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肉孩》


    秋天的後半夜,月亮已經出來,掛在西半天上,邊緣模糊,好像一塊融化了半邊的圓冰。涼森森的光芒照耀著沉睡的酒香村,誰家的雞在窩裏叫起來,叫聲悶悶的,好像從地窨子裏發出來的。


    這叫聲雖然沉悶但還是驚動了金元寶的老婆。她圍著被坐起來,在朦朧中發著怔。青白的月光從窗欞裏瀉進來,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慘白的格子。男人的腳在她右側直豎著,涼冰冰的。她拉拉被角為他遮蓋。小寶在她左邊蜷著,嗚嗚地打著均勻的呼嚕。更遙遠更沉悶的鳴叫聲傳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裏,抬頭看天,見三星西斜,昴星東升,離天亮不遠了。


    女人推著男人的腿,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大昴星都出來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幾下嘴唇,坐起來,迷迷瞪瞪地問:


    "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快了,早點去吧,別再像上次那樣,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騰騰地披上夾祆,伸手從炕頭上摸過煙笸籮,捏著煙鬥,裝了一鍋煙,塞到嘴裏叼著。又摸到火鐮、火石、火絨,劈劈啪啪打起火來。幾個有角的大火星子濺出,有一顆落到火絨上,他嘬著嘴吹氣,火絨燃起。暗紅的一點火在昏暗中閃爍。他點著煙鍋,巴咂兩口,正要掐滅火絨時,女人說:


    "點著燈吧!"


    男人說:


    "還要點嗎?"


    女人說:


    "點著吧。窮富不在這盞燈油上。"


    他憋足一口氣,悠悠地吹那火絨,愈吹愈亮,終於"噗嚕"一聲燃起了明火。女人端來燈盞點著,然後掛到牆壁上。青幽幽的光輝立刻充滿了房間。夫妻倆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閃了。和男人在一頭睡著的幾個孩子一個說夢話,聲音很高,像呼口號一樣。一個把胳膊伸出來,手在油膩的牆壁上摸索著。一個在哭。男人把那條小胳膊塞進被裏去,順便推了推哭泣者的頭,不耐煩地說:


    "哭什麽?討債的鬼。"


    女人歎了一口氣,問:


    "就燒水嗎?"


    男人說:


    "燒吧,燒兩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說:


    "多燒一瓢吧,洗得幹淨一點招人喜。"


    男人不說話兒,舉著煙鍋,小心翼翼地探頭到炕角上去看。那個小家夥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燈移到門框上掛著,讓光明照亮裏外兩間房。她涮了鍋,添了三瓢水,蓋了鍋蓋,拿一把幹草就燈火上引燃,小心著塞進灶裏,緊接著往灶裏續草。火旺了,金黃的火舌舔著灶臉,火光映得女人的臉煥發出光彩。男人坐在裏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著好像變年輕了的女人。


    鍋裏的水吱吱地響起來,女人緊著往灶裏填草。男人把煙袋鍋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說:


    "東頭孫大牙家裏又懷上了,人家懷裏也有吃奶的。"


    女人順著眼說:


    "人跟人怎麽能一樣?誰不想一年生一胎?誰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說:


    "大牙發起來了,這狗日的,仗著他舅子當驗級員,別人驗不上,他就驗上了,明明該驗二級,他就驗上了特級。"


    女人說:


    "朝裏有人好做官,古來就是這樣。"


    "不過我們小寶兒驗一級是穩了的。誰家的孩子也沒舍得下咱這麽大的本錢。"男人說,"你吃了一百斤豆餅,十條鯽魚,四百斤蘿卜……"


    "我吃了什麽?"女人說,"看著是進了我的肚子,到頭來還是變成奶湯,全被他嘬了去!"


    說著話,鍋裏水開了,蒸汽沿著鍋蓋的邊緣,一股股往外竄。蒸汽升騰起來,那一點燈火失去輻射能力,像一粒紅豆,在霧氣中抖動。


    女人停止往灶裏續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來吧!"


