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挾著雪撲麵而來,允頎不覺得冷,站在北京城的中軸上居高臨下遠望,九城萬家燈火闌珊,逐漸的也被雪海淹沒的毫無光亮,僅僅餘下滿眼蒼茫,那盞熱茶觸及心底澆成了泥潭。


    他想他從未看透過人心,看懂過這座城。讓他有信念自持的是那個一直等他回家的人。她是人間煙火,是唯一一個能讓他感受到世間尚存餘熱的人。眼前浮現出她的臉,他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高原,養心殿的階前淺草蔓生,遠處層疊的屋簷殿脊綿延成了冰川山脈。


    各街巡視的太監們再次扯著嗓子報時辰時,已經寅時了。東側簷廊的盡頭起了一盞光暈,魏尚在前頭掌著燈籠,照亮了皇帝跟誠親王兩人嗚咽翻飛的袍角。


    僅僅是擦肩而過,誰也不瞧誰,誰也不出聲搭理誰,皇帝的袍尾直接漫過門檻進入了殿中,魏尚忙跟上前道,“萬歲爺,三爺在外頭等您了一夜了,您看……”


    等侍茶太監奉了茶,皇帝走到案台前坐下身揮了揮手,終於下了令,“讓他進來。”魏尚忙應了聲,到門外請人去了。


    誠親王身姿屹立,五脊六獸陪他站了整整一夜,站的時間太久,仿佛融進了那道風景裏。皇帝看著門外的他緩緩轉過身,一夜的雪風斜襲,雪片掛滿了他緙絲彩雲金龍皮袍下擺開叉位置鑲綴的獸絨。他朝他看過來,眼底似乎正在湧來一股醞釀已久的風浪。


    皇帝閑靠在龍椅上,這次手頭上沒有忙其他事情,殿內太監也全部都被屏蔽掉了,似乎是想認真談話的意思,比了手讓他坐,“等了一晚上不容易,有什麽話直抒胸臆便可。”


    這一夜吞咽的涼風,耗盡了他所有的耐心,誠親王說不必,“既然皇兄這麽說,臣弟就不必繞選說客氣話了。”他在殿中站定,凝睇過來,“這案子,可是皇兄挑了譚宗銜,丁勉當傍角兒,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皇帝叉起手,注目望著他,臉上沒有任何透露心聲的破綻,允頎覺得麵前的這個人看起來很陌生,其實若仔細想想也合常理,他自幼便出外省當差,這趟回京還不到一年,他在高原上飽經風霜的時候,他的這位皇兄同時也坐上龍椅忍受來自四麵八方,明槍暗箭的壓力,皇帝麵臨的局麵遠遠要比他大的多。


    幾年的時間熬下來,他們都在成長,皇帝也終於變成了一個更加合格成熟的君主,這就意味著帝王之心的那冰山一隅,即便可以窺視到,看到的也隻是皇帝想給外人看到的樣子,對於他這個做弟弟來說,也不例外。他們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對一起讀書騎射,你拿刀我拿槍比拚玩耍的少年,皇帝肩上擔著蒼生國境的危亡,職責所在,談感情之前,要先談利益。


    允頎突覺這一夜站的有些乏味,如果他能早一步看透這樣事實,大概就不會來找皇帝白費口舌,馬佳氏,雲貴總督是牽絆皇帝削藩進程的阻礙,他前來替他們辯護,也是在撕扯皇帝的利益,根本討取不到任何益處。


    在他思緒鬥轉之間,皇帝開口了,“既然丁勉這步棋都被你發現了,朕也沒必要再向你隱瞞,這件事情的確是朕從頭到尾布的局。”這位君王的臉上沒有大獲全勝之後自喜揚威的神態,他口吻平和隻是單純在敘述一個事實,“朕希望你能理解。”


    “皇兄緣何這般針對馬佳氏,針對馬佳臨成?要知道雲貴總督一直龜/縮雲南,朝廷就是判他個殺頭的死罪,扣他個弑君的帽子,他未必就肯認罪心甘情願奉旨歸京。”誠親王質問,“那麽敢問皇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皇帝慢條斯理的道:“現在滿世界都知道他雲貴總督是刺殺朕的背後主謀,罪大惡極,他若不肯俯首認罪,朕便派人去請他回京,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吳晟肯不肯放他這條走狗,他若放人,朕姑且判定譚宗銜這人跟他平西王府沒有牽連,他若不放,畢竟譚宗銜是被平西王府還有雲貴總督聯手選拔出來的人才,朕自然有辦法讓他也自辯不清,屆時不妨連他一起收拾。”


