傳說的完全一樣:我幾乎殺光了老妖的門下和黨羽後來方知尚有一人重傷未死。”


    老人又道:“要說這事曾帶給老妖無比的痛心和刺激,我承認,因為那是的的確確的事實。如再說老妖因而對我姓仇的結下不世深仇,也在情理之中。我姓仇的既然敢做,就敢擔當,我當時早有成算在胸,隻要他老妖有能耐找上了我,憑武學了斷,我姓仇的,決不回避!”


    老人臉色一整,又道:“孩子,說到這裏,我必須先解釋一點:老夫當年,雖然有著一般年輕人的好勝之心,但絕不同於老妖的天性嗜殺!同時,老夫之所以那樣做,也並非自以為當年在武功上的成就一定在老妖之上,所以沒將老妖放在眼裏。如果你問我究竟為的是什麽?孩子,我可以用一個最簡淺的例子來說明它,就像你今天舍命對付聲威浩壯的天地幫一樣,一切緣起於我們是一種將是非黑白分得太清楚,看得太重要,無法稍於容忍,似愚似直的武人!”


    “所以說,站在我這一方麵而言,雖然是為的武林人公義。公益,問心無愧,但如果老妖於事後以武人了斷恩怨的正當方式找我姓仇的報複,老夫縱落個身敗名裂,除自怨學藝不精,咎由自取外,也絕無話說,因為那是人情之常,誰處在老妖的地位,誰都可能那樣做,誰也都應該那樣做!”


    “難道老妖沒有那樣做麽?”


    “他做了,”老人恨聲道:“但他用的是人間最為卑劣的一種手段!”


    司馬玉龍失聲道:“老妖他怎麽了?”


    老人被司馬玉龍如此一問,星目陡張,雙目中射出兩股帶芒冷電,冷笑著在司馬玉龍臉上迅速一掃,直掃得司馬玉龍心神一凜,幾乎打起寒戰來。尚幸那種懾人的神光稍現即隱,旋即自老人雙目中消失。老人緩緩垂落眼皮,搖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這才以一種帶有蒼涼意味的音調苦笑著道:“孩子,你是問老妖他怎麽做的麽?唉……但願你能相信……


    更希望這是老夫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為自己向他人剖自所說的話……唉,老妖他怎樣做的呢?……他太卑劣了,為了私仇,他竟退著一時的口舌之快,輕輕易易地將兩個年輕人的一生幸福毀去了……那兩個人便是花娘子和我!”


    “啊?”


    “直到數十年後的今天,花娘子和我雖然都仍活著,但苟活了數十年的,隻不過是兩具有血有肉的軀殼罷了,兩顆心之間的信賴、尊敬、以及無數的青春,則早在數十年之前,便已一去不再地永遠死去了!”


    “老妖在您倆之間製造了誤會?”


    老人點點頭,偏臉望向遠方的夜空。


    司馬玉龍低聲請求道:“老前輩,關於……誤會之起緣……晚輩能知道得更多一點麽?”


    “當然可以”老人掉轉臉來靜靜地道:“老妖說:我趁他遠離長白之際,以暴力奸汙了他一個女弟子,事為他的男弟子闖破,我怕醜行張揚,於是乃有殺人滅口之舉。”老人說到這裏,慘然一笑,又繼續說道:“就這麽多了,孩子,我都告訴了你啦!”


    司馬玉龍聽得血湧喉頭,兩隻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老人腰了他一眼,點點頭,又搖著頭平靜地道:“孩子,你也感到不平麽?……唉,事情都已過去六十多年了,縱然不平,又有何用?……不過,孩子,能得到你的信任,已夠老夫安慰的了。”


    老人說著,竟然微笑了起來。


    司馬玉龍感到一陣難以言述的心酸,老人的微笑像一部打開著的情劫滄桑史,令人不敢正視,他默默地低下了頭。良久良久之後,他方掙紮著抬起頭來,皺眉問道:“而……花老前輩,她……她竟信以為真麽?”


    老人淡然一笑道:“否則怎會有今天的這段公案呢?”


    司馬玉龍想了一下,終於毅然而然地仰臉道:“老前輩……請恕晚輩放肆……晚輩以為,當年之錯,仍在您老!”


    老人毫不在意地微笑道:“哦,是我錯了嗎?”