    男人吭吭著,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裏,把一個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開鍋蓋,蒸汽洶湧上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裏往盆裏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隻手伸到盆裏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你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裏屋,彎著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著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


    "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著脖子往女人懷裏拱,一邊拱一邊牙牙著: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坐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確地把乳頭搶進嘴裏,嗓子裏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僂著,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裏攪動著,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


    女人拍拍寶兒的屁股,說:


    "寶兒,寶兒,別咂了,早讓你咂幹了。洗澡吧,洗淨了送你去市裏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著孩子,但寶兒的嘴巴叼著乳頭不放,於是那隻癟癟的乳房便被神得很長,像一塊缺乏彈性的疲勞橡皮。


    男人一把將孩子拽過來,女人呻吟了一聲,寶兒哇啦一聲哭了。金元寶拍了寶兒屁股一巴掌,氣哄哄地說:


    "嚎!嚎什麽?!"


    女人不高興地說:


    "你手下輕點,打出青紫來又要降低等級。"


    男人把寶兒的衣服撕扯下來,扔到一邊,伸手試了一下水,自言自語著:熱了點,熱點好,褪灰。邊說著,邊把赤著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裏。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聲,這聲嚎叫比前邊的嚎叫高出了許多,好像從平緩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雙腿縮著,可著勁往上竄,金元寶則可著勁兒往下按。盆裏的熱水濺落到女人的臉上,她伸手捂住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說:


    "他爹,這水是太熱了,燙紅了怕又要降級。"


    男人嘟噥著:


    "這小討債,還知冷知熱的來,那你就舀半瓢涼水摻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懷,耷拉著雙乳,長長的衣襟垂在雙腿之間,宛若一麵濕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進盆裏,並用手緊急攪合了幾下,嘴裏說:


    "不熱了。現在真的不熱了。寶兒莫哭,寶兒莫哭喲。"


    小寶的哭聲穩健了許多,但依然手撕腳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寶硬是把他按到盆裏。女人提著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著,元寶嗬道:


    "死人!還不快來幫我。"


    女人如夢方醒,扔下水瓢,在盆邊蹲下,撩著水,搓洗著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們最大的女兒——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著一條長及膝下的肥大紅褲頭,光著背,聳著肩腫骨,蓬鬆著頭發,赤著腳,從裏屋走出來,搓著眼睛,問:


    "爹,娘,你們洗他幹什麽?要煮了他給我們吃嗎?"


    金元寶凶狠地說:


    "滾回去睡!"


    小寶見到女孩,哭喊著姐姐。女孩不敢出聲,悄悄地退到裏屋,手把著門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寶哭累了,嗓子啞啞地低沉下來,連綿不絕的哭聲也變成了有一節沒一節的幹嚎。


    男孩身上的灰著了熱水,化成了一層滑溜溜的油泥,盆裏的水混濁了許多。男人說:


    "把絲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來。"


    女人從鍋灶後把這兩樣東西拿來。元寶道:"你提著他,我來擦洗。"


    女人和元寶換了手。


    元寶將絲瓜瓤子放到盆裏浸濕後,又放到碗裏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後,嚓嚓地搓著男孩的脖子、屁股,連指頭縫裏也不放過。寶兒渾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門哭叫,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說:


    "他爹,你下手輕點,別擦破他的皮。"


    元寶道:


    "他也不是紙紮的,那麽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驗級員是多麽刁鑽,連孩子屁眼都要扒開檢查,有點灰泥就要壓你一個等級,一個等級就是十幾塊錢。"


    終於洗完了。元寶提著小寶,女人用一條幹淨毛巾搭著小寶身上的水。在燈光裏,孩子紅彤彤的,散發出香噴噴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給小寶穿上,順手把小寶從男人手裏接過來。小寶又噘著嘴尋找乳房,女人把乳房給了他。


    元寶擦了手,裝了一鍋煙,就著門框上的燈火點燃。吐著煙他說:


    "這小家夥,弄了我一身汗。"


    小寶叼著奶頭睡著了。女人抱著孩子,有些戀戀不舍。元寶道:


    "給我吧,還有好多路要趕呢!"


