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城的軍裝照下擺著一束新鮮的馬蹄蓮,祭奠的水果竟都是去了皮的,好幾顆蘋果開始被氧化得坑坑窪窪。


    譚悅把最後一個剝好皮的山竹放在他麵前,自言自語地說:“明明是人民解放軍,結果比我還懶,現在給你拾掇好,你也吃不上了。”


    “吃不上就看看吧……哎,最後還是便宜那些扁毛畜生。”


    她將小刀收回口袋裏,仰頭淋著若有似無的雨。


    十七歲,是個距離成年隻有三百六十五天的年紀。


    譚城就是十八入伍的,以前她在老家當留守兒童,曾經無比羨慕同學們有爸爸,有媽媽,有一個幸福的家。


    現在……不幸福的也沒有了。


    她好像早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想不起有家是什麽感覺。


    清風拂過的時候,身後忽然多出一隻手,在其貌不揚的水果邊添了一大把花束。


    譚悅回頭時,艾笑正將掌心輕放在她的肩上——她現在變高了,也長結實了,必須要抬一抬頭才能平視她的眼睛。


    譚悅靜靜地凝視艾笑半晌,驀地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那柄傘完全遮住了四麵八方冰冷的雨水,像個佇立在風雨中的堡壘。


    她才感覺到這個懷抱異常的溫暖。


    “回家吧。”艾笑輕聲說。


    往回走的路上,雨逐漸大了,風吹來兩邊樹葉的聲響,蒼茫得仿佛是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一樣。


    譚悅是在這一刻,從雨聲中發現了那些腳步的。


    她低著的腦袋向前看去,孤獨的石子路上不知幾時多了許多打著傘,神情肅穆的人。


    他們好似約定過,不約而同地朝這邊走來,人群有男有女,年齡不一,卻都安靜有序地沿小徑直行,一直走到身後盡頭的墓碑旁。


    鮮花越來越多,積成了一座小山。


    一些熟悉的麵孔路過譚悅跟前時,會輕輕停下,衝她一頷首。


    然而世界還是那麽寂靜,甚至沒聽到這些人說一句話。


    他們一言不發的來,又一言不發的去。


    譚悅的眼裏忽然間溢滿淚水,她跟著艾笑從隊伍中逆流而行。


    白琰在不遠處朝她點點頭。


    抱著花的張季不自在地梳理自己的發型。


    在那之後是一身黑衣的羅白雪,白發蒼蒼的初中班主任和同座一排的同學們。


    她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陵園外,舊友們的車幾乎占滿了所有的停車位,讓不明所以的管理員奇怪地背著手左右四顧——除了團體組織的吊唁活動,平時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同時來緬懷英烈的。


    破曉的天光照耀著沉默的陵園,黑色的隊伍蜿蜒成一條線,通向終點。


    在這樣的濕潤細雨之中,等著一個修長挺拔的人。


    他輕靠在那輛低調的轎車旁,見她們走近才直起身。


    林現目光溫柔地望著艾笑,看她同樣望著自己,兩個人默契地相視一笑。他拉開車門,也說了一聲:“回家吧。”


    遲來的葬禮就在這句話中結束了。


    日新月異的洋城在枯黃的深秋後迎來了又一個凜冽的寒冬,又在冰雪消融之際看見了新一年的春光。


    晝夜與四季井然有序的交替著,高三的考生們撕下了三位數最後的一篇日曆,緊張地翹首張望高考,職場中摸滾打爬地社畜們則埋頭在年度計劃裏,愁得瑟瑟發抖。


    長大的孩子漸漸不再追星,婚後的成年人也身不由己地放棄了很多從前的喜好。


    日子在疲於奔命中越過越快。


    這天早上的八點,娛樂圈新聞照舊空降至熱搜的榜首。


    何子謙終於不堪寂寞,跳出電視劇,開始禍害電影了。


    製作方虱子多不怕咬,幹脆不要臉地放了一段他的ng視頻剪輯,從黑紅的角度放飛自我,愉快炒作。


    大概是物極必反,這年頭大家都喜歡吃沙雕式的另類營銷,網上的反響居然還不錯,愣是把一部劇情動作片炒成了歡快喜劇。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正義之士抨擊這種畸形的娛樂,雙方鬧得不可開交。


    ——影視圈都是被你們這群人搞臭的!


    ——那麽上綱上線幹什麽,不喜歡不看就是了,我們樂意掏錢關你屁事哦?


    ——難怪國產電影沒幾部評分高的,瞅瞅這些評論就知道了。再這麽下去,《xxx》就要變成絕唱啦!


    ……


    鼠標的滾輪不緊不慢的滑動著,幽暗的屏幕光打在艾笑的臉上,她手裏捏著瓶酸奶,一邊吃,一邊慢條斯理地在網上衝浪。


    偶爾給罵何子謙的人點點讚,偶爾心情好時又去給他家的粉絲點讚,雙標得像個精分。


    懷中的橘貓懶洋洋地朝天打了個嗬欠,找了個舒適的位置正埋頭準備睡覺。


    房間沒開燈,顯得尤其昏暗,四周隻有一點從耳機裏傳出的細微聲音。


    就在這時,電腦邊的手機忽然震動,震的它驚慌失措地抬起頭。


    艾笑叼著勺子劃開鎖屏,“喂?”