    “所以,”誠親王道:“倘或雲貴總督認罪,皇兄便可鏟除平西王的這位同黨,挫傷雲南的兵力,倘或雲貴總督不甘屈服於該項罪名,皇兄派兵討伐雲南,也算是師出有名。”


    “不錯,”皇帝端起半溫的杯盞抿了口茶,目光有些模糊,“不管是譚宗銜,還是丁勉,他們隻聽信朕的指令,卻不懂朕真正的用心,現下唯一能看透時局的人大概也隻有你了。”


    誠親王斂衽,“雲貴總督悖逆,跟平西王有共商大舉的征兆,臣弟理解皇兄鏟除異,永保天下大定的胸懷決心,但是馬佳臨成是無辜的,馬佳氏是無辜的,懇請皇兄放他們一條生路。”


    皇帝攏上茶蓋道,“此案谘會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包括內閣,軍機處威重望高的要員,證據確鑿,很遺憾,這個案子已結了。”


    誠親王臉上掠過一絲嘲諷,“那是因為皇兄布控多年,細節推敲的精細準確,以至於瞞天過海,在臣弟看來於情不通,於理不合,若不是出自皇兄之手,也就是場下流做作的把戲罷了。跟人家那些鼎力忠臣相比,臣弟算什麽,集議之前把臣弟排除在外,您怕什麽?既然是皇兄精心鋪設的成果,臣弟不敢妄言評判,隻求您高抬貴手,給無辜之人留條性命。”


    對於他的懇求,皇帝再次置之不理,而是轉了話頭冷聲道,“你可別忘了,皇考臨終前口中念叨的最後兩個字就是削藩!醃臢手段誰沒有使過?他雲貴總督跟吳晟兩人咬耳扯袖,暗度陳倉的時候,誰人能解朕的心頭之恨?這麽些年下來朕養癰遺患,放任自流,每一天都在後悔,若不盡快收拾局麵,真要等到他們起反那一天就遲了。”


    誠親王一哂:“臣弟何時阻止過你削藩?皇考的遺願我放在心頭無時不刻不銘記在心,所以您讓我拉攏雲貴總督,臣弟做了,結果呢?你現在要亡的是我的娘家人,絕我妻子的後路!你要雲貴總督亡命,臣弟就是拚上性命也把他的項上人頭給你帶回來,但是馬佳臨成,馬佳氏是無辜的,你這是莫須有!皇考可曾教導過皇兄這樣的道理?你若削藩,不如光明正大的偽造證據,陷害你的臣子,何必粉飾自己親手布下的疑陣,把自個兒撇得一幹二淨?壞人由別人演了,您隻挑紅臉的角兒來扮,我都替您臊得慌!”


    終於還是抬高了調子,急赤白臉的爭論起來,兩人稍做喘息,勻了口氣定下心神,皇帝從龍椅上坐起身,緩步踱到窗邊向外望著,眼底大雪翻飛,“朕有了孩子,允頎,你馬上也要有孩子了,朕不能把這削藩個攤子留給他們去完成。你告訴朕,朕該怎麽做?你當坦蕩一詞是那麽容易寫的麽?!朕光明正大的跟吳晟談買賣,他那副和稀泥的嘴臉你又不是沒見到,他若一直按兵不動,朕難道要等到他主動出手不成?”


    誠親王微微歎息,“皇兄正當春秋鼎盛之年,大邧國富民強,削藩勢在必得,何須急於一時,采取栽贓陷害的手段?縱然他們的嘴臉可恥,皇兄動用這樣極端的手法無可厚非,然而您始終忽略了一點,馬佳臨成,在京的馬佳氏從未淌過渾水,利用他們來達成目的,皇兄這是不擇手段,瞞心昧己。”


    “憑你怎麽說吧,”皇帝也歎氣,“朕無心與你爭辯,雲貴總督從未把朕放在眼裏,數次抗旨不遵,朕的無奈何解?朕跟他積怨已久,若各省總督總兵都效仿他的作風,公然挑釁朕的權威,大邧遲早有分崩離析的一天,朕就是要殺雞儆猴給天下人看看,朝廷異徒究竟會落得個什麽下場,不單單是個人,包括你的族人都要受到整治。”


    第83章 滿池溫濡


    允頎隨著皇帝的視線看出窗外,天色仍舊墨黑一片,像兩人之間談不攏破不開的局,他心底已經沒剩下多少憤怒,隻覺得蒼涼淹心。


    “臣弟也算馬佳氏半個親戚,皇兄置臣弟於何種境地?”