    女人把乳頭從孩子嘴裏拔出來。他的嘴歙動著,仿佛乳頭還在他嘴裏。


    金元寶一手舉著紙燈籠,一手抱著沉睡的兒子,走出家門,進入胡同,然後拐上村莊正中的大道。在胡同裏行走時,他似乎還能感覺到站在門口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心裏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後,這感情便消逝得幹幹淨淨。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現出灰禿禿的顏色,街邊那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默地站著,枝條上泛著青白的光芒。夜氣蕭殺,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燈籠放著溫暖的黃光,街道上投下了一個晃晃蕩蕩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黃蠟燭在白色的燈罩裏流著渾濁的淚珠,便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一條狗在誰家的牆角上興致不高地嗚咽了幾聲。他同樣興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後便聽到了它鑽進柴草堆時發出的窸窣聲。將要走出村子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抬頭看到幾戶人家窗戶裏透出昏黃的燈光,知道他們也在幹著自己和女人方才幹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們趕了早,一陣輕鬆感湧上心頭。


    走到村頭土地廟時,他從懷裏摸出一卷黃裱紙,從燈籠裏引火點燃,放到廟前的焚化爐裏燒了。火苗在紙上像小蛇一樣爬動時,他看到了永遠端坐在神龕裏的土地爺爺和兩位土地奶奶臉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頭雕刻的。土地爺爺用黑石雕成,兩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爺爺的身軀比兩位土地奶奶的身軀加起來還要大許多,就像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孩子一樣。王石匠手藝很差,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模樣難看。夏天,土地廟漏雨,石像上生過青苔,所以三個神身上至今綠油油的。紙燃盡未盡時,紙灰像迅速縮小著的白蝴蝶,暗紅的火線在紙灰上抖顫著,很快就消逝了。他聽到了紙灰破裂的聲音。


    他放下燈籠和孩子,跪下,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磕了一個頭。


    為孩子注銷戶口的工作完畢後,金元寶站起來,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燈籠,匆匆地趕他的路。


    太陽出山時,他走到了鹽水河邊。河邊的鹽樹像玻璃一樣,河水通紅一片。他吹熄燈籠,藏在鹽樹林裏,然後走到渡口,等待著對岸的船過來。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陣。元寶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許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蹣跚行走,元寶把他放在河邊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鹽樹枝條讓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鍋煙。舉著煙鍋時,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樹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螞蟻,舉起樹枝時他失去平衡所以身體晃晃蕩蕩。紅太陽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臉。元寶由著孩子玩耍,並不幹涉。河麵約有半裏寬,水流平緩,河水混濁。太陽初出時像一根大柱子一樣倒在河裏。河麵像一匹寬大平展的黃綢子。誰也不敢想能在這樣的河上修座橋。


    渡船還拴在對麵沙地上,泊在河邊淺水裏,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來也很小,他坐過。使船的人是一個聾老頭子,住在河外那棟土房子裏。他看到土房子裏已經冒起了一縷青青的煙,知道聾子正在做早飯。他耐心地等待著。


    後來,又來了一些等船的人。有兩位老人,有一位十幾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抱著嬰兒的中年婦女。兩位老人好像是一對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隻眼睛好像四隻玻璃球兒,定定地注視著渾濁的河水。那位男孩赤著膊,穿一條藍色褲頭,赤著腳。他的臉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樣,生著一層魚鱗狀的白皮。他跑到河邊把一泡尿撒到河裏,然後,靠近金元寶的兒子,看那些黑螞蟻怎樣被鹽樹枝條抽打成肉醬。他還跟小寶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那小家夥竟像聽懂了一樣,齜著雪白的乳牙笑出聲。那位婦女麵皮枯黃,亂糟糟的頭發上紮著一根白頭繩,藍褂黑褲,還算幹淨。她把孩子小便時金元寶吃了一驚:男孩!又多了一個競爭者。仔細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寶瘦弱得多,皮色黢黑,頭發焦黃,耳朵上還生著一塊白色的癬。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寶的對手,他的心寬了下來。他搭訕著跟那女人說話:


    "大嫂,您也是去那裏的嗎?"


