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載沉親眼目睹著發生在自己妻兄身上的這一係列從峰頂掉到穀底的深刻變故,同情之餘,在他的心底裏,未嚐不是沒有慶幸之感,甚至有些因他人之禍而令自己得福的竊喜。


    上次她深夜不歸徹夜狂歡,他在內心深處暗暗活躍著的嫉妒憤怒自憐自艾等等陰暗情感的驅動之下,把她強行弄回家還和她做了已經停了許久的親密事,他原本感到十分暢快,因為她的完全順服,在她麵前,心裏甚至生平第一回 生出了一種她已臣服於自己強有力的雄性主導權的感覺,往後兩人關係或能破冰,誰知第二天她就翻臉不認人,證明了昨夜一切都不過是他的錯覺。聶載沉感到迷茫而尷尬。就在他猶如彷徨在十字街口不知該如何繼續走下去的時候,他的妻兄不失時機地搞出了這樣一樁鬧劇。


    因為別人的錯誤和痛苦,他因禍得福了。不但事發當晚就順順利利地勸住暴怒的白小姐,順便跟著她回了家,一夜之間,兩人又變得親密無間了,她仿佛也徹底忘記了他向她道歉表白那夜,她對他說過的那些令他傷心又無解的無情言語。


    聶載沉小心翼翼地守著這來之不易的平靜,不敢在她麵前提半句,暗暗希望她已經忘記了她自己說過的那些話。


    但是早上飯桌上,她對白鏡堂說的話,一下又提醒了聶載沉,也打破了他因為昨夜而生出的一絲幻想。


    她還是原來的樣子,下了床就不認他了。她還是要去歐洲,離開他一年半載。


    聶載沉自然不會自私到強行去阻止她追求她的理想和快樂,他也沒這個本事。但聽到她用這樣隨意的口氣談及兩人即將分開的日子,他五味雜陳,飯忽然就吃不下了。心裏是種猶如深閨怨婦似的,不能說的感覺。


    要是真的一年半載見不到她,他會想她,每天都想。


    但她很快就會把他拋在腦後,拋得幹幹淨淨。他知道。


    早飯後,聶載沉送她去了工廠,隨後轉道回到司令部的時候,思緒還有點沉浸在自己即將到來的分離裏,但很快,秘書官送來的一份電報,立刻驅散了他腦海裏的雜念。


    局勢發生突變。南府為大局考慮,願意有條件地退步。北京將要取代它,和平地成為新的唯一的合法政|府。


    北府不日遣一吳姓特派員南下,聽取地方意見與建議,共議成立新政府的事項。


    這個看起來突然而至的消息,實際卻早就有跡可循了。


    清廷覆滅,新舊交替的劇烈變革裏,實力是唯一的指揮棒。因為主義和理想而成立的南府,雖然眾望所歸,被人寄予厚望,所有人都熱切地期盼著它能化腐朽為神奇去治愈這片土地的沉屙固疾,但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它就先天不足,人心不齊,充滿了各種妥協和退讓。


    這樣的結果是個必然。聶載沉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他也在等著這一天。但當這一天真的變為現實,他還是感到了一絲迷茫和失落。


    從清廷舊壤裏滋生出的這個北府將會是個什麽樣的政府,可想而知。


    他沒法不顧慮,自己和許多像他一樣的人曾少年熱血追尋著的理想,或許會因為這個變故就此折翼,成為曇花一現的烏托邦。


    “司令,這裏還有一份發自北京的給司令您的私人電報。”


    秘書官又恭敬地遞上來一份電報。


    聶載沉接過,展開看了一眼,慢慢地收了起來。


    秘書官見他神色凝重,不敢打擾,悄悄地退了出去。


    白錦繡很快也從鋪天蓋地的報章上獲悉了這個消息。


    這對某些人來說自然重大無比。但因為離得遠,於廣州普通的百姓而言,不過就是茶餘飯後多了個談資,遠比不上從前街頭巷尾剪頭發去龍旗的熱鬧,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


    離她預定的要動身出發的日子也快近了。她這些天愈發忙碌。這天晚上,在工廠一直忙到晚上將近十點才結束,出來的時候,看見一道背影麵向著遠處丘野,立在工廠門外的路邊,旁邊停了輛汽車,看起來仿佛來了已經有些時候了。