    皇帝朝他看了過來,是一個合格君王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表的神態,自然也是無情的腔調,“這取決於你選擇哪種立場,朕不會動你的那位福晉,馬佳氏一族結局如何取決於雲貴總督還有馬佳臨成他們伯侄二人,若認罪的態度端正,朕不是不能考慮免罪於他們的家人。朕勸你不要再插手這件事情,否則……”說著長歎,“允頎,你我二人是兄弟,何故於走到這種針鋒相對的地步?”


    雖然話沒有言明,但暗含的意味卻很明顯,誠親王眉間積攢的慍色完全流失不見了,“皇兄的意思,臣弟明白,雖為兄弟,臣弟信任尊重皇兄,皇上卻隻以君臣之禮相待。馬佳氏是臣的娘家人,遇難之時,臣做不到置若罔聞,唯有奔波挽救,若此舉有違聖意,還請皇上千萬不要手下留情。”


    皇帝的威脅沒有起到分毫作用,他撥動白玉扳指的手停了下來,“削藩這件事上原以為你會同朕共處一個陣營,不曾想你偏偏向著對方,區區一個馬佳氏你便如此,將來牽扯到泰安,恐怕你更是要同朕決裂了。不得不說,朕很失望。”


    提到泰安,誠親王的眸中的陰影愈發濃鬱,“你已經把泰安拉進泥潭之中,你沒資格提她,也沒資格談論湛湛,明明是太平盛世,對於她們來說卻猶如深陷黑白不分的亂世之中,辦事萬難,這便是皇上仰仗天威所致,臣亦失望至極。”


    皇帝終被他一席話刺激的怒不可遏,“你注意你跟朕說話的口氣!”


    誠親王轉身,漠然的眼神從他臉上劃過,“亢龍有悔,盈亦不可久也。這是臣對皇上的告誡。這麽多年下來,臣兢兢業業,無悔於朝政,現下湛湛月份大了,臣隻想陪她一起杜門養身生產,不願再聞官事,還望皇兄成全。”


    他們都嚐試說服對方,可最終都無果。


    他之前就有這樣的預感,最終會跟皇帝站在對立麵上,早晚這一天還是來了。


    話落不等皇帝開口,他一擻襟袍,抬開門簾跨出了殿外,把殿中冷漠的那張臉隔絕在身後,跟皇帝對峙的過程讓他感到壓抑和難過,立在殿門前吹了陣冷風,才把緊攥的拳頭化解開,大雪仍在沒頭沒腦的下,沐浴其中前行,就如同身處於撲朔迷離的時局中。


    誠親王夤夜謁見皇帝一事,很快就傳遍了闔宮的巷頭巷尾,剛走出養心殿,他便被慈寧宮總管太監梁仙兒給堵到了遵義門上,隻得又輾轉到慈寧宮覲見。


    兩宮老主子都在,見了麵當先關心的還是他的體況,太後抹淚道,“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呢,又站又熬的,有膀子力氣也不能這樣作耗自己的身體不是。”


    太皇太後關切的道,“允頎呐,你聽哀家一句勸,這件事已然成定局了,他們馬佳氏不安分,要圖皇帝的性命,死罪難逃,論親疏論天理,你也該向著你哥哥這頭,你怎麽還能幫外人說話呢?弟兄倆鬧的烏眉灶眼更是不應該。怎麽還不打算當差了呢?糊塗啊……”


    他隻是站著,讓座也不坐,任她們做長輩的教訓,所有人的耳目都與兩宮老主子無異,觀察到的事實徒有虛表,根本不了解內裏的真相,單純的被皇帝締造的假象所迷惑,他能做的卻隻是在忍。


    “……皇帝的命要真的搭進去了,一國無君,大邧怎麽辦?如若各藩各省起義蜂蛹而至,後果不堪設想呐,你當弟弟的,要多多體諒皇帝的難處……”