    女人警覺地望著他,雙臂把孩子抱得更緊些,嘴唇哆嗦,但不說話。


    金元寶有些無趣,便離了她身邊,去看對岸的景物。


    太陽躍出河麵一丈高了,河水黃成金琉璃。那隻小船靜靜地泊在對岸。小屋頂上依舊炊煙嫋嫋,不見渡船老漢的蹤影。


    小寶和那個生鱗的男孩手拉著手沿著河水走出去了幾十步遠,元寶慌忙追過去。他把小寶搶到懷裏時,魚鱗男孩睜著大眼迷茫地望著他。小寶嗷嗷哭叫,掙紮著要下地。元寶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爺爺把船撐過來了!"


    眺望對岸時,果然看到一個放著光彩的人物蹣跚著往渡船靠近。對岸有幾人,是過河者,也緊急著向船靠攏。


    金元寶再也不肯把小寶放下,小寶折騰了一會兒,不哭不鬧了,結結巴巴叫餓。元寶從懷裏摸出幾十粒炒黃豆,放到嘴裏嚼成糊糊,吐到小寶的嘴裏。小寶嗚嗚啦啦地哭著,好像不喜歡這種食物,但還是往肚裏咽。


    船渡到一半時,從鹽樹林子裏急步闖出一個滿臉絡腮胡須、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懷抱著一個二尺來長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隊伍。


    金元寶滿口焦香著瞥了這個大胡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懼。那男人用霸蠻的目光橫掃了河邊的人。他的雙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鷹鉤兒。他懷中那個孩子——是個男孩——穿著一身簇新的紅衣服,衣服上殘留著一些金黃色的線頭兒。由於這身衣服那男孩便顯得格外紮眼睛。他在紅衣服裏縮著頭。頭上毛兒細密僵硬,臉皮兒還算白嫩,但那兩隻細細的眼睛卻顯得相當老。他觀察周圍事物的眼神絕對不是孩子的眼神。他還生著兩隻又大又厚的耳朵。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盡管他老老實實地伏在絡腮胡子的懷抱裏,不吭聲也不動彈。


    渡船漸漸靠過來,船頭向著水流的方向傾斜著。等船的人聚攏在一起,眼巴巴地望著。


    渡船終於靠近淺水,聾老漢放下櫓,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撐。船頭激起一團團渾得發紅的水,終於靠在河水的邊緣。船上有七個參差不齊的人跳下來,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幣放在艙底的一個葫蘆裏。聾老漢扶著竹篙站著,望著河裏滔滔東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這邊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來金元寶是能夠第一個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等到絡腮胡子跨上去之後,他才隨著上去。跟在他後邊上船的是那位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然後是那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上船時,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鱗男孩的幫助。他先攙扶了老太太,後攙扶老頭,最後,輕盈一跳,穩穩地立在船頭上。


    金元寶和絡腮胡子對麵而坐,他懼怕絡腮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懼怕絡腮胡子懷中的紅衣男孩那陰森森的目光。這家夥不是個孩子,活脫脫一個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元寶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晃動,弄得渡船也晃蕩起來。撐船老漢雖聾卻不啞,他大聲地說:


    "坐穩啦,客官。"


