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柔抿唇未語,而後微笑道:“群臣在朝堂上與陛下商議祭祖之事,六合一統社稷安寧,宮裏素淨了許久,也該裝扮一番了。”


    雲姑和雀兒一齊應了一聲,道:“娘娘說得是。”


    正在這時,腳步聲匆匆響起,外麵的宮婢進內殿稟事,謝柔一見來人,卻是月瑤。


    “出了何事?”月瑤回宮之後就去暗衛營做事了,還是卓海欽點的,因而忽然看見她,謝柔還有幾分詫異。


    月瑤行了禮,道:“娘娘,放火燒冷宮的侍衛找到了,陛下讓暗衛營稟報娘娘,聽一聽娘娘的意思,那侍衛和嫣兒兩人論罪是株連九族的大罪,若定了罪,明日就和蘇家一齊打入死牢,午門問斬了。”


    這本是前朝政事不該問皇後的,月瑤接到指令也頗感訝異,從前她跟在皇後身邊時,隻覺得帝後情深,待回了宮才知皇後在宮中真正的地位,她曾聽卓遠偶然提起過,過去多年,皇後在暗衛營有暗相之稱,相當於半個丞相,朝堂上許多生殺定奪,都有皇後的籌謀在裏麵。


    此番再見,她眼底自然就多了許多欽佩和敬仰。


    謝柔聞言思量了一些時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雲姑雀兒,你們隨本宮去一趟冷宮罷。”


    兩人點頭應下。


    在大火之後,冷宮空了一陣子,如今關在那裏的是蘇葳如,因果輪回報應不爽,最終的業障還得始作俑者承擔。


    雀兒扶著謝柔走進冷宮時已是黃昏時分,宮門破落,遍地焦木殘骸,眾人踩在上麵發出嘎吱的響聲,雀兒捂了下鼻子,皺眉道:“娘娘,味道好難聞。”


    謝柔卻未在意,繞過枯黃的樹木來到半坍塌的屋子前,幾個侍衛幫她開了門,跟著她一起走了進去。裏麵光線昏暗,謝柔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屋子裏的東西,比印象中的天牢好不到哪兒去,除了寬敞一點,其餘的甚至還不如天牢。


    蘇葳如披散著頭發坐在稻草上,旁邊的角落裏縮著她的侍婢嫣兒,看模樣已經半瘋了。外麵的日光照進來,蘇葳如眯了眯眼睛,用手擋了一下,半天才睜開眼睛看清楚來人,她半麵臉糊著血跡,聲音嘶啞道:“皇後?”


    謝柔道:“是本宮。”


    蘇葳如笑了,沒人讀懂她神情裏的含義,嘲諷有之死寂有之。她死死盯著謝柔,渾濁的眼睛裏映著眼前人華貴的衣裙,唇角滲出冷意:“我一見你,就覺得討厭,這身衣服還有你這個賤人。”


    雀兒幾人麵色一變,侍衛更是執刀就要上前,卻被謝柔攔住,她搖了搖頭,麵上一片平靜。


    “蘇葳如,本宮曾提醒過你要安分守己,這後宮之中最不缺聰明人,可聰明人往往心機過深,下場不好。如今蘇家滿門被打入死牢,這與你脫不開幹係。”


    “安分守己,憑什麽?”一聲冷笑打斷了謝柔的尾音。


    蘇葳如目光狠毒:“入宮的女子哪個不爭寵不奪權,今日她們不招惹我,不代表一輩子不招惹,我先下手有什麽錯?宮裏那麽大,難道要我等著老死麽?隻恨我道行淺薄,被你抓住了把柄!”


    她的聲音尖銳刺耳,嫣兒嚇得一哆嗦,又往暗處躲了躲。


    謝柔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事到如今,你還不知悔改。”


    “悔什麽,我有什麽可後悔的,若是有,也是後悔沒有斬草除根,若非派出去的人都是蠢貨,你也回不了宮,若非那毒藥藥效緩慢,廣芸那蠢女人早就去見閻王了。”蘇葳如憤恨唾罵。


    這些話謝柔已經聽膩了,她來這裏的原因也不是聽她胡說八道的。


    “隻可惜了你身邊伺候的人。”她歎了一句。


    蘇葳如的聲音忽然斷了,嫣兒抖了一下。


    “放火投毒罪無可恕,”謝柔道,“而且這次因你而死的人不隻蘇家滿門,還有你身邊的忠仆。”


    “嫣兒,本宮也來問問你,助紂為虐之時,可曾想過自己的雙親?”