    “經過誤會的情感就像經過了苦難的人生一樣,它將會變得更為堅實,更為可貴!”司馬玉龍鼓著勇氣,又道:“凡是誤會,均可解釋,老前輩當年也許已經盡了力,但晚輩總覺得……像這樣一件可悲的誤會,居然能在您老以及花老前輩這等身份的人物之間持續了六十寒暑之久,應非三色老妖一番空言所能為力!”


    “是的,孩子,你沒有說錯。”老人點點頭道:“關於這一點,老妖隻能負一半責任——


    他也沒有一手離間我眼花娘子的能力另外一半,實在錯在我們自己。”老人頓了一下又道:“孩子,請你聽清‘我們’這兩個字,是的,老夫我也有錯,但非像你想象的那樣多。”


    “至於事後的解釋,那的確是我的事”老人說著,緩緩伸出了左臂,展開右掌,送到司馬玉龍麵前,又是慘然一笑道:“孩子,看清沒有,你以為我左手上的這隻小指是天生斷缺了的嗎?”


    司馬玉龍低聲訝呼道:“您老……曾經……在她老人家麵前起過斷指重誓?”


    “而我當時得到的答複是:‘走遠點,別讓我再見到你!’”老人縮回左臂,淡然笑道:“有一件事老夫頗引為慰,那便是老夫遵行了她一位愛過我,也被我愛過的人


    的吩咐,曆一甲子而不渝!”


    “啊啊……一甲子……六十年。”


    “一段很長的日子吧,孩子!”老人喃喃地道:“尤其在那些月明之夜或是風雨之夜……我為自己的定力,從憂慮到自豪……”老人說到此處,突如警覺了什麽似地,嘿了一聲神色立即恢複了先前的平靜,他朝司馬玉龍藹然一笑道:“孩子,假如你是我,你能做得到嗎?”


    司馬玉龍低頭囁嚅地答道:“老前輩,玉龍錯怪您老了……但您老當然也知道她老人家在四處找您吧?”


    “我知道,孩子,隻是遲了幾十年罷了。”


    司馬玉龍仰起臉,懇切地道:“錯誤能被發覺,永不嫌遲……老前輩,哪方麵您都比晚輩知道的多,玉龍說多了,隻有慚愧……但望老前輩能體諒玉龍的一片至誠才好。”老人聽了,半晌無語。


    最後,老人注視著司馬玉龍,點點頭道:“現在,事實演變至此,你既不是為自己向老夫提出要求,老夫也非為了自己而答應於你,我們均是身不由己……唉……孩子,老夫就依了你吧!”


    司馬玉龍大喜過望,慌忙整衣起身,拜倒於地,叩謝了老人的允諾。


    老人也不遜讓,任司馬玉龍拜罷,他默默地收起茶具,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精致黃色錦囊,遞在司馬玉龍手上,肅容交代道:“囊內所盛,乃為我眼花娘子之間的唯一信物,望你好好收著,此去九嶷山,你可便宜行事,如果花娘子從中阻撓,你可以告訴於她,正邪最後了斷,無論何時何地,我必到場……好了,不早了,孩子,你去吧!”


    老人說畢,一揮手,即便掉轉身軀,流雲似地飄落城牆,霎眼不知所之。


    這時天已五更左右,司馬玉龍朝著老人消失的方向,又虔誠地施了一躬,然後,他直起身來,站立在原來的地方,癡癡地望著遠方夜空,不言不動,他什麽也沒有去看,什麽也沒有去想,一直癡立到天色大亮。


    三天之後,司馬玉龍抵達永州府東的寧遠縣。


    寧遠縣為南下九嶷山的必經之途,九嶷山即在該縣之南約六十裏光景。


    九嶷山又名蒼梧山,方四百裏,古傳舜崩蒼梧之野,葬於女英峰下,女英,九嶷九峰中之第六峰也!九峰全名為:“朱明”“石城”“石樓”“娥皇”“舜原”“女英”“簫韻”


    “桂林”“杞林”。


    數百年前哄傳武林之一元經大會,即舉行於第七峰策韻峰頂。


    由寧遠趕向九嶷山南麓,不過是一日腳程,這時是夏末秋初時節,氣候已不似前些時燠熱,正好趕路。嶽陽大會決定的會麵地點在九嶷山第四峰的娥皇峰下,司馬玉龍因路上耽擱了好幾天,且於來路上一個與會的熟人也沒有碰到,怕眾人均已先他而至,為等他一人而誤了大事,所以在鎮上備了點幹糧和潔水,理好盤龍寶劍,略事調息,即又起程上路。


    出得縣城,因這兒已入九嶷山區,抬頭所見,盡是起伏不定的山路,司馬玉龍問清了方向,睹定了地勢,便將身法展開,飄若流雲般地徑往綿綿不斷,起伏如詩的山路中奔去。


    約莫午牌時分,司馬玉龍來至一座穀口。


    他不敢貿然而入,停下步來,打量之下,隻見入口寬僅容得雙人並肩通過,往上四五丈,兩邊岩壁即已相合,有如兩老僂背拱手相接,穀內陽光黯淡,顯示著腸徑的盤旋曲折,再看兩邊,山勢一派綿延,一望無盡,顯然此穀乃唯一通路!


