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護著這個女鬼?”婦人嗓音高了八個調,有些刺耳。


    “你心虛什麽?既然光明磊落,何不讓我進去看看?”我放下袖子,拂去裙上褶皺,冷聲道。


    南簫倒是個急性子,沒等他娘編出來謊話,已經擠到小門前,一掌推開房門。


    屋內一張拔步床,一方案幾,上供陰燭,兩朵雪白蓮花分置鼎爐左右側,儼然一副虔誠信徒的模樣。


    南簫鬆了氣,笑道:“我娘生前就喜歡燒香拜佛,如今身死,卻仍舊放不下從前的習慣。”


    我看向婦人的眼睛,觸到那刻她匆忙避開:“燒的是香,拜的恐怕未必是佛吧。”


    南簫蹙起眉:“姑娘,這是何意?”


    “簫兒,別問了!”婦人低聲喝。


    我指著鼎爐裏四根香線道:“三香祭神,四香祭鬼。陰燭白蓮以紅繩接地,隔絕天靈,供奉小鬼,此為招魂陣。”


    言罷,我目光投向不敢抬頭的婦人,向前一步逼問:“你招的是什麽魂,供的是什麽鬼?”


    婦人絞著手指,慘白鬼臉上肌肉簌簌顫動,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咯咯咯咯。”


    小鬼陰鷙的笑聲清晰出現在祭台上,婦人手忙腳亂在櫃中翻找火折子,顫著手指想湊到陰燭上點燃,南簫奪過火折子攔下她,婦人竟露出哀求神色:“它等急了,這是最後一次,它答應過我是最後一次的。”


    “娘,你是不是魔怔了,這麽多年,你供奉的到底是什麽東西?”南簫厲聲喝問。


    婦人忽然被抽出了全身力氣似的扶著桌角緩緩倒地,木然望向身側欲扶起她的南簫,喃喃道:“我……都是為了你呀。”


    她見瞞不過,終是和盤托出。


    婦人名談香兒,是冠軍侯府的小妾,育有一子一女,侯夫人仗著身份高貴,對她和孩子多有欺壓,談香兒本也不甚在意。


    但算命先生道她的兒子南簫是斷了前路的絕命,一生必碌碌無為、短命早逝,談香兒後半生原想指望著兒子爭氣過活,如此一來,如同被掐斷了希望,她一時動了歪心,照書上邪術方子擺了招魂陣,日日供奉香火換取兒子的好命數。


    後來,南簫果然沒有依著算命人的話成為庸才,反而扶搖直上,一躍而成朝堂上風光無限的將軍,談香兒心頭歡喜,再次招了魂,同厲鬼做交易。


    沒想到,交易未終,她先意外病死,那鬼常常入夢,纏著她在冥界繼續供奉,她懼怕不已,隻能照做。


    “我一次次拿命拚來的榮耀,在娘眼裏,竟是惡鬼的功勞麽!”南簫冷笑。


    談香兒哽咽不止,抬起袖子抹眼淚。


    “我原以為你是太愚鈍,舍不得生前名利不願投胎,細細想來,倒是錯看你了,”我輕笑,“你是心中清楚自己做了虧陰德的事,來世必不得好報,故而拖著不敢去投胎。”


    “那惡鬼提出宿在我女兒體內,我是不願意的,但……”


    “但你舍不下眼前利益,它許你兒子好命數,甚至……許你當上侯夫人,你便動心了,是也不是?”我問道。


    談香兒身子僵了一僵,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人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天下卻真有拿女兒的命去換兒子的前程這種荒唐事,對這種人,我著實同情不起來。


    “與虎謀皮,付出了許多,你得到想要的了麽?南簫還是死了,你還是沒當上侯夫人。”我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談香兒,冷道,“你若真心為南簫好,就莫要留他在冥界養著你了,他生前功績卓絕,現下必能投個好胎。”


    說完,我揮袖砸了案幾上亂七八糟的招陰器皿,轉身離開他們家。


    身後有急促腳步跟來,我駐足回望,南簫滿臉鬱色道:“姑娘,多謝你,不然我還被蒙在鼓裏,可惜我已經死了,不能得知妹妹如今的情形。”


    我笑道:“這不難,我並非死了,而是誤服丹藥,估摸著還有一會兒便會回魂,你妹妹在何處,我替你去看看即可。”


    南簫歎聲道:“我妹妹幼時被娘送到了昆侖山,說是修仙證道,如今看來,恐是娘害怕那隻宿在我妹妹體內的惡鬼。”


    昆侖山?


    我一愣,問他:“你妹妹叫什麽名字?”


    “南嫿。”


    我心頭如驚雷劈過。


    鬼氣不絕,雙重性格,竟是……南嫿體內宿了隻厲鬼?


    既然如此,談香兒方才道最後一次祭鬼,南嫿豈不是……


    我震驚難消,恨不得當下立即回魂去找南嫿,可即便我再焦急,未滿時辰,還是隻能待在冥界。


    “說來巧得很,我與南嫿算是朋友,她在昆侖山上過得挺好,待我回地上,定第一時刻去找她。”我寬慰他。


    南簫放下心,麵上添了笑容:“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哦,肖妄。”


    我隨意答道,心裏琢磨著有沒有辦法提前回魂,等自己被攬入一個冰涼懷抱時,我傻眼了。


    南簫遺憾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若是真的死了該有多好,我就算放棄下輩子的好命數,也要娶你的。”


    他大爺的,咒我死?