    嫣兒似乎僵住了,蘇葳如尖銳的罵聲還環繞在耳邊,像深入骨髓的釘子,刺得她生疼,她沉溺在瘋癲中太久了,根本不想醒過來,隻是那句“雙親”如洪鍾,將她震醒了幾分。


    她抬起頭,眼眸惶恐又絕望,望著麵前的女子,她嘴唇蠕動,卻發不出聲音。謝柔暗歎一聲,似乎想要轉身離開,嫣兒忽然爆發出力氣,撲到她腳下,嗚咽著道:“娘娘,奴婢求你……”


    雲姑和雀兒兩人對蘇葳如深惡痛絕,但對嫣兒卻存了兩分憐憫,從前她們在宮中行走時和她接觸過,並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徒,膽小溫和、心存善意,隻可惜跟錯了主子,那蘇葳如實在低劣,竟將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侍婢逼成這個模樣,還連累了這麽多人,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奴婢知錯,求娘娘開恩!”嫣兒一遍遍重複著,不停地叩頭,蘇葳如冷笑看著她。


    “奴婢鬼迷心竅甘願自裁謝罪,但這件事和我爹娘無關,求娘娘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們。”


    蘇葳如聽著這番話,咧嘴笑起來,她麵上扭曲,笑容更是可怖,聲音幾乎遮住了嫣兒的話,她大笑道:“求賤人做甚。”事到如今,求又有什麽用呢。


    嫣兒痛哭出聲。


    謝柔注視著這對神情迥異的主仆,心頭歎惋可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執迷不悟的人始終困在執念裏,不會因為將死而清醒,走錯路的人鑄成大錯回頭無望,這一趟大抵不過是做個了結罷了。


    身後的侍衛捧上兩個黑色的瓷瓶,所有聲音都在看到那瓶子的時候斷絕了,嫣兒跌坐在原地。


    “無辜的人本宮就不追究了,不過也僅此而已。”


    兩人愣了下,嫣兒回過神來將頭緩緩埋進了焦土,而蘇葳如卻是繼續滿含嘲諷地笑著。


    落日餘暉中,謝柔轉身而走,就在即將邁出屋子的時候,身後忽的飄來一聲輕歎:


    “皇後,你的命真好。”


    她沒有回頭,頓了片刻,道:“你的命本也不差。”


    女子緩步離去,蘇葳如怔怔望著漆黑的梁柱,笑聲漸熄。


    是啊,她曾過得很好,春光裏,蘇府少女追著女先生學讀書,在園子裏看爹爹舞刀,爹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她牢牢記著,凡事都想做得最好,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爹爹臨去邊關赴任的那天,還陪她放過風箏,那風箏飛得真高啊,陽光穿透薄紙,落得她滿身光華,她拉著繩子,跑得很遠很遠。


    黑色瓷瓶落在地上,記憶裏的光芒終於徹底消散在這座宮廷。


    一念浮屠,紅顏枯骨。


    朱紅色的鳳衣迤邐於地,謝柔踏出了冷宮,霞光正鋪滿天穹,她微抬眸向天邊望去,絢爛的金光為雲彩鑲上金邊,流霞耀目,那是整座皇城最美的時候。


    然後,她看到了宮道盡頭的男子。


    他們都沒有動,隻是兩兩相望。


    歲月長長。


    第77章 一生一世


    蕭承啟在位第十二年初冬,流民之難化解,北方戰事平息,右相勢力煙消雲散,內政外事皆安,大有四海來朝的盛世之象。


    這一年蕭承啟的帝王聲望達到巔峰,政通清明,百姓愛戴。官員們以中書省為首遞上折子,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天下既定合該告慰先帝英靈,迎神祭天以示君威。蕭承啟從前不喜祭祀一類的儀典,但今時不同往日,這樣大的儀式在他上位以來是第一次,意義非凡,官員百姓也要靠它重塑信心。幾番考量下來,蕭承啟便應允了,時間定在冬至圜丘壇。