    她一眼就認了出來,是聶載沉。


    他聽到動靜,轉過頭,臉上立刻露出笑容,朝她快步走來。


    “白經理,聶司令早就來了,一直就在這裏等您,我讓他進,他也不進,說不打擾您呢。”


    看門大漢殷勤地送出白錦繡,又替聶司令說好話。


    白錦繡知道今天是那個吳特派員一行人抵達的日子,照理說他會很忙,卻沒想到他會來這裏接自己,還等了這麽久。就問了一句。


    聶載沉說:“無妨。也沒什麽重要的事,不過是見個麵,做些官麵上的應酬而已。”


    白錦繡盯著他專心開車的後腦勺:“你怎麽了?是不是有心事?”


    他轉過臉,朝她微微一笑:“沒事,你放心。”


    白錦繡知道南北兩府的交替應當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但這種事超出了她的範疇,他自己應當能處置好,她也就沒太在意,加上最近疲於工作實在很累,乘著乘著,打起了盹。


    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回頭看她,見她閉目靠在椅背上,就放緩了些車速,平穩前行,直到回到白家。


    白錦繡實在是累,到家收拾好後,已是深夜,爬上床很快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道睡到幾點,從夢裏醒來,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邊上,摸了個空,發現聶載沉不在了。


    浴室裏好像也沒什麽聲音。


    “聶載沉——”


    她閉著眼含含糊糊地叫他。


    很快,他人就從外間快步進來,上了床,躺回在她的身邊。


    “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做什麽……”她翻了身,抬腿啪地壓在了他的腹上,抱怨。


    “有點熱,我剛去開窗了,你繼續睡。”


    他低聲哄她。


    白錦繡閉著眼,伸手胡亂摸了摸他。


    觸手光滑肌肉瘦勁的年輕男人的身體,摸起來十分舒服。


    他一動不動,任她摸自己。她摸了一會兒,人往他的胸膛裏貼了貼,唔了一聲,閉上眼睛,正要繼續睡,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


    她再貼過去些,鼻子小獸似地在他身上又嗅了嗅,手改而摸到他的腰上狠狠擰了一下。


    “叫我不要抽煙,你自己現在會了!還學會了騙我!什麽熱去開窗!這裏熱你去開外頭的窗?幹什麽不睡覺半夜去外頭抽煙?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頓了一下,向她道歉:“剛才確實在想個事,沒睡著,怕吵醒你就出去了。下次不這樣了。你快睡吧。”


    “什麽事?和北邊來的人有關?”白錦繡追問。


    他頓了一頓,唔了聲,很快又說:“也沒什麽。我自己再考慮下就可以了。你放心,沒問題。”


    他顯然不想和她具體說是什麽事,說完摟住她,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嘴,親她。


    混合了殘餘的淡淡煙草味的年輕男人的氣息刺激著她,她身子很快就軟了,和他摟成了一團。


    第二天,因為昨夜後來少了幾分節製,她早上爬不起來,睡得很晚,睡醒的時候,他人已經走了。


    白錦繡起床收拾好,自己坐車去了工廠。


    今天照舊是忙碌的一天。到了傍晚,她想起昨天他來接自己不進來的事,正想叫秘書去吩咐守門人,要是他今天再來就告訴自己,秘書敲門,說工廠門外來了一位訪客。


    “誰?”


    “來人姓顧,自稱顧景鴻,說是白經理您的一位故交,誠心前來拜望。”


    白錦繡一愣。


    顧景鴻?那個已經消失了很久的,她幾乎已經忘記了的前總督府公子顧景鴻?


    從前他攻打廣州奇襲將軍府的行動失敗後,人就不知所蹤,隨後清廷覆沒民國成立,他也就沉寂下去,徹底沒了消息。


    沒想到他現在竟突然又回來了。


    白錦繡對和他見麵沒有半點興趣,皺了皺眉,正想叫秘書打發掉人,忽然想起件事,又遲疑了下,改口說:“讓他進來。”


    第77章


    伴著皮鞋踏過木地板發出的響亮之聲, 一個青年男子邁著矯健步伐, 來到了辦公室的門口, 隨即停步,轉身, 朝向辦公室裏的白錦繡。


    對方身穿嶄新的北府高級軍官製服, 腰束皮帶,腳上皮鞋光亮如鑒, 英姿迫人,從頭到腳, 透著一種意氣風發的風度。


    他的兩道目光投向埋首於辦公桌上的白錦繡, 麵上露出微笑, 朝她頷首。


    “久違了, 錦繡!”


