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倏爾靈光一閃,我伸手在枝蘿水嫩的臉上摸了一把,眼睛笑成彎月:“多謝你了。”語盡,甩起廣袖大搖大擺走出殿門。


    枝蘿的嬌聲在背後響起:“上神,您要去哪兒?”


    我回首淺笑盈盈道:“去拜訪拜訪各路神仙。”


    枝蘿約莫是想起我和凝顏公主的“前車之鑒”,唯恐我再多得罪其他神仙,頓時慌了神:“小仙陪您一起吧。”


    我搖搖頭,阻止她上前的腳步:“我自己去, 你好好守著家, 乖啊。”


    開玩笑,她要是跟來了, 我還怎麽鬧他個天翻地覆?


    由於初來乍到,我並不熟悉九重天的方位,也不知自己到了哪方宮殿,隻好走到哪算哪,自由發揮。


    率先遭殃……非也非也, 率先被拜訪的是把我的命從彼岸黃泉硬生生搶救回來的太上老君。


    走進殿內,卻不見太上老君的身影,隻有四五名仙童搖著羽扇看守煉丹爐。


    “見過洛水上神。”


    “老君呢?”我環顧一圈,不解問。


    梳著雙髻的白衣仙童作揖道:“回上神,師父說救您耗費太多心力,需要好好休養,便向天帝告了假,去找食神學習包餃子的手法。”


    我眼角抽搐了下,不自覺重複出聲:“包……包餃子?”


    九重天的神仙如此接地氣的麽?


    我原以為他們該是整日打坐修煉,即便閑來無事也是吟詩誦對、煮茶論道作消遣……事實似乎與我想象的不大一樣?


    仙童好像看出了我的呆滯,指了指煉丹爐,眸中露出崇拜的神采:“師父近日正在研究把丹藥包進餃子裏,既能很好保存藥性,又十分美味有趣,當真是奇思妙想、獨具匠心。”


    “嗬嗬,”我敷衍一笑,“確實是。”吃飽了撐的。


    “上神若有事找師父,不如改日再來。”


    “不,我不找他。”


    “那您……呃!”話音未盡,他眼珠上翻,“咚”倒地。


    我叉腰看著暈倒一地的仙童,嘴角輕輕勾起,淩空拂過兩旁書架,掌心所過之處,書籍“嘩啦啦”如冰雹砸下,瞬間堆疊成山,至於這煉丹爐麽……日夜不歇忙碌了許久,也很是勞累了,該讓它休息休息。


    遂施法喚出水流注入爐火,被澆滅的焰火仍在不甘罷工“滋滋”冒著熱氣。


    滿意滿意,我撣去指尖水珠,哼著小曲兒雀躍轉向下一位受害者。


    連著走了許久,都未能尋到合適目標,我不禁暗暗思量,若是路上能再竄出來一個什麽公主太子的多好,我也不必這般累死累活的找茬了。


    正當我感慨萬千時,緞麵鞋尖忽然觸碰到堅硬物體,我低下頭,便見一團紅線球滾在我腳下。


    我撿起紅線球在雙手間來回拋,眼前七彩霓虹光芒一閃而過,晃著了眼,輕扯紅線球,才發現線團上有一根發光紅繩歪歪扭扭逶迤延向遠處相思樹後。


    循著紅繩摸索過去,石桌前坐著一位紅裳醒目、須發花白的老神仙,正一邊在簿冊上翻找,一邊動作嫻熟地拉起兩根紅繩挽成同心結,嘴中還碎碎念著“東市磨豆腐西施……當配西市屠戶周大有……”,我躡手躡腳坐到他對麵位置,扔出紅線球,紅彤彤一團在石桌上滾啊滾,最終停駐在他眼皮子下。


    我托起腮,努了努嘴瞅著他:“你的紅線球掉了。”


    “啊,多謝。”他頭也不抬,道了聲謝繼續忙碌,本就布滿皺紋的眉間擰成了連綿山川,明晃晃寫著“閑人勿擾”。


    “敢問上神可是月老?”我頗有興趣的昂起下巴瞄了一眼書冊上的“姻緣簿”字樣,好奇問道。


    “正是。”月老終於舍得抬起高貴的頭顱,笑眯眯與我四目相對,“不知您是何方仙子?找老夫所為何事?”