    “皇祖母多想了,”他溫言打斷太皇太後的話,“皇上他眼下不是毫發無損,端端正正坐在養心殿裏麽,前朝的事情,孫兒不便帶到後宮裏議論,孫兒跟皇上的過節,我們哥倆兒之間自會了結,請兩位老主子放心。”


    太皇太後被他堵了話,聽他做這樣的保證,也不好再過多指責,太後心疼兒子,也掛念自己的兒媳,忙問,“湛湛的身子如何?這時候應該準備起來了,省的到了月份手忙腳亂的。你皇後嫂子生產時,宮裏請的那幾位穩婆很是踏實可靠,在內務府備的有名錄,回頭我讓他們去安排,到時候調用到你府上,這些事情不用你王府上操心,你自管照顧好湛湛便可。”說著太後的聲音發顫,“馬佳氏凶耗臨頭,湛湛這個可憐見的,也不知道這孩子心裏頭是個什麽滋味兒,你可要好生安慰她……”


    太皇太後聽著也道,“王府上有什麽難處,盡管跟宮裏頭說,旁的事情哀家跟你額娘插不上手,家務事兒還是能幫把手的。”


    一番悲情絮語,誠親王帶著長輩們的殷殷叮囑出了宮,心底那潭泥沼更加渾濁不堪。


    湛湛在王府中等到後半夜,實在熬不住了才臥床休息了一會兒,風扣動窗欞的一聲響,燈燭的一聲嗶啵,隨時都能把她驚醒。最後實在睡不著了,便起身坐在炕前繡活計,秀了一陣實在無法凝神,怔怔的望著門外等待,一會兒便差人去前院花廳處打聽看誠親王回來沒有。


    茯苓急得兩眼冒淚,“福晉這樣下去身子會吃不消的,就算您勉強熬的住,小主子也熬不住的,您就聽奴才的話,再休息會兒吧。”


    等的時間越久,就愈發灰心,湛湛望著燈盞裏的油熬幹了,又被秋顏拿下去添了一盞新的來,她的心也如同油煎,愣著眼呢喃,“小魚兒,你告訴額娘,阿瑪上哪去了,怎麽還不回來?你是不是也想阿瑪了?都不理額娘了……”


    她一遍又一遍撫著肚子,茯苓咬著帕子淚如雨下,她這主子福氣沒享多少,苦頭倒是一樁連一樁的來,秋顏上前往福晉的膝蓋上加了條毯子,湛湛問,“讓膳房熬的參湯熬好了沒呢?”


    秋顏紅著眼點頭,“福晉放心,都熬好了,怕涼,在火上煨著呢……”


    正說著聽見外間有人聲傳遞,夏絮走進次間的門匆匆蹲個安道,“回福晉,王爺回來了!”一聽誠親王回來了,湛湛頓時有了精神氣兒命脈神兒,起身就往外走,茯苓慌忙迎上去跟秋顏一起扶穩她。


    到了正殿,誠親王正往門裏入,章萊幫他拖下大氅,一抖摟地上便落了一層白。他朝她看了過來,風雪冰寒隱匿在他的眼底,化作了滿池溫濡。


    湛湛淚眼迎上前,從前那雙溫潤的手結滿了嚴寒,激得她心裏發顫,她把手爐讓給他,讓他的手心貼著,又把自己的手心覆蓋在他的手背上。


    她垂著頭,滿心滿肺的心疼,眼淚吧嗒吧嗒澆在了手爐上漏進他的指縫裏,他也不做聲,讓她靠進了自己的肩頭,輕輕把唇印在了她的額頭。他們之間有默契,湛湛明白,即便由誠親王親自去求,在皇帝那邊還是撞了壁。


    他的手逐漸被暖熱了,找到她的臉,把她臉側的濕冷融化在掌心,“皇上權欲熏心,我未能說服他,咱們再想其他法子。”


    湛湛咽下淚點頭,拉他到次間,誠親王坐在炕邊,拳頭抵著嘴邊連連嗆咳了好幾聲,湛湛忙讓茯苓把熬好的參湯帶進殿,她端起來喂他喝,“王爺,我都記不清這兩天內,您都打外頭跑了多少趟了,累不說,主要是冷,你快喝口茶暖暖腸子。”