    司馬玉龍正在猶疑之際,忽然瞥及穀口半倒著一塊陳舊的路牌,上前扶起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兩行筆劃模糊,字體歪斜的墨筆字:


    此穀險惡十分


    行旅最好繞道


    看樣子似為附近好心的獵戶所設,但以木板腐舊的程度來看,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司馬玉龍看了又看,不覺好笑地忖道:“我也真是要說險惡難道還有比直闖天地幫更為險惡的事麽?我若連一條狹穀也不敢通過,豈非笑話?”


    心意既定,豪氣頓生!


    長嘯一聲,氣貫百脈,身體立感輕靈若葉,腳尖一點,便如脫弦之箭般地射向穀中。


    穀徑雖然狹窄曲折,但見野草折斷橫倒在地,足證常有人跡經過,走了裏許毫無任何異狀,司馬玉龍越發定下心來。


    片刻之後,司馬玉龍忽見前麵茶道窄狹,僅容一人側身而過,心中不禁暗忖道:“這種地方如果稍有崩塌,歸路豈不一下斷絕?”


    他心中盡管如此想,除了暗中提神戒備外,腳下並未停留,眨眼之間,他已以最快的身法穿越而過,過了這段狹道,穀徑向兩側作放射形之張開,且似有逐漸寬闊之趨勢,心下不由得暗暗一喜,他喜意尚未平息,陡間身後一聲微響,急回頭,隻見那狹窄之處已被接下了一道石門!


    司馬玉龍頓然省悟:中了天地幫的詭計了!


    他急遲半丈,立身於穀中最寬之處,抬頭問目向上打量,兩壁如削,高達百丈,縱有絕世輕功,也將無法飛渡。他恨恨地一咬牙,本想回到石門那邊去查察一番,但轉念一想,知道那樣做除了浪費時間,必是一無所獲,假如石門可以輕易毀去,天地幫苦心孤詣設它何用?


    這時候,岩壁間有人嘿嘿一笑,笑聲一現,旋即遠去!


    司馬玉龍突然忖道:“不好,被困在此穀中的,一定不止我一個。”


    司馬玉龍此念一生,心中不禁大急,霍地擰轉身體,運起先天太極真氣,施開大騰挪身法,急如流矢似地朝前路飛奔!


    前路盤旋更甚,唯仍無任何異狀,又是盞茶光景,司馬玉龍隻覺眼前驀地一亮,前路猛然開朗,抬頭問目一看,不由自主地喊出一聲“啊呀”,完全怔住了!


    司馬玉龍看到了些什麽呢?。


    原來眼前是一片寬約十丈方圓的空地北邙天龍老人,少林正果禪師,衡山一瓢大師,武當上清道長,昆侖駝跛二仙翁,華山一朵梅,以及天山毒婦祖孫,降龍尊者,笑臉彌陀,玄清道長,玉清道長,華山金龍五劍,當今武林各門各派的精英,一行一十八位老少男婦英豪,一名不缺,正背背相向麵向四方,形成一個緊縮的圓形,席地運神盤坐,鴉雀無聲。


    四麵八九丈高的懸岩之上,煙霧蒸騰,人影幢幢,這時,煙霧中一個嘶啞的喉嚨大笑著道:“好了,最後一名也到啦!”