    “我是新來的,喚作洛水。”我一字一頓說的極慢,生怕他聽不清我的名號,到時候告錯狀。


    “原是洛水上神,失敬失敬。”月老放下手中活計,客氣道。


    “月老,被姻緣紅繩牽上的兩人,當真可以比翼連枝、白頭相守麽?”我雙臂墊著下頜,趴在桌上。


    月老“嗬嗬”一笑,捋了捋胡須道:“自然,所謂姻緣天定,正是此意。”


    “那我的紅線呢?可否借來一觀?”我拉高袖子,伸出纖細手腕。


    我隻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與滄濯命定糾葛,倘若不是,為何讓我與他兩情相悅,倘若是,又為何連想同他平凡廝守這樣簡單的心願都是奢望。


    “上神說笑了,神仙的感情可非一根紅繩能夠決定的。”他說著取出一根嶄新紅繩,指尖輕點,紅繩宛如獲得生命自發繞上我的手腕,可剛剛纏定耀出七彩光芒,便化為粉末飄散在空氣中。


    我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皓白手腕,垂下眼眸掩去失落。


    “月老,你一人牽紅線這麽累,不如……我幫幫你吧。”我重新逸出笑容,摒棄紛雜思緒切入正題。


    “這這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上神!”


    我無視月老快要哭出來的難看表情,兀自撚起一根紅繩,姻緣簿上立刻浮現兩行金字:


    “葫蘆村虞鳶,盜墓世家,陰德有虧,克夫之命,宜牽滬鎮富商錢竇來。”


    看得我皺起眉來。錢竇來的生平裏所寫,好像是個損人利己、魚肉鄉民,還愛淩虐小姑娘的變態啊,雖說這個虞鳶天生克夫命,但到底是個沒做過壞事的小姑娘,若與錢竇來結了紅繩,豈不是一輩子都要毀了?


    我將錢竇來的紅線扔至腳下,翻找起姻緣簿,想要大發善心幫這個小姑娘一把。


    “書生……狀元郎……將軍府二公子,哎?這個不錯。”


    我挑出一根紅線想要打結,卻被撲身而來的月老牢牢抓住手腕,他急得額頭滲出一層蒙蒙細汗,顫巍巍道:“上神您饒了我吧,克夫之命亂牽紅繩,可是會影響兩人命數的,這個罪責小仙擔當不起啊。”


    我意欲掙脫他,他堅持不放,如此一來二去,我手中紅線拿捏不穩,一陣手滑,虞鳶的紅線“刺溜”落下,混在桌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線團中。


    眼見月老噤若寒蟬的模樣,我不禁心生了些柔軟,畢竟我雖存了擾亂九重天的心思,但並不想影響人間秩序:“行吧行吧,我不耽誤你了。”


    我“騰”站起身,孰料腰間一陣拉扯將我拽倒回石凳。低頭一看,原是一根不知哪來的紅繩勾在了我的腰帶上。


    小心解下這根烙印著“時非歡”名字的紅繩遞給月老,我這才看清紅線那端還墜著一根十分眼熟的紅繩,似乎正是剛剛虞鳶那根……


    我咽了口唾沫,舉起難舍難分、纏繞成死結的兩根紅繩,悻悻問道:“月老,這姻緣紅線……能剪開麽?”


    月老:“……”


    觀他堪比鍋底的臉色,我暗道糟糕,笑嗬嗬賠禮道:“打擾了,在下還有事,先行一步。”


    在他仍愣神之時,我灰溜溜瞬移跑路,留給月老一桌狼藉。


    我這端心滿意足的大鬧天宮一番後,已是薄暮冥冥,望舒仙子禦月而上,九重天刹那籠罩在婆娑月影中。


    走著走著,竟來到廣寒宮了麽?


    從前尚處人間時,我便多有聽聞凡人所擬廣寒宮的傳說,如今親眼所見,卻是比想象中更加冷清寥落。


    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幸有明月清輝久照古今,總不至於太過孤苦無依。


    月桂樹下,立著一麵與我差不多高度的古鏡,鏡中蕩漾著如水月華,根據我淵博的見聞,這應是傳說中可現人世間百態的觀世鏡。我慢慢走上前催動法力,觀世鏡裏的月影搖曳生波。


    而那鏡中浮現的幕幕景象,將我原本絲縷亂麻的記憶聯結成網,如此清晰完整地呈現在我麵前。


    作者有話要說:  下本書的兩位主角閃亮登場……


    時非歡:我就這樣被坑了???


    虞鳶:謝謝山豬大人!啊呸,山主大人!


    阿妧榮獲稱號:九重天混世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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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我看見穹頂崩塌後暗無天日的不周山,小木屋內貼著的“壽”字仍舊鮮亮, 下了誅靈蠱的蘇合香仍舊嫋嫋飄散, 我了無聲息歪躺在椅上,手邊還倒著空茶盞。