    誠親王凍得發白的側臉被室內的熱烘得逐漸發紅,喝下口茶又忍不住咳了聲,湛湛忙撫他的後背,卻被他推拒開了,“可能是著了些風寒,你離我遠一些別被感染了,這罐人參茶膏是你胃口不好,太後專門賞賜給你喝讓你增進食欲的,我用不著。”


    “誰說的?”湛湛執拗的咬著腮,眼睜睜的往下落淚,“這人參茶除了幫助消化,還有活血化瘀,增加熱量的功效,王爺怎麽就不能喝了,您總是擔心我,對自個兒一點都不愛惜……”她上前固執的幫他捋背,“我等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盼著您回來,小魚兒也也想阿瑪了,可是您都不讓我往您跟前靠,不帶您這樣的……”


    她嗚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了,他拉她坐進自己懷裏來,湛湛把臉貼在他胸前的龍頭繡上,摟上了他的脖子,“王爺,我們馬佳氏已經危在旦夕,您不能再出什麽意外了,你知道我這一晚上有多擔驚受怕麽……您怎麽那麽傻,不要命了麽?這一晚上您到底怎麽熬過來的……”


    “湛湛,”他把手搭在她腰間似滿月的一截弧上,“為了你我做什麽都值得,你別害怕,最近我哪也不去了,就在家裏陪你,陪你把小魚兒生下來。”


    她愈發往他懷裏擠了擠,“是不是因為您替我們馬佳氏說話,皇上要辦您難堪呢?”


    誠親王道不是,“跟你沒任何關係,是我主動請辭的,那軍機處不入也罷。我為朝廷效力這麽多年,問心無愧。到頭來還要因為子虛烏有的案子,背負個不忠不義的罪名,圖什麽?”


    聽他講述在慈寧宮兩位老主子的教誨,湛湛替他難受,“王爺,老主子們不明真相,誤會您了,可是您到底還是跟皇帝鬧崩了,他畢竟是您的哥哥,您心裏一定不好受吧?”


    “也還好,從小我就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不受人待見,親額娘為了防止宮裏的口舌製造話題,也不能對我有過多的偏疼,時間長了也都習慣了,這就是這座宮城的征候,人與人之間沒有絕對的親密,也沒有絕對的疏遠,必要時來往,利益犯衝時就撕扯臉麵,其實想想也挺沒意思的。”


    湛湛闔上眼,隔絕眼底的濕潤,“王爺還有我,還有小魚兒,我們會疼您愛您的。”


    他溫淺的笑,“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動聽的話了。”


    她說她不怕可還是忍不住的在他懷裏瑟縮,“王爺,咱們都不要放棄,皇帝也是大邧的子民,他也要受王法的約束,我不信這世道便由他一個人就能顛倒是非,決人生死的。”


    他吻她的額頭,“把人逼急了,大不了咱們劫獄,誰還不會來橫的。”


    真要走到那一步,便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了,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隻會牽連更多人進去。湛湛把手放在誠親王的手背上,眼底晶瑩閃爍,望著前襟上複雜細密的針腳暗自垂淚,“小魚兒聽聽,你阿瑪難得說一回糊塗話,你說你阿瑪傻不傻……”


    炭籠裏火光葳蕤,把兩人的眼底熏染的明滅交織,這場大雪,這個冬天似乎有些過分難熬。


    接下來到了正月初五出早朝之時,皇帝在乾清門會聚眾臣宣召,依據《大邧律例》,雲貴總督,馬佳臨成被判了“監後”的死刑,朝中遵守天意,按照天時定於崇元十七年,八月二十八執行這場秋決。


    自從皇帝遇刺後事發,馬佳氏被判定為主謀,誠親王府也同時遭受了冷眼,由門庭若市淪落到了門可羅雀的境地,皇室宗親們避之不及,從此不再登門拜訪,就連叫花子們都鮮少有到王府門前討折籮的了。


    茯苓為此啐道:“就他們那種沒起色的湊性兒,也好意思見風使舵!活該草芥似的賤命一條!”