    那頭的白琰大著嗓門喊人拿相機,好不容易才得空回來說一句:“喂,笑兒啊!十萬火急,快來救命。”


    她見怪不怪地往嘴裏塞了塊小餅幹,“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年假期間,閑人勿擾的嗎?”


    “這回是誰踩肥皂摔斷腿了,還是加班通宵在床上起不來了?同行的姐妹們怎麽都那麽柔弱,該去鍛煉鍛煉身體了。”


    “哎,不是啦,都不是……你能想著我們點好嗎?”她高跟鞋啪嗒啪嗒地下樓,“姐,我是真沒想到洋城日報那麽忙,少一個人跟天塌了一樣……老板也太摳門了,不能多招幾個嗎?實習生也行啊。”


    她們倆是上年社招考進報社的,不管中間有沒有貓膩……至少艾笑覺得,林現應該不會再冒著跟她吵架的風險偷偷開後門,總之,工作算是暫時穩定,無可挑剔——除了經常人手告急之外。


    “好了好了。”


    艾笑看一眼那飄紅的頭條熱搜,關上筆記本,“你把地址給我吧,我跑一趟。”


    “謝謝!”白琰立即狗腿道,“您真是我再生父母!”


    “來世你當小姐我當丫鬟,我給你當牛做馬。”


    艾笑:“別來世了……這輩子年假記得幫我報上就行了。”


    大門哐當關上,朝陽正從牆頭爬出來,照得城區金碧輝煌。


    另一邊的刑偵隊,開年的考核指標沉重壓在每一個人的肩上,讓從裏到外的刑警都捂著自己熬夜加班的肝滿臉愁雲慘淡。


    羅白雪才抱著一份材料往副支隊長辦公室走,張季已經先他一步進去了。


    “林隊,西區有樁命案,死了一家三口,派出所剛把案子轉過來,您看是……”


    屋裏的人放下書穿外套,“我去吧,叫二隊在家的幾個人跟我一起。”


    “好嘞。”


    沒等上的簽字的羅白雪含恨目送他倆出去,決心要多多加強競走練習,至少得趕在張季之前……


    於是兩路人馬各奔東西,為著自己在新年寫下的目標而努力奮鬥著。


    出事的小區已被熱愛看稀奇的市民們堵得裏三層外三層,艾笑領著抗三腳架的攝影十分有技巧地穿梭在大媽群中。


    樓下警戒線外的鄰居大爺在七嘴八舌的路人間哭得聲淚俱下,一個勁兒地責備自己沒能早些發現異常。


    “那兩口子上年就鬧不和,吵啊罵啊,娃娃隔著門哭啊,哭得那叫一個慘。”


    “怪我啊,我該報警的,該找居委會調解的,該出麵勸勸架的,我怎麽這麽冷心常呢我……”


    艾笑被他大力拽著胳膊,隻好連聲勸:“不怪你不怪你,好好好……不哭啊大伯,來擦擦臉。”


    老爺子不肯,繼續朝她認真說:“小娃娃多可愛,人又聰明,還扶我過馬路,天天碰見了都喊‘爺爺好’呢,你說這年紀輕輕,命就沒了……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他們倆不活了,攤上孩子什麽事兒啊……不想養可以給我呀,你說是不是?”


    艾笑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您節哀。”


    她陪著老大爺聽他嚎了半天,總算是等來社區的人將他扶走。再這麽哭下去,她真擔心老人家的血壓會不會上飆。


    “看樣子是一家三口煤氣中毒自殺的。”艾笑在筆記本上寫下搜集來的信息,她輕輕感慨了一聲,轉過去囑咐攝像:“誒,右手邊染黃頭發的大嬸,看見沒?說是目擊者之一,咱們一會兒就找她問一段。”


    “好。”


    “你設備調好,注意電量哦。”


    後者正麻利的三腳架,120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地響過來,艾笑忙回頭,見救護車上下來的白大褂們陸續往單元樓上走,她覺得這個畫麵不錯,撈起相機對了一會兒焦距。


    快門剛剛要按下,鏡頭前忽然一張大手騰空而降,遮得嚴嚴實實。


    “哢擦。”


    艾笑:“啊……”


    她把單反放下,視線裏就出現了一雙無奈的眼睛。


    林現便裝穿著她今早給搭配的黑風衣,大長腿幾乎給拉成了一米八,看上去英俊極了。


    英俊的林警官公事公辦地站在那裏衝她興師問罪:“又亂拍照……官方通告出來之前不允許到處流傳現場照片,說好幾次了。”


    艾笑聞言,登時義憤填膺:“那麽多人都拍呢,你就抓我一個!”


    她隨手一指,旁邊正好有位婦女全方位拍得停不下來。


    林現掌心摁著她的相機往下壓,好聲好氣地一笑:“你不一樣。”


    他往前靠近一步,低聲說:“年初劉隊不還感激你‘支持公安工作’呢嗎?”


    收了一盒上品大紅袍的艾笑瞬間吃人嘴軟。


    她望著身邊滿臉懵逼的攝像不禁發愁:“那我怎麽辦?今天我得出這條新聞……白琰拜托我的。”


    林現想了想,挽起她的手往回走,“這樣吧,不帶照片,寫個簡報,知道多少寫多少……不可以誇大其詞。”


    艾笑才要抱怨,他緊接著又補充,“回頭等有結果了,我讓你采訪。”


    她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後痛快道:“……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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