    白錦繡示意跟在他身後的秘書下去, 低頭繼續寫完自己的東西,也沒起身, 隻旋上了水筆的筆帽, 放下去, 旋即在椅中坐直身體。


    “請叫我聶太太。你來什麽事?”


    顧景鴻對她的冷淡顯然毫不在意, 停在門口注視了她片刻, 慢慢踱步而入, 哂笑:“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沒半點變化,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令我終於有了一種歸鄉的親切之感。”


    白錦繡看著他, 沒有回應。


    他又自顧打量她辦公室裏的陳設。


    “你的品位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要不是剛經過下麵的工廠,我很難相信,這裏是間工廠辦公室。”


    白錦繡說:“你什麽事,直接說。我很忙,沒時間和你敘舊。”


    “好吧。”


    他從上衣內兜裏取出一張燙金名片,遞了上來。


    “我這次是隨吳特派員南下的。”


    白錦繡看了一眼,挑眉:“顧公子,哦不對,現在應當叫你顧專員 。想必你當初趁夜偷襲廣州炮轟將軍府的事跡,如今也成了反清誌士的壯舉,變成你的通行證吧?失敬。”


    顧景鴻仿佛絲毫沒有覺察她話中的譏諷之意,或是並不介意,他神色如常,說:“成王敗寇而已。現如今,人人張口民主閉口共和,背後種種勾當,誰是清白,誰是混濁?成大事,又何必拘泥小節。”


    白錦繡冷冷地道:“我這裏不過小工廠,勞你屈尊親臨,有什麽指教,洗耳恭聽。”


    顧景鴻注視著她冷漠的麵容,笑容漸漸收了,說:“確實是有一事。現如今政令北移,聶夫人應當知道的,吳特派員這次南下廣州,除了公事,也是帶著囑托,誠邀聶司令代表廣東北上,共議大事,這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的國事,但司令不知何故,對此似乎存有異見,遲遲不予回複。我知他和原南府淵源不淺,但私人歸私人,一切當以國計為重,當早日回應,以促大事。吳特派員對他,是寄予厚望的。”


    “至於我,今日不請自來,純粹是出於舊日交情,希望你能適當勸告他一番。就我私人而言,從前因為種種,固然與他生過些齬齟,但若大家往後能夠為國共事,過往於我完全不計,今後我可與他精誠合作,效力北府。”


    “聶夫人,你以為呢?”


    他說完,注視著她,雙眼一眨不眨。


    “原來這樣,倒要多謝你的好意了。不過我一個女人,平常隻知道吃喝玩樂,閑得無聊,最多也就隻拿自家小廠子消遣下。這種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管。真這麽重要,你們自己找他說就是了。”


    她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這裏是工廠,也沒可招待你的茶水,我不送你了,你自便吧。”


    她拿起水筆,旋開筆帽,低頭重新做事。


    顧景鴻在她麵前立著,望著她埋頭再不看自己的影,片刻之後,倏然轉身離去。


    他的腳步聲消失在了耳畔,白錦繡慢慢停了手中的筆。


    她想起昨夜他深夜睡不著卻瞞著自己,顯然不欲影響她的一幕,忽然感到心神不寧,再也無法安心做事了。


    夜幕漸漸降臨,到了交班時間,白班的女工下機,夜班接替做事。


    秘書過來敲門,問她今天還有沒有事需要自己做。


    白錦繡回過神,讓秘書回去,自己再坐片刻,看了眼時間。


    晚上六點多。


    她站了起來,離開辦公室,想回家。


    工廠在東大門外,聶載沉沒法每天自己來接她,就將原來的司機換了,換成他手下挑出的一個人,會開車,更是訓練有素,隨身配槍,此刻正在門房保衛處等著,見她出來了,立刻跑去車庫開車。


    白錦繡走出大門,站在路邊等車,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扭頭看清暮色裏的來人,不禁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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