    叫花子們都曉得要跟朝廷逆賊保持距離,更何各路精打細算的人心了。宣召後娘家眾人包括她二伯馬佳誌輝在內一次都沒有露麵,派人去打聽,才知道朝廷派了官員兵丁把她們家闔府上下全麵監控了起來,任何人出入都要受到限製。


    湛湛耐著性子坐在花廳裏等候,沒有等到誠親王回家,卻等到了另外一個人。


    郝曄說是下了值,順道過來看看,湛湛起身邀請他到花廳下,挖苦似的笑,“半個月過去了,您還是頭一個來王府上的熟人呢。”


    郝曄也笑,唇角違心的提起牽扯出痛,平日裏他沒有任何機會同她見麵,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他從遼東回來後兩人的第三次見麵,沒想到隻是轉過了一道影壁,她就撞進了他的眼眶裏。


    離遠隔著風雪看不透徹,走到簷廊下才看清她的眉眼,肚子裏的孩子未能給她帶來任何豐腴的孕相,大概因為家事焦灼,生生削去她腮頰兩側曾經的豐滿,麵色看上去有些瘦悴。


    他勻了勻嗓子問,“三爺沒在?”


    她的眼底曾經是純粹的風光,如今有了顧念有了牽掛,沉積了別樣的一種溫靜,“一早起身就去了刑部,還有差不多半年就到了臨成的刑期,王爺跟我都不想放棄,不管有沒有轉機,總是要試試著找找機會的。”


    郝曄點頭,“初五那時朝廷派了欽差前往雲南說請雲貴總督歸案,若是你大伯他能在八月二十八趕回京城向皇上表明態度,或許臨成就有救。”


    皇帝在臨成還有他大伯沒有招供的情況下,就落下朱筆判了他們死刑,聖意如此,證據又難以駁倒,各司各衙門哪裏會深想,會對案情提出質疑,誰能想到龍座上的那位萬乘天子才是造反行刺的真正謀犯?簡直是天方夜譚。


    從正月初五到八月二十八,北京至雲南的距離,一去一回打個折返的時間綽綽有餘,這大半年的時間裏,主要看的是雲貴總督的態度。


    “或許吧……”她的眼睛幹淨澄澈,卻沒有多少光澤,勉強笑了下道:“雖然結果是皇帝下了死令,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當初肯為臨成作證。”


    郝曄晃回神,倉促嗯了聲笑道:“就這點忙,擔不起一聲謝,就憑咱們是光著皺皮腳丫子長大的交情,有難不搭把手不夠意思對吧。”


    “湛湛,”他抬起一雙溫然的眼睛,“其實對我……你不必覺得愧疚,你好好過你的日子,見麵也別躲著我,就像熟人朋友那樣,有句問候我就知足了。”


    這回他們是把話徹底說開,兩人之間的關係真正的是屬於朋友的範疇之內了,湛湛眼睛裏一片殷紅,她把手搭在懷裏,咬牙笑著說好,郝曄也紅著眼眶笑,他竭力把自己的感情抑製住,“最近身子還好吧?大概還有多久到日子?”


    她點頭,淚光中又強自堅韌地笑出來,“大概到四月間了,跟做夢一樣,有時候覺得可真快。”


    是啊,就像一場夢,一年的時光卻似恍如隔世,談及尚未出世的孩子,他明顯能感覺出她的開心,郝曄心裏也覺得安慰,不管日子過得再艱難,至少她心頭有了期盼。


    “既然三爺不在,我就先回去了,其他也沒什麽事情,若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我再來府上拜訪。你也別再這裏多站,當心著涼。”郝曄又跟她閑聊了幾句告別道。


    湛湛說好,要下階來送他,他忙讓她止步,目光落在她的懷中,不禁伸出了手,她沒有拒絕,就這樣他的掌心落進了她襤襟上一片花團錦簇的繡紋中,像炭盆裏溢出的熱舔舐著他的手心指尖。


    那叢火光裏他看到了曾經他跟她描述過的那個未來。


    第84章 碧玉百靈


    送走郝曄盔頂那枝飄展的紅纓,迎回了誠親王肩載的雲龍繡,卻仍舊是一無所獲。從案發後,他第一時間去找皇帝,到推測出案情真相,再到最後衝皇帝低頭懇求,所做的一切都趕不上皇帝步步為營的精密布局,譚宗銜的瘋啞,丁勉的失蹤,皇帝把自己的手筆藏匿於無形,呈現給滿朝文武,皇室宗親,甚至於波及整個京城百姓的,是完全相反的事實,是他一副受害人的嘴臉。


    而真正深受其害的人不管做出多少的努力都似乎無從辨明,無從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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