    發聲的,仿佛是伏虎尊者。


    司馬玉龍心頭一涼,勉強定了一下心神,朝四麵岩壁上查察過去,看出四壁在九丈高處那是任何好手輕功所不能縱達的高度鑿有一圈人工蹬道,蹬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身穿黑綢對襟緊身短打,並在左右胸前分別繡有“天”“地”兩個血紅大字的天地幫徒,總數不下三百餘名之眾,每隔一二人,就有一人手執一根煙騰霧繞的火把,其餘的人則手捧幹草一束。


    較均勻的西南方,幫徒們身後,彩綾浮現,好似遮陽傘角,司馬玉龍知道那可能是天地幫主存身之處。


    他不暇細察,收目抬頭,將目光射自剛才發出笑聲的左側,嘿,”隻見上麵四個技大紅罩塵的人成前一後三之式站立,正是天地幫四位男性金牌香主:外堂香主冷麵金剛韓秋,執法堂香主黑手天王蕭昆,護法堂香主伏虎尊者朱羅,巡按堂香主巫山淫蛟孫顧影。


    前麵一人,高高瘦瘦,目露精光,臉蒙寒霜,他,就是冷麵金剛。


    司馬玉龍抬頭仰臉,正好眼向下俯視的冷麵金剛韓秋四目相接,司馬玉龍冷笑一聲,雙目神光陡射,冷麵金剛木然無情地們開了臉,避過司馬玉龍的目光。


    這時,隱約聽得黑手天王道:“韓秋兄,小弟對我們那位內堂羅香主始終有點……要等司馬玉龍,也是她的主意,她看上去是好意,一網打盡……但小弟總懷疑她有意拖延時間,給敵方生變機會。”


    冷麵金剛聞言低喝道:“我知道……昆弟口頭謹慎點……朱香主,請示吧!”


    伏虎尊者驀地發出一聲尖銳厲嘯,四壁立有無數嘯聲作答,刹那間,嘯聲此起延續落,萬穀回應,所有的幫徒,神情立顯緊張起來,手中火把高高舉起,一齊偏臉望向南岩,似乎隻待南岩號令一出,便立即擲下幹草與火把。


    情勢險惡,有如一發千鈞。


    司馬玉龍一個遊龍式,飛落在麵對南岩的天山毒婦麵前,躬身一揖,急聲道:“老前輩,玉龍來了,現該作何處置?”


    毒婦啟目靜靜地道:“孩子,此次錯在老身一人……一言難盡,能逃此劫,以後再說……現在,唯一的辦法,隻寄望於南海一枝花……可是,老身早已喊過話,花娘子似乎真的沒來,金蘭這丫頭好毒的心腸!”


    司馬玉龍促聲一諾,霍地掉轉身軀,麵對南岩岩頂,提足先天太極真氣,沉雄有力地,一字一字地揚聲喊道:“司馬玉龍謹請南海花老前輩速出——


    答話!”


    連喊三遍,無人應答。


    幫徒們的喧囂嘈雜被他這種震金碎玉,宛若虎嘯龍吟的聲浪壓製得驟然斂滅,但在他喊聲一歇之後,旋又死灰複燃起來。


    司馬玉龍心頭大急,情急之下,突然智生,他運足一口真氣,改變了一下語調,重又高喊道:“喂,紫姝,紅姝你們兩姊妹在不在?”


    喊到第三聲,一個脆生生的回音來了。


    “在呀!”


    脆語歇處,二條嬌俏身形,飄然出現於蹬道邊緣,執火幫徒,紛紛側退,兩女一著紫衫,一著紅杉,麵目均極嬌媚可人。這時,兩女均以素腕叉於纖腰之間,一副天真而略顯稚氣的神態,她倆雙雙含笑注視著司馬玉龍,似乎全然無視於這四周劍拔弩張的危急之氣氛。


    司馬玉龍不禁在心底暗歎道:“比起鳳妹,她倆又顯得稚氣多了!”


    司馬玉龍正待開言,紅姝已然纖手一指,笑道:“喂,司馬玉龍,做什麽你要跟他們死在一起呢?我跟姊姊都知道我們師父喜歡你,噢,還有那位聞人妹妹,你們兩個要上來麽?”


    司馬玉龍聽了,又氣又急又好笑,但於此緊急關頭,他也無暇去計較這些,他想,紫姝也許懂事些,於是,他微微移動了一下身軀,麵對著紫姝微微躬身道:“歐陽女俠”


    司馬玉龍一言未畢,紅姝已然一扯紫姝衣袖,嗔道:“這人仗著他是什麽五行掌門好狂,他不理我,姊姊,你也別理他!”


    紫姝一拂衣袖,怒道:。“別吵,先聽聽他要說些什麽好不好9”


    司馬玉龍見此情景,初衷頓改,他想,如果跟她們兩個如此纏搭下去,隻有誤卻大事,倒不如來個長話短說,釜底抽薪,重點突破!於是,司馬玉龍臉容一整,挺胸大聲昂然問道:“兩位歐陽女俠,有一事請教你們敬愛你們的師父不?”