    那是我被度辛毒死的時候。


    單膝恭敬跪在地上的滄濯先是輕聲喚了一句:“阿妧?”未得到我的回應,他緩緩起身, 上前探我鼻息。


    那樣素來冷靜自持的人, 刹那間隻剩下驚惶與無措, 如同迷失在無垠荒漠中的人。他握著我涼透的手, 不斷嗬氣想要捂熱,卻不過是徒勞。


    “她死了,叛徒死了,我終於替水神和飛廉大哥報仇了,哈哈哈哈。”觀世鏡中度辛笑得那麽開懷,看得我心口生出被啃噬的刺痛,仿似再次經曆了彼時的誅靈蠱。


    恐怕自我砍下天河石的那刻起,我在度辛眼裏就已不是他的姐姐, 而隻是仇人。我在山腳屍體堆中翻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把他扛回不周山,為了醫好他的腿, 我日以繼夜讀醫書,辨草藥,他雙腿恢複站立那天,我高興地醉倒在鬼哭坪,滿心以為能回到上古時的親密無間。


    我那時以為, 即使沒有了師父、綾兒、飛廉,我至少還有度辛這個親人,我不是形單影隻。


    原來這麽想的隻有我一個。


    “你殺了她?”滄濯輕輕放下我的手,轉身盯著度辛,血紅眸中是無盡冰寒,那樣瞬間迸發的強烈殺意與臨近深淵般的絕望氣息籠罩在屋內,度辛失去法力的身軀難以承受壓迫,雙膝一屈癱在地。


    “你敢殺她。”滄濯召起地上夏禹劍,金色光芒籠罩住倚靠牆壁吐血的度辛,他明明拿著神劍,卻更像地獄歸來的惡鬼。


    “哈哈哈哈哈,我報仇了,我報仇了……”度辛自顧自瘋狂笑著,眼角卻落下了幾滴淚水。


    滄濯身上少昊神息倏然爆發,他一劍刺入度辛胸膛,劍尖穿透身軀沒入牆壁,夏禹劍的金芒立刻被鮮血遮蓋,血水匯集成流如注淌下,度辛須臾後便沒了動靜。


    殺了度辛的滄濯卻沒有露出快意的神情,他扔下夏禹劍,踉蹌後退兩步,看著小屋內的兩具屍體,烏黑瞳孔中隻剩迷茫與晦暝。


    我說不出什麽感受,隻覺得很想衝進鏡中緊緊抱著他,告訴他我沒事。


    房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率先進屋的是南嫿,我估摸著後麵就要看到青陽和紫陽那兩個令我作嘔的老東西了,為了不給自己添堵,遂揚起袖,掩去鏡中景象。


    隨著我的動作,觀世鏡內水波湧動,換了另一幅畫麵。


    螢草幽綠,無數散發著深深淺淺亮光的元神漂浮在漆黑虛空之中,耳邊依稀可以聽見冥河浪花翻騰的水聲。


    我一愣,這裏該不會是彼岸黃泉吧?


    緊接著,我看見了站在螢草間,右手掌心捧著光亮微弱到快要熄滅的一小塊元神,那是我的元神。


    滄濯念起引魂禁咒,拖著長長尾巴的元神碎片從遠處飛來,他左手指尖控製碎片向元神本體靠攏,就在碎片融進本體的刹那,一道噬魂靈氣自背後穿心而過,滄濯幾乎立刻站立不穩,但他仍是小心翼翼護著手中元神,僅以手肘勉強撐著身子,有血順著他嘴角滴在螢草上,頃刻便被吸收幹淨。


    他再施引魂咒,凝望著元神低聲柔和道:“阿妧,從小我就沒有爹娘,村裏人都說我是天煞孤星,我也早已習慣了他們的欺侮,那時候在破廟裏,你旋身而動,一襲白紗飄舞,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噬魂靈氣再次劃過,他悶哼一聲,笑了笑繼續道:“誰能想到,我竟然見到了真的仙女,起初我真的很討厭你,總覺得你和村裏那些人一樣,把我當作隨意擺布的玩物,不顧我的感受……所以我從未給過你幾個好臉色,甚至不屑正眼看你。”


    “可我漸漸發現,你和他們是不同的,你沒有看不起我,也沒有刻意羞辱我,而是真心把我當成一起生活的徒弟,隻是你太不會和人相處,不是個稱職的師父……究竟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你,連我自己都道不明。”


    元神愈來愈完整,光芒大盛,而他麵色蒼白,說話的聲音小了許多:“也許是你凶巴巴叉著腰說不練好法術不準休息,也許是你明眸善睞誇讚我做飯好吃,也許是那夜你抱著我哭得像個小孩子……阿妧,我是你漫長生命裏微不足道的過客,可你是我灰暗生命裏的全部。”


    一道道噬魂靈氣的折磨中,他獨自傾訴著對我深沉埋於心底的感情,直至藍裳被血水浸透成暗色,眼神失了焦距,搖搖欲墜。


    “阿妧,若我不是凡人該多好,那樣就能陪你一起魂飛魄散,不會連死後都擦肩而過……我多想陪你去死,可我舍不得就此飲下孟婆湯,把你徹底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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