    元寶避開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陽,看河麵上飛行著的那隻青灰色的孤獨沙鷗。盡管如此,他的心中還是緊張,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無奈,他隻好去看搖船老漢赤裸著的背膊。聾老漢腰背彎曲,但肌肉極端發達,長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膚色如擦亮的古銅。從這老人身上,金元寶尋找到了一些溫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從老漢身上移開了。老漢節奏分明、動作輕柔地搖動著船尾的大櫓,櫓葉在水中翻滾,好像一條赭色的大魚緊追著船兒遊動。拴櫓的皮繩吱吱扭扭的聲響,船頭衝擊浪花嘩啦啦的聲響,以及老漢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混合成一曲寧靜的音樂,但金元寶無法寧靜。小寶在他懷中嚎陶大哭起來,他感到孩子的腦袋死勁向自己懷裏紮,好像遭了嚴重的驚嚇,一抬頭又看到那小妖精錐子一樣的目光,元寶心裏一陣痙攣,頭發梢兒似乎顫抖起來。他歪過身子,緊緊地摟住孩子,讓冷汗漸漸地濕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達對岸,船剛泊定,元寶便摸了一張汗濕的毛票,塞進聾老漢的葫蘆頭裏,然後,縱身一跳,身體搖晃著落在潮濕的沙地上。他再也不願回頭,抱緊孩子,急匆匆穿越河灘,翻過堤壩,尋到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變為一步行——他想盡快趕到城市裏,他更想擺脫掉那穿著紅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蕩,漫漫似無盡頭。路邊的楊樹枝條扶疏,殘留著一些黃色葉片;時有麻雀、烏鴉在上聒噪。時令正是晚秋,天高氣爽,萬裏無雲,沿途好風景,元寶隻顧趕路,像被狼攆著的兔子。


    到達城市時,已是正午時分,元寶口幹舌焦,小寶熱成一塊火炭,伸手至懷,摸摸還有十幾枚硬幣,便拐進一家小酒館,選了一張靠邊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寶嘴裏灌了幾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幾隻蒼蠅圍著小寶的腦袋飛翔,發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趕,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襲擊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個邊角的桌子旁,端坐著那位絡腮胡須大漢,桌子上,坐著那個令金元寶膽戰心驚的小妖精。小妖精端著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動作老練至極,絕對一個久經酒場鍛煉的老手模樣。他的身軀與他的動作、神情極端不協調,產生了一種荒唐效果,酒館裏的夥計和酒客們都在注意著這個小妖怪,那大漢卻毫不在意,管自將那小店名酒"透瓶三裏香"咕咕嘟嘟往肚裏灌。元寶匆匆喝幹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幣輕輕擺在桌子上,抱起小寶,腦袋低垂,下巴觸著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午休時刻,元寶抱著小寶,終於站在了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的門前。特別收購處在烹飪學院裏自成格局:一棟潔白的圓頂小樓,四周圍著高高的紅磚牆,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通進去。院內栽著奇花異草,常綠灌木。院子中央有一個橢圓水池,池中壘一座假山,山頂上噴水,水呈菊花狀,不斷地開放不斷地凋謝。池中水花四濺,響聲不絕。池裏養著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烏龜,還有一群體態臃腫的紅金魚。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特別收購處,但金元寶還是戰戰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幸福中顫抖。


    特別收購處那條特為排隊的人修成的鐵柵欄裏,已經排了三十餘人,元寶趕忙排上隊伍。在他前邊的,正是那位絡腮胡子大漢和那個穿紅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頭從絡腮胡子的肩頭上探出來,兩隻陰鷙的眼睛放射著涼森森的光芒。


    元寶咧開嘴,想裂著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過了極端艱難的兩小時,小樓裏響起了電鈴聲。疲憊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站立起來,為男孩們抹臉擦鼻涕整理衣裳。幾位女人用棉花沾著白粉往孩子臉上擦著,用唾沫在手心裏化開胭脂,往孩子額上點著。元寶用襖袖子揩幹小寶臉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寶的頭發。唯有那絡腮胡子男人不動聲色,小妖精蟋縮在他懷裏,轉動著兩隻冷眼掃描著周圍的景象,顯得異常鎮靜。


    與柵欄相連的那扇鐵門嘩嘟嘟開了,顯出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收購工作開始了,除了個別孩子的啼哭外,再無宏大的聲音。收購人員壓低嗓門與賣主交談著,氣氛顯得融洽而和諧。元寶因為懼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與隊伍拉開一點距離,反正鐵柵欄狹窄,隻容一人抱孩子通過,不必擔心後邊人搶了先。噴泉落水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永不間斷;鳥兒在樹上叫,婉轉如琴聲。


    一位賣完孩子的婦女拐出柵欄後,絡腮胡子和小妖精開始接受詢問。元寶和小寶離他們三米外,聽不清楚他們的低語。盡管心裏怕,但還是看著他們。他看到一位穿著白色製服、頭戴白色紅鑲邊大簷帽的男人從絡腮胡子手裏把小妖精接過去。小妖精一貫嚴肅的臉上,突然擠出了笑容。這笑容使元寶心驚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員渾然不覺。他脫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著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著、一會兒功夫,元寶聽到那落腮胡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媽的,你們欺負老子!"