    雙姝果然一怔。


    司馬玉龍緊接著又道:“賢姊妹可知道令師此番遠來中土所為何事?”


    雙姝一致點點頭。


    司馬玉龍大聲道:“您倆願她老人家素願得償否?”


    雙姝齊聲道:“當然”


    這時,東壁嘯聲又起、司馬玉龍知道是冷麵金剛等人唯恐半途發生變卦,而在二度催請幫主下令,事情緊迫,乃數句變作一句,向上厲聲喝道:“兩位女俠聽清,即速轉稟令師,仇誌仇大俠,司馬玉龍已經為她老人家找著了!”


    岩頂一聲驚啊,身後一聲驚噫!


    岩頂驚啊出於南海雙姝,身後驚噫則發自各派群俠!


    雙姝麵麵相覷,都顯出了焦急之色,紅姝不住地道:“這怎辦,這怎辦?”


    司馬玉龍心頭一冷。


    紫姝也朝道司馬玉龍皺眉俯喊道:“謝謝你,司馬玉龍……你說那位仇大俠在哪裏啊……告訴我,我們會轉告家師,不騙你……家師她老人家此刻真的不在哩!”


    司馬玉龍聽了,如冷水澆頂,周身涼透,他灰心之極,突然引發中氣,仰臉厲聲狂笑道:“仇老找到了……哈哈……生死固然有命,但花老前輩啊,您該知道,我司馬玉龍縱令有負別人,可不曾有負於您老呀……如今我司馬玉龍抱憾而歿,說不得隻好對不住您老人家了……哈……哈……哈……難道這是您老翼護天地幫的報應麽?哈……哈……天道……果然好還。”


    身後,毒婦低聲呼喚道:“玉龍,來這兒,事到臨頭,我們隻有犧牲一部分人的生命,以藉力騰渡之法,讓一部分人衝上岩頂,其餘留死穀中,你如氣壞了,豈不……”


    這時候,一條血幡自南岩幫徒們身後冉冉升起,四壁幫徒,響起了一陣歡呼!


    穀地上,六大名派掌門人以及天山毒婦霍然起立!


    毒婦沉聲下令道:“司馬玉龍、梅男、聞人鳳、笑臉彌陀韋俠、降龍尊者趙俠,以及玄清、玉清兩位道長,你們七位……準備……衝上東岩……其餘諸人……準備……合力以掌風托送!”


    司馬玉龍忙道:“不,老前輩,玉龍留下!”


    毒婦怒喝道:“現非推讓的時候各位請準備!”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刹那,一個幽細但極清晰的聲音忽自遠方傳來:“金蘭,慢點,我來了!”


    音調甜美,恍若仙樂。


    說也奇怪,這寥寥數語竟有著無比的力量,數百幫徒的喧囂驟然平息得岑家如死,那條剛升起了一半的血幡也慢慢,慢慢地落了下去。


    血幡甫落,南岩岩頂上立即出現了一位風華絕代的少婦,那少婦,年華三十左右,蛾眉風民脂粉不施,未語含笑,嫵媚婀娜,但不脫一種賢淑端莊的氣質。


    南海一枝花,終於來了!


    司馬玉龍越眾而出,其餘諸俠則依序重新就地坐下,這時,南海一枝花以素手一指司馬玉龍,藹然笑道:“孩子,受驚了吧?”


    司馬玉龍抗聲答道:“遺憾而已,受驚則未必!”


    南海一枝花哦了一聲道:“憾自何來?”


    司馬玉龍大聲道:“日前別後,老前輩跟晚輩司馬玉龍均完成了一件驚人之舉,設若老前輩再遲來一步,晚輩就無法與老前輩將彼此的傑作相互誇耀一番,其非遺憾而何?”


    南海一枝花怔了一怔道:“孩子,你語氣裏好像充滿了忿怒,你完成了什麽傑作,老身又完成了什麽傑作?孩子,你能說得清楚點麽?”


    司馬玉龍冷冷一笑道:“晚輩吃盡千辛萬苦為老前輩找到了仇老前輩的下落,而老前輩卻於同時苦心孤詣地將我方一行悉數誘人絕穀,冀日舉手而焚,一網打盡,我們彼此所做的,均在對方的意料之外,說它們是兩項相映成趣的傑作,又何不可麽?”


    南海一枝花輕啊一聲,麗容微變。


    “這樣說來……而是真的了……”南海一枝花喃喃自語了一陣,抬起臉,臉容一整,以一種稍顯異樣的聲調向司馬玉龍說道:“是的,司馬少俠,你這番話,頗出老身意料之外,但有一點,老身必須先向少俠解釋清楚!”