    祭天大典儀式繁複,挑選官員陪祀就要很長時間,再加上後麵連著祭祖和戰事慶功,整個朝廷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作為心腹的白衍更是如此,遍行巡查的事二話不說直接丟在他頭上,把他偷懶的心都砸沒了,天知道從邊關回來以後他就沒閑著,接到聖旨,他哀歎了一回自己天生勞碌命,繼續宮內宮外來回跑。


    這日初雪方晴,他從正和殿出來打算去禦花園走走,據蕭承啟說,禦花園裏又添了新品種,冬日栽了胭脂梅,好不容易來了一趟,不賞白不賞。


    小路假山遮掩,繞過幾個花壇,一株梅花開得正好,他眼睛一亮走了過去,怎料還未近前,對麵忽然傳來銀鈴般的笑聲,似有不少女眷在此。白衍一愣,本要轉身離開,卻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幾眼,這一瞧就撞進了一雙柔軟清澈的眼眸。


    “白小侯爺?”


    白衍施禮道:“原來是榮安縣主。”


    眼前的女子笑了笑,白衍原本注視著她,不知怎麽,觸及她的笑容時手心有點發潮,視線還有點飄,他輕咳了一聲,勉強拽回神思,道:“原來縣主也來賞花。”


    女子微笑道:“皇後娘娘召見。”


    白衍點了點頭,她和皇後的關係一直很好,正式離宮後還被皇後認作了義妹封了縣主,進宮的次數肯定多,碰見也是尋常事。


    “縣主這些日子還好麽?”


    “小侯爺這些日子還好麽”兩人短暫的沉默,倏地同時問出一句,兩人都怔住了。


    還是白衍最先反應過來,打了個哈哈道:“微臣好著呢,雖說忙得頭暈眼花,但賞花的工夫還是有的。”


    女子忍俊不禁。


    要說兩人也有一陣子沒見了,她心裏一直記得他的,隻是他在外朝,以她的身份不好約見,每每念起整夜都睡不著,如今乍然遇到,心跳都快了些。其實她有許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以前是不能,現在則是……忐忑。


    叛亂一事落定後,皇上有意遣散後宮妃嬪,大臣們本有諸多不滿,但蘇府的事擺在眼前,皇上拿它做擋箭牌,欲清肅後宮,所有人都不敢反對,生怕被個別言官抓住把柄,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而且最重要的是,廣芸的父親廣仁海,曾經堅持推選秀女的老臣變了口風,眾人一看,連這般強硬的人都服軟了,自己也沒必要再堅持,於是都咬緊牙關閉上了嘴。


    至於那些有封號的嬪妃們,皇後都認作了義妹,未來嫁娶由皇室承擔,定保她們後半輩子榮華富貴,臣子們也心知皇上在選秀後壓根沒進過後宮,罪己詔也好,封賞也罷,皇上一心隻想讓這些女子遠離自己,聖上主意已定,他們也沒轍,左思右想暗地商議,心態也漸漸平和了,自家女兒不愁吃穿用度,家族更有皇室撐腰,還怕以後嫁不出去麽?


    這場風波來得猝不及防,但很快就煙消雲散了。這麽多嬪妃中,廣芸是最為特別的,不僅被皇後認作義妹,且被聖上親賜了縣主封號,皇宮內苑自由來去。若是單純從她自己來講,心情比以前要歡喜放鬆許多,純婕妤這個稱號讓她不自在,總感覺對不住皇後娘娘,不如姐妹相稱來得親切。


    何況隻有這樣,她才有機會站在他的麵前……


    胭脂梅淺色的光暈好像染在了她臉頰上,白衍又愣住了,視線好像掛在她的眉眼收不回來,直到女子看過來,他才趕快撇開目光。


    “若無他事……微臣就先告退了。”兩人又說了幾句有的沒的,緊接著又是良久緘默,他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樣道。


    廣芸微微張口,咬了下唇,心裏翻滾的話全擠在一處,見白衍真的要走,才道:“小侯爺……等等!”