    那位工作人員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說:


    "夥計,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這個孩子,分量倒是不輕,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愛,頂多劃個三等!"


    絡腮胡子嘟嘟噥噥地罵了幾聲,抓過一遝鈔票,粗粗數數,揣在懷裏,頭一低,鑽過了柵欄。這時,金元寶聽到那被貼上了二等標簽的小家夥對著絡腮胡子的背影高聲叫罵:


    "操你媽!殺人犯!出門就被卡車撞死你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他的聲音粗礪沙啞,誰也不敢相信這樣的聲音、這樣狠毒連貫的罵人話竟會出自一個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寶看到他那張剛才還笑著的臉突然變得橫眉豎目,額頭上布滿皺紋,那神態表情竟如一個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員都吃驚地蹦起來,臉上都掛著恐怖之雲,一時都手足無措。小妖精雙手叉腰,對著他們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搖大擺走到那堆貼著標簽的孩子群裏去。


    五位工作人員發了一會兒呆,交換著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沒有什麽吧?對,沒有什麽。


    工作繼續進行。那位臉色紅潤、坐在桌子後邊的溫和的中年大簷帽對著金元寶招招手。元寶急忙走上前。他的心髒怦怦亂跳。小寶嚶嚶地哭起來,元寶結結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經曆驀然湧上心頭。那次來晚了,收購限額已滿,本來可以跟工作人員求求情,但小寶哭得他心煩意亂。他哀求道:


    "好孩子,別哭,人家不喜歡愛哭的孩子。"


    工作人員低聲問:


    "這孩子是專門為特購處生的是嗎?"


    元寶嗓子幹燥疼痛,話出滯怠變音。工作人員繼續問:


    "所以這孩子不是人是嗎?"


    "是,他不是人。"元寶回答。


    "所以你賣的是一種特殊商品不是賣孩子對嗎?"


    "對。"


    "你交給我們貨,我們付給你錢,你願賣,我們願買,公平交易,錢貨易手永無糾纏對嗎?"


    "對。"


    "好,你在這兒按個手印吧!"工作人員說著,把一張鉛印的文字推給他,並推過了印泥盒子。


    元寶說:


    "同誌,俺不識字,這上麵寫著什麽?"


    工作人員道:


    "是你我剛才的對話。"


    元寶把一個鮮紅的大指印接到工作人員指給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他感到一陣輕鬆。


    一位女工作人員把小寶接過去。小寶還是哭,女工作人員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聲立刻止住。元寶佝僂著腰,看著她脫掉小寶的衣服,非常迅速但相當仔細地檢查了小寶的全身,連屁股都扒開看,連小雞兒的包皮也擼上去看。


    她拍拍手,對坐在桌後的人說:


    "特等!"


    元寶激動萬分,眼淚差點流出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員把小寶放到一台鎊秤上過了過,然後輕聲說:


    "二十一斤四兩。"


    一位工作人員按了按小機器,一張紙嗤嗤響著從機器嘴裏吐出來。他對著元寶招手,元寶跨上前一步,聽到那人說:


    "特等每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兩,共合人民幣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給元寶一堆錢,連同那張紙,說:


    "你點點清楚。"


    元寶手指哆嗦,撈過錢來,胡亂數了一下,腦子裏一團模糊,他緊緊地攥住錢,帶著哭腔問:


    "這些錢歸俺啦?"


    那人點點頭。


    "俺能走了嗎?"


    那人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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