    南海一枝花說到此處,用手一指身後又道:“當今武林各門各派的負責人,十九都已在此,而天地幫自幫主以下,也都全在,老身的話,完全可以當著你們兩方說明:你們雙方都當知道,老身不問江湖上的是非恩怨,已非一日;而老身此番遠來中原所為何事,你們雙方也都非常清楚,老身暫居天地幫,純係一種作客身份,派有派律,幫有幫規,行事之權,操在掌門或幫主,天地幫要怎樣對付你們,就像你們要怎樣對付天地幫一樣,老身全管不著,而老身向你們雙方的要求也是相等的!”


    南海一枝花頓了頓,又道:“對你們,老身希望你們在跟天地幫了斷恩怨之先為老身找出一位前輩人物,仇誌!對天地幫,老身希望他們金幫主暫賦老身一份諫阻之權,仇老一天不出麵,老身就保證他們不受任何傷害,少俠,你剛才看得很很清楚,老身一聲傳呼,該幫立即收回待發之命,這種稀有的禮遇,很令老身感激,老身於此,先向金幫主致謝!”


    “前輩好說……折煞金蘭了!”


    嬌語如絲,自南海一枝花身後幽幽飄出,闔穀皆聞。


    司馬玉龍輕輕一聲冷哼!南海一枝花繼續說道:“這就是說,天地幫有權依他們的意思行事,如老身認為必要,可以建議更改或停止,這便是老身承該幫幫主暫時賦予的諫阻之權。說到這裏,老身可以簡單地告訴少俠了:這次你們的遭遇。老身事先完全不知!”


    南海一枝花說著,好似感觸了什麽似地,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以那雙明如秋水,秀麗有神的鳳目在穀中掃視了一遍,又轉向司馬玉龍,繼續道:“這一點,憑著老身曾是五行異叟同一時代的人,小俠應該信任我……老身可以舉個相反的例子來說明它,像你們一行,步步逼近九嶷山,老身大體上早已知道,但你們究竟計劃著於何時何地向天地幫下手,老身不清楚,也無意清楚,老身隻在等待,等待那無可避免的最後一天那才是老身考慮應否幹涉的時候。”


    “現在,”南海一枝花柔和清脆的語音忽然有點暗啞起來:“少俠說,你已找到了他,仇誌,這這很好,他果然還在能早日跳開這種是非圈子,老身很高興,更望你們雙方都能將老身這次莫名其妙的橫身硬阻忘卻少俠,你如現在就說出來,有顧忌麽?”


    司馬玉龍道:“他老人家現下的身份是藥商尚心士!”


    “傷心氏?”


    “尚武的尚。人心的心,士大夫的士。”


    “唔……他的麵貌生做如何?”


    “劍眉,星目,鼻梁挺直,唇角微微勾沉,看上去具有一種哲人的深沉風度。老前輩,這是他老人家的真麵目叱?”


    滿穀無聲。


    南海一枝花傾神諦聽著,司馬玉龍每吐出一個字,都為她麗容上帶來一種微妙難察的變化。司馬玉龍說完,她的神情也隨之呆滯了,她沒有理會司馬玉龍的反問,卻自顧自地囈語喃喃念道:“早就知道……他……不會變的……果然……還是老樣子。”


    良久之後,她方抬起呆滯的目光,木然問道:“孩子……他現在在什麽地方?”


    “這個玉龍不知道。”


    “啊?”她這才有如自一個遙遠的夢中驚醒過來,促聲問道:“那,那不等於沒找著他一樣麽?”


    司馬玉龍暗忖道:“這怎麽回答好呢?唔,有了,他老人家既許我便宜行事,我就代他老人家自作主張一番,他老人家諒也不至於怪責吧?”


    於是,司馬玉龍仰臉聚音答道:“您老如現在立即離開天地幫,他老人家會去找您,否則訂個日期,他老會來。”南海一枝花聽了,鳳目中華光四射,她在司馬玉龍臉上打量了好幾眼之後,悠然一笑道:“孩子,你在說出這話時,顯得頗為猶疑,語氣也顯得頗為勉強而不夠堅定,孩子,實說了吧,這是你的主意麽?”


    司馬玉龍暗道一聲:果然不愧是前輩異人!


    “是的!”他直認道:“因為他老人家許過晚輩便宜行事。”


    “既然如此,你身上該有他的信物了?”


