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風默默走到一處屋頂還算完好的廢棄瓦房廢墟中,收了傘,抖了抖雨珠,略帶惆悵的望著天空,道:“好大的雨。”


    廢墟牆角,一位衣衫襤褸,麵色淒苦,頭發枯白,正蹲著拾取丟棄的破爛罐子的老婆婆往黎風這邊看了一眼,當聽到黎風不斷抱怨雨勢,還露出了懷裏小心翼翼護著的字畫的時候,她收回了視線,繼續撿破爛。


    這時候,四個沒撐傘的人頂著大雨一路跑進黎風躲雨的廢墟屋簷下,兩人留在了門口,兩人朝著屋中走來。


    其中一位滿麵病容的瘦弱公子先是著涼了似的不斷咳嗽,捂著嘴的白絹上都染上了血色。待咳完了之後,他抬頭看著門外天空,道:“雨下得……”


    黎風掐準機會搶先道:“好大。”


    病弱公子:“……”他看向這個麵目平凡的陌生人,黎風朝著他挑了一下眉頭。


    病弱公子有了不祥的預感。


    “公子在看我懷裏的畫嗎?”黎風從懷裏取出畫卷,“公子也是愛畫之人?”


    蘇夢枕:“……嗯。”不祥的預感更濃了。


    黎風像找到誌趣相投之人一樣,十分熱情慷慨道:“要不要看一看,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淘到的古畫,據說可能是當朝宮廷畫師所畫。”


    說完,黎風就要把畫卷遞給蘇夢枕。


    和蘇夢枕一起走進來躲雨的高大威猛,但是有一個非常可愛名字“茶花”的漢子立刻要阻擋在蘇夢枕麵前。蘇夢枕一手擋住茶花,一手接過畫,一聲不響的把畫接過來。


    “公子!”茶花不讚同道。


    “沒事,是普通的畫卷。”蘇夢枕道。


    黎風好奇道:“這是公子的護衛?你難道是有錢人家的公子?有錢人家的公子來這個破地方幹什麽,還不坐馬車?你放心,我雖然不是什麽有錢人,但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不是想拉著你家公子強買強賣畫。我隻是看你家公子也像個讀過書的文雅人……”


    黎風在那裏嘰裏呱啦,念得茶花耳朵裏跟有幾十隻蒼蠅嗡嗡嗡似的,連眉頭都忍不住皺了起來。


    蘇夢枕展開了畫卷。畫卷畫的隻是普通的奇石景觀,隻是在墨色重疊的奇石上,用稍稍濃一點的墨汁寫了幾行字。


    “那個老婆婆是刺客,牆裏有刺客,四周有幾百弓弩手,你家花無錯是誘你入埋伏的奸細。”


    “我特意趕來救你,感動嗎?”


    蘇夢枕嘴角微抽。最後一句話讓心情本來很沉重的他立刻將沉重變成了無語。


    “你不該來。”蘇夢枕道。


    黎風道:“我對付牆裏的人,那個老婆婆交給你了。”話音未落,他往腰間一抽,抽出一柄軟劍,同時腳尖輕點,一躍到一麵殘牆前。


    黎風手中軟劍薄得就像一張紙,被風一吹就悠悠的搖晃,卻直直的插進了牆磚中,仿佛那牆磚是豆腐砌成的一樣。


    隻聽一聲慘叫,被黎風劍插入的地方噴出了鮮血,牆體倒塌,一個穿著極其講究的錦衣華袍的光頭和尚慘叫著從牆中竄了出來,右手捏著的針脫手而出,朝著黎風飛去。


    黎風的劍往上一撩,劍切過和尚的胸膛,從和尚肩膀處出來,帶出一陣血花。血花像暗器一樣,朝著和尚打出的飛針撞去。和尚滿目迷茫的倒地,仿佛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突遭厄運。黎風收劍,飛針這時候才一根一根的掉落在地上。


    在黎風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蘇夢枕一邊在歎氣的同時飛快的說了一句“幫他”,一邊飛身略出,一柄刀身像緋紅的琉璃般流光溢彩,美得如同絕世女子般的刀從袖口滑落到他手中。


    蘇夢枕毫不猶豫的一刀朝著那裹著破舊毯子瑟瑟發抖的老婆婆劈去!


    他蘇夢枕從不懷疑朋友!


    老婆婆雙目驚駭得鼓起,將身上破毯一掀,破毯朝著蘇夢枕迎麵掃來!


