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閱完一本奏折,簫白澤抬起手,將它整齊的碼在手邊,終於抬眼掃一掃她,“沒錢?我怎麽記得,你入宮那日光彩禮就運了五輛馬車?”


    她微蹙眉頭,做作地委屈道:“皇上可不興胡說的,臣妾的父親愛麵子,是以雖然拉了五馬車的彩禮進宮,卻都是箱子占地方,裏頭裝的值錢貨壓根沒多少。”


    她撒謊了,那五個箱子她打開看過,裏麵全是白花花的銀子,一排一排摞得整整齊齊,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


    她可舍不得拿出來用。


    取過一本新奏折來看,比女子還要嬌美的麵龐上不見波瀾起伏,語氣也平淡,簫白澤低頭道:“修吧,這個錢朕出了。”


    哈?這麽容易就同意了?出宮門的時候,林桑青還以為要費好一番口舌呢。


    皇上當真財大,器粗不粗她就不知道了。


    掩飾住麵上的喜色,她躬身再行一禮,“謝皇上。”


    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無需再在這裏浪費光陰,她向簫白澤道:“皇上看折子呢?那我就不打擾您了,臣妾退下了。”


    簫白澤沒說退下,也沒說不退下,隻專心看著手裏的折子,不時提筆畫個圈圈。


    她便當他說退下了,按耐住心底的竊喜,轉身美滋滋地準備離去。


    還沒走到殿門口,簫白