    “有。”


    “什麽呢?”


    “晚輩可以拿出來給您過目。”


    “不必了,孩子,說出它的名稱或形狀也就行啦!”


    “晚輩尚未打開看過呢!”


    司馬玉龍說著,忙從懷中摸出那隻黃色錦囊。他將錦囊托在掌心,平舉過頂,大聲道:


    “就是裝在這裏麵!”


    南海一枝花朝司馬玉龍掌心瞥了一眼,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充滿疑訝的輕噫,就好像她以前從未見過這隻錦囊似的。


    司馬玉龍的目光係循自掌心上的錦囊而上,以致因瞬息之差而忽略了南海一枝花麵部神情之變化,他這時揚聲問道:“要打開不,老前輩?”


    南海一枝花促聲道:“打開打開它!”


    司馬玉龍點點頭,然後細心解開了紮於囊頂的絲絛,伸入右手食中兩指,探囊謹慎地夾出一件色呈深紫,長約寸許的杆狀物事,這時,岩頂的南海一枝花,一直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司馬玉龍的一舉一動。


    司馬玉龍將那件無以名之的信物置於掌心,反複看了幾遍,始終不識其為何物!


    最後,他無可奈何地抬起了頭,一看之下,他不禁暗吃一驚,此時的南海一枝花,素腕微揚,右手五隻春蔥似的玉指張向司馬玉龍,根根指頭,都在顫動,芳容也因激動過度而呈現著一片蒼白。


    她容得司馬玉龍抬起了頭,纖腰淺折,粉頸微引,右手虛空前抓,以一種迫不及待的神情,向下麵顫聲喊道:“啊,少俠,托高點,再托高點,它它是?”


    她顫聲喊問著,右手五指抖動不已,像要延伸到向司馬玉龍的掌心,又似在比著一種隻希望司馬玉龍一個人明白的手勢,嬌軀前傾,不住戰抖,其勢危若孤枝上倒懸騰撲之芻禽,望之令人心跳暈。


    司馬玉龍原擬搖頭作答,今見其狀,心頭一震,猛然省悟過來。他情不自禁地又朝掌心瞥了一眼,失聲一啊,忙不迭地仰臉向上不住地點著頭,隻見南海一枝花挺直嬌軀,鳳目徽閉,麗容無色地微微揮著素手道:“好了,孩子,收起來吧,我知道了。”


    司馬玉龍心頭湧起了一陣無名的難受之感,他默默地將那件在這世上也許隻有三個人識得的“信物”,重新納入錦囊,慎重地放回懷中。他仰著頭,等至南海一枝花的激動平息,緩緩啟目之後,方向上躬身正容道:“玉龍恭候前輩示下!”


    南海一枝花渾似未聞,她呆立著,失神地望著虛空,默無一語。


    良久良久之後,她方自遠方緩緩收回了眼光,輕啊一聲,偏低著蒼白素臉,有如大病初愈般地柔弱說道:“我等他來……孩子……這樣說……你就代他訂個日子吧!”


    司馬玉龍想了一下,毅然抬頭道:“今天是七月初三,老前輩,四天之後如何?”


    “七月七?”


    “七月七!”


    “七夕之夜好的,孩子依你的了。”她望著司馬玉龍,無限慈和地點點頭道:


    “七夕之夜,三更正,我們大家在九嶷山第七峰,簫韻峰,昔年武聖奪經的老地方相見。”


    “晚輩遵命。”


    南海一枝花說畢,又轉向身後道:“金幫主,老身擅作主張,你同意嗎?”


    “但憑前輩吩咐,金蘭無不從命!”嬌語如絲,宛似燕囀鶯啼,傳自南海一枝花身後,語絲微頓複續清晰如耳語,全穀皆聞:“開穀本幫眾徒,一體總退!”


    “隻要他不負你,老身無意背信!”


    南海一枝花說完了最後這兩句,朝司馬玉龍點點頭,旋轉身軀,向雙姝一招手,“率先騰身而起!


    嗖,嗖,嗖,如亂蝗掠野,不消片刻,天地幫徒已走得一個不剩。


    司馬玉龍默默轉身,穀地上諸人也均起立,司馬玉龍走向毒婦,才待開口之際,聞人鳳已搶著一拉毒婦衣角,仰臉問道:“奶奶,天地幫的人真的撤走了麽?會不會還有陰謀?”