    蘇夢枕感到一股腥風撲麵而來,腦海裏立刻閃過一號人物。


    祁連山的豆子婆婆!這是祁連山豆子婆婆的“無命天衣”!


    “無命天衣”劇毒無比,隻要略沾上,就會渾身潰爛,蘇夢枕卻沒有退讓。他手中刀鋒一閃,一閃就是幾道、幾十道甚至上百道刀影,那刀影仿佛緋紅色的雨絲,與屋簷外的大雨一樣細密。


    黃昏細雨紅袖刀!


    淒豔詭譎的刀影和“無命天衣”正麵撞上,“無命天衣”立刻被如雨幕般的刀影撕成了碎片,那殘碎的布片連同“無命天衣”的腥氣一起,被刀氣吹得老遠,半點未粘到蘇夢枕。


    而豆子婆婆慘叫一聲,被自己“無命天衣”的碎片擊中,即使她服用過解藥,也疼得不輕。


    但很快她就不疼了,應為蘇夢枕的刀已經切下了她的腦袋。


    一劍一刀,兩聲慘叫,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茶花還沒愣過神,門口兩人剛聽見聲音回頭張望,兩個江湖黑道成名多年的老手,“花衣和尚”和“豆子婆婆”就已經沒了氣息。


    “別叫破我的身份。”黎風收起劍,在茶花警惕的眼光中慢悠悠的走來。


    “我不蠢。”蘇夢枕歎氣,“你不該來。”


    “你還要重複幾次同樣的話。我來都來了。”黎風揚了一下下巴,示意廢墟外,“六分半堂的弓弩手還沒反應過來,看來他們看不到裏麵,雨聲太大,也沒聽見裏麵的聲音。或許花無錯進來那一刻,才是他們動手的信號?”


    “花無錯怎麽了?”茶花急切道。


    門口有一人也走了進來:“公子,發生什麽事了?”


    蘇夢枕很不想說話。他心裏還抱著僥幸。


    “等人來了,不就什麽都知道了。”黎風抖落劍上的血珠,收起劍道,“讓你手下把那兩人藏起來。”


    蘇夢枕沉聲道:“茶花,沃夫子,把花衣和尚和豆子婆婆拖進去藏起來,處理一下血腥味。小心他們身上的毒。”


    茶花和沃夫子聽見這兩人的身份之後,表情大駭。他們雖心中疑惑萬分,仍一言不發的照著蘇夢枕的吩咐做。


    屋裏已經沒有了外人,但金風細雨樓中除了蘇夢枕之外,沒人知道黎風藏得有多深,連樓裏二號人物楊無邪都不知道——蘇夢枕向黎風保證過不會泄密,他從不毀諾。


    所以現在,蘇夢枕道:“我該怎麽稱呼你?”


    黎風道:“叫我方應看吧,等會兒在外麵記得大聲叫出來。”


    正在處理屍體的兩人差點嚇得叫出來,而直播間評論已經為黎風突如其來的皮笑瘋了。


    蘇夢枕:“……你到底對他多不滿?”


    黎風挑眉:“我對他有多不滿都是應該的,不是嗎?“


    蘇夢枕被黎風噎得說不出話。方應看是金人內奸,黎風的確對方應看有多不滿都是應該的。


    “換一個。”蘇夢枕冷硬道,堅決不陪著黎風皮。


    黎風道:“小花?”


    蘇夢枕:“……諸葛神侯沒有惹過你吧?”


    黎風攤手:“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給我取一個唄,我取名廢。”


    蘇夢枕:“……”


    他背著手,仰頭看著門外雨簾,不是很想理睬黎風了。


    黎風道:“心情好一點了?”


    蘇夢枕嘴角抽了抽:“還行。”


    黎風笑了笑道:“等會兒你手刃叛徒,我去把兩邊弓弩手幹掉,分我個手下。”


    蘇夢枕皺眉。


    黎風用他標誌性的懶洋洋的語調道:“你一定在想,第一,你不想殺無名小卒;第二,不殺他們也不怕他們報信,因為他們報信的速度趕不上你去捅別人老巢的速度;第三,你認為弓弩手對六分半堂無足輕重。所以你更願意手刃叛徒之後,直接輕功掠過那群弓箭手,直接去破板門。”


    蘇夢枕道:“你不讚同。”