    白衍回過身。


    廣芸向前走了兩步,她的手縮在袖子裏,翻出了一個物什遞給他,因相見突然,她還沒想好怎麽說,捏著東西的手指都有點顫。


    白衍低頭看去,原是個繡工精致的香囊,正麵繡得是蘭草蝴蝶。


    廣芸臉上發燙,胡亂地道:“小侯爺曾救我護我,大恩無以為報,這個是我閑來無事時做的……還請小侯爺不要嫌棄。”


    白衍握著香囊,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四周好似失了聲響,隻能聽到心跳的聲音,望著女子暈紅的臉頰,他的心口也有點發熱了。


    “你……”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卻看那女子咬了咬唇,忽然提裙而走,她像隻慌亂小兔子跑得很快,將他嚇了一跳。


    “啊……你……”白衍沒想到文靜的姑娘還有這樣一麵,怔愣了一下,不由失笑。


    真是的,地上還有雪呢,跑得這麽快摔倒了怎麽辦。


    再遠望,女子已消失在禦花園重疊的紅梅樹後。白衍笑著搖了搖頭,將香囊捧在眼前看了許久,而後隨手一翻。


    他怔住了。


    香囊的背後,繡著一對鴛鴦。


    笑意蔓延上臉龐,他的手指輕輕摩挲,隆冬時節,他卻分明感覺到了春日的氣息,攀上梅梢枝頭,肆無忌憚充盈在胸口。


    大概不久以後,春天真的會來罷。


    *


    太初十二年冬至,蕭承啟於圜丘壇祭天,百官隨祀。大駕鹵簿綿延數十裏,馬匹身披珠寶錦墊,金輅、玉輅等五種華貴馬車跟在後麵,車輪滾滾,從鳳陽皇城一路行至祭壇,同行的官員侍從足有上萬,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


    古來祭天從不許後宮隨駕,蕭承啟卻不管這些,執意攜皇後謝柔一同向往。大臣們早已習慣聖上與眾不同的做派,趕快重新修訂祭典行程,全按今上心意來。謝柔於是和蕭承啟一起換了祭服,走進圜丘壇。


    圜丘壇用玉石包砌,內壇有四尺八寸,懸簷走廊皆無廊柱,外牆周延十餘裏,黃穹宇琉璃殿,在陽光下下閃爍著燦爛的光輝。八十一階每一層都用漢白玉鋪就,玉柱刻著龍之九子,形態各異栩栩如生。兩人緩步而上行至拜位,燔柴爐迎帝神,在樂聲中為皇天上帝神牌上香,而後在列祖列宗配位前跪拜進香。


    謝柔看向身邊的男子,在他拿起香的時候,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


    他從前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幾次祭祖都是右相百般威逼才被迫同意,她知道他對先帝有心結,先帝那時懦弱,孩子卻很多,可是那麽多的孩子裏,他唯獨將蕭承啟交給了圖坦,質子如棄子,蕭承啟那時年紀小,還不懂皇權製衡、舍得之道,隻眼睜睜看著父皇放棄自己,母妃為了保護自己撞死在殿前,那輛駛向圖坦的馬車,原本是有去無回的。


    這麽多年他沒說過“恨”字,可她知道那些傷口還在,午夜夢回,他心底那個小小的孩子會鑽出來,在某一刹那提醒他刺痛他,否則他怎會厭惡看見先帝的牌位,怎會害怕觸碰旁人,怎會不願學著愛一個人?


    有時候她想,要是他們認識再早一些就好了,她就能多陪陪他了。


    蕭承啟側身看著她,在她溫柔的目光裏淡淡一笑,然後當著滿殿神明、列祖列宗,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


    身邊隨祭念祝文的大臣無意瞥見,陡然一滯,差點念串行。


    謝柔笑了笑,言語化在心裏,彼此想說的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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