    我尋思著話本裏不都是說“你活著真好”麽?怎麽到我這就變成催命了!


    “我還不想死。”我推開他,淡淡道。


    南簫苦笑:“是我不會說話。”


    他似乎還想和我說什麽,然而我的目光已經被他後方的藍色身影吸引住,無法離開半寸。


    “滄濯……”我啟唇喚道。


    他一言不發,靜靜站在那裏。記憶中的他一直這樣,仿佛你不去主動尋他,他就永遠不會上前一步,更不會知道他在看不見的地方站了多久。


    我快步跑到他跟前,他眸中半是驚喜,半是驚惶,聲音裏有絲沙啞:“你活著真好,我……”


    “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直勾勾盯著他星辰般亮的瞳孔,他大概沒料到我突然有這麽一問,竟驚嚇得後退一步。


    我向前一步,仰起頭湊近他,近得能看清他眸中每一縷光影的跳動。


    “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再次問。


    “是。”滄濯不避不躲我的凝視,沉聲應。


    我向後挪了挪腳步拉開距離,抱起手臂冷冷問他:“你為何要殺我?為何要殺度辛?”


    被我犀利質問,他十分鎮定,沉吟良久,才一字一句道:“我害死了你,但我沒有殺你。”


    若擱在從前,我必覺得他在撒謊,但千夜的話如一塊燒鐵烙在我心頭,燙得我無法忽視。


    “那是誰殺了我?”


    滄濯倏爾抬眸看向我,好似對我有這一問萬千訝異。


    “我說了,你會信我麽?”


    我有點生氣,這話裏透露的懷疑,好像我很不講道理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為什麽這裏山主是鬼魂,滄濯還是說“你活著真好”。因為山主元神是神仙,真正死了的話是不會有鬼魂的。


    第29章


    我望著他道:“因你舍命施引魂術相救,我信你。”


    滄濯抿唇, 頓道:“你知道了。”


    “若千夜不告訴我, 你是不是打算永遠埋在心底?”


    滄濯默認。


    我微笑搖頭:“這樣可不行,太傻了,別人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怎麽會知道你在想什麽?”我在他心口處戳了戳, 硬邦邦的, “我從不喜歡忸怩作態, 有話便直說,我現在想要知道那時的全部真相,你可以告訴我麽?”


    滄濯沒有多說,簡言:“是度辛。”


    哦,是度辛啊。


    什麽?!


    這句話的衝擊過於劇烈,我瞪圓了雙目,一時無語凝噎。


    滄濯眼神一直沒有離開我,他有些緊張的握了握拳頭, 語氣裏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你, 信麽?”仿似但凡我流露出半點質疑的神色,他便會心傷徹骨。


    我是真的很努力想相信!


    但是……怎麽會是度辛呢?


    我僵硬笑了笑:“是不是弄錯了, 度辛為何殺我?”


    滄濯眼中蘊了化不開的濃墨,他垂下眼眸,嗓音低沉清冷:“我不知他為何殺你,那日,是度辛提出你喜歡茗韻茶, 我按照平常的方子配了茶,親手……”


    言及此,滄濯不願再看我似的闔上雙目,他雙拳緊得能聽見骨頭的“咯咯”響,薄唇微顫,好像禁受了連穩住身形都是奢望的苦楚。


    這是他的心魔。


    即便我好端端站在這裏,他依然無法麵對那一天的種種。


    我歎了一口氣,伸手掰開他握緊的拳頭,把自己的手塞進他掌心。


    滄濯,我還活著,我沒有被你害死,是你救了我,所以,毋需自責,毋需害怕。


    手掌相觸那刻,他身子頓了頓,猛的睜開了眼。如果不要臉一點,說我是見過天地間三萬年大世麵的神仙,那我可以確信,此刻落在我眼底的,是世間最迷人的一束星光。


    而我願這束光永恒不滅。


    滄濯仿若怕我突然跑了一般,牢牢攥住我的手,他緩緩道:“茶裏的一味鉤穹葉,是蠱引,誅靈蠱,被下在蘇合香裏,因而你飲了茶,蠱就隨香滲入你的皮膚。”


    怪不得旁人皆言我是喝茶噎死,竟是因為,有毒的是香,不是茶。


    麵前的這個人,我相識於一場玩心,記恨於一盞毒茶,我以為自己僥幸借屍還魂,是上天給我一個報仇的機會,卻原來,皆因他。


    到底是我虧欠了他。


    “度辛死前……可有說什麽?”我想知道,相處了三萬多年,早已如同親人的度辛,究竟是為什麽要對我下手。


    我竟從未察覺他的意圖,哪怕是我被他毒死的那刻,心底掛念著的也是他。


    可度辛盼著我死。


    思及此,我覺得心口一陣錐心刺骨之痛,沿血脈寸寸蔓延,血液流淌之處,一片冰涼。


    或許是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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