    “不會了,孩子。”毒婦撫著愛孫的秀發,微笑地說著。”跟著,笑意立斂,深深一歎道:“若不是你玉龍哥哥……唉,丫頭……奶奶真的老啦!”


    司馬玉龍低聲問道:“老前輩,你們……怎會……這是怎麽回事?”


    毒煙搖搖頭,歎道:“都怪老身過分謹慎了些,老身總以為大家走在一起比較安全,彼此有個照應,便搶先在寧遠攔截了他們諸位,想不到幾乎遭了不複之劫。”


    這時,笑臉彌陀突然嚷道:“老前輩,請您別再提了好不好?”


    “有甚提不得呢,韋俠?”


    “好了,好了,”笑臉彌陀臉紅如柿地跳腳道:“老前輩,您如再不罵我韋吾兩句,韋吾不死給你們大家看,就不算是個人!”


    司馬玉龍見狀,哦了一聲,有所領悟地笑道:“我道是原來錯在……唉……差點把我給弄得糊塗了。”


    毒婦忙解釋道:“不,少俠,這樣的,在人穀之先,老身也曾對此穀的險惡有點疑心,便請韋俠先人探道,當然這怪不得韋俠,都是那塊陳舊路牌可惡,它分散了老身等人的注意,反從它的警戒上感覺了安全,換了別人,包括老身在內,誰又能在事先發現些什麽呢?”


    司馬玉龍點點頭笑道:“是呀,玉龍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笑臉彌陀用手一指司馬玉龍,瞪眼道:“好!小子,姑且準許將功抵罪。如你小子不說現在這句人話,看我老韋放過你小子適才語氣中對我老韋的大不敬才怪呢!”


    眾人聽了,都不禁為之莞爾,剛才的緊張氣氛為之一掃而空。


    這時,聞人鳳輕輕湊近司馬玉龍,玉手一伸道:“來!借給我看看!”


    司馬玉龍不由得一怔,茫然地道:“看看什麽?”


    聞人鳳四指一曲,翻轉手背,以一隻食指點在司馬玉龍的胸口,嬌笑道:“看你的心——


    心旁邊可別誤會我說你的心編生著我是說你心旁邊放著的一件東西!”


    司馬玉龍微訝道:“仇老前輩的那件信物麽?”


    聞人鳳咯咯一笑道:“這樣看來,它竟是放在你的心上呢!”


    司馬玉龍嘴唇微微一動,欲語又上,他不禁抬臉望向天山毒婦,露出一臉的為難神色。


    毒婦忙朝愛孫斥道:“傻丫頭,那怎可以?”


    聞人鳳被斥得粉臉排紅,她狠狠地以秀眸瞪了司馬玉龍一眼,輕哼道:“說說罷了,誰稀罕?”她賭氣別轉了臉,恰巧碰上了梅男的眼光,粉臉又是加紅一層,明眸微轉,一麵向梅男走過去,一麵掉頭向司馬玉龍扮著鬼臉道:“等會兒我叫梅姊姊向你要。看你給也不給!”


    梅男卻於這時望向別處去了。


    司馬玉龍尷尬地苦笑了笑,武當上清道長朝天龍老人瞟了一眼,天龍老人似有意似無意地點了一下頭,獨有笑臉彌陀打著哈哈道:“喂,各位,我老韋說呀,好出去啦,別盡站著好不好,我老韋已站得腿軟腰酸,癢癢麻麻,甜甜辣辣,左右不是滋味,直想著有兩杯喜酒澆澆……哈哈……還好天氣不錯……哈……哈哈……喂,各位是走也不走呀?”


    司馬玉龍真恨不得過去賞笑臉彌陀一下重的。


    笑臉彌陀朝他擠擠那雙細眯眼,望向別處,又笑道:“我老韋可先交代一聲,我老韋是千萬得罪不得的,得罪了我老韋,細水長流,以後罪有得受呢……各位再不走,可全將我老韋給得罪啦!”


    司馬玉龍一個騰挪,飄落笑臉彌陀身旁,笑道:“走,韋老前輩,晚輩陪您老前頭開路!”


    笑臉彌陀縮肩搖手笑謝道:“算了,我怕挨揍,老韋話大膽小,少俠再找別人吧!”


    司馬玉龍一笑穿身投向來路狹穀,眾人哈哈一笑,魚貫而隨,走在最後麵的昆侖駝仙翁向跛仙翁取笑道:“老跛,七夕之夜,若能幸免陳屍於鵲橋之下,看樣子可還真有一場喜酒好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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