    黎風歪著頭,做出方應看標誌性天真無邪表情:“蘇夢枕,你想成大事,而不是像雷損、甚至方應看那個傻子一樣,爭一個沒用的江湖第一。你也是在邊疆待過的人,不會不知道一個熟練的弓弩手有多難培養,更不會知道讓熟練的弓弩手們組成能互相配合,組成連你這種絕頂高手也能圍殺的箭陣有多難。”


    “軍隊裏培養這種人才已經很不容易,對你們這些小組織而言,熟練的士兵和弓弩手更是和你們的高手一樣,都是消耗一分,就很難補充的資源。甚至比起隻要有你在,有雷損在,就會有源源不斷來投的高手們,這些必須真金白銀一步一個腳印培養出的普通人精銳,更難補充。”


    “你信不信,在這裏殺光那些弓弩手,雷損會痛得哭出來?”黎風狡黠的眨了眨眼,“說不定連波瀾不驚的狄飛驚都會想哭。”


    蘇夢枕緊緊抿著嘴唇,神情很是掙紮。


    茶花和沃夫子已經回到了蘇夢枕身邊,一臉防備的看著黎風。雖然黎風好似他們這一邊的,公子好似認識他,但這人語氣怎麽這麽欠揍?


    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都是小組織?好大的口氣!


    “你不用為難,這些人我殺。”黎風不再逼迫蘇夢枕,他也學著蘇夢枕,仰頭看著門外雨幕,“六分半堂創立之初說自己的宗旨是‘以理服人,以智勝人’,若遇糾紛,定是先將道理講明白,再做定奪,絕不失公允。而如今呢?他們幫著奸臣迫害忠良,手段殘忍令人發指,甚至為了斂財盜賣錢糧武器給金人、遼人、西夏人……嗬,叛國者,手中還掌握著一支堪比邊疆精銳的弓弩部隊,我不能安心。”


    蘇夢枕眼眸微閃,神情掙紮更為明顯。


    半晌,他艱難開口:“江湖有江湖的道理。”


    “你若想完成你的夢想,最好不要把自己當做江湖人。”黎風道,“你的人來了。”


    茶花大驚。他的耳力極佳,卻在黎風開口之後,才聽出有人過來。


    幾人將視線投向一段殘垣,一人背負著一個生死不知的人,穿過雨幕而來。那人步伐極輕,腳步踏在水上,居然連水花都沒濺起,可見其輕功造詣之高。


    “沃夫子,你保護他……隨他吩咐。”蘇夢枕艱難開口。


    沃夫子眼露疑惑,抱拳道:“是,公子。”


    黎風笑道:“算了,不欺負你了。沃夫子,茶花,你們兩人去門口,和師無愧守著,不要讓一支箭射進來。你們三人一起,應該受得住。”


    沃夫子和茶花大驚失色。


    蘇夢枕冷哼一聲:“聽他的。”


    沃夫子和茶花不明所以,但隱約猜到了一些。他兩腳步像心情一樣沉重,飛速走到廢墟門前。


    花無錯已經背著看似昏迷的“古董”餘無語,繞過殘垣,與在門口守著的三人擦身而過,跑到了蘇夢枕麵前,跪稟道:“屬下花無錯向樓主叩安。”


    蘇夢枕看著跪在地上的花無錯和他背上的餘無語,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


    花無錯驚訝抬頭:“公子?”


    他隱約感覺不對。蘇夢枕向來對樓中兄弟平等以待,最不喜別人跪拜他。但他總是恪守禮數,從不逾越。按照常理,這時候蘇夢枕該說“不用這些虛禮”,讓他立刻站起來。


    可現在蘇夢枕好似在發呆?出什麽事了?


    “花無錯,我待你如何?”蘇夢枕淡淡道。


    花無錯心中一驚,忙道:“樓主待我恩重如山,樓主為何問這個?”


    蘇夢枕閉上眼,遮掩住眼中悲憤。


    存著警惕之心的他,怎會觀察不出,“古董”餘無語衣衫整齊,身上沒有半點傷勢。花無錯雖然武功稍稍強於餘無語,但絕無可能在餘無語毫無掙紮的情況下製服他。


    除非餘無語根本就沒有掙紮,直接束手就擒!


    而且花無錯之前顯得深恨餘無語,怎麽會將人好端端背過來,連捆都沒捆?


    花無錯……果然和“古董”餘無語一樣,背叛他了。


    一時間,蘇夢枕第一次產生了一丁點自我懷疑。


    無邪無愧,無錯無語。


    最早跟著他的兄弟,理論上最不可能背叛他的兄弟,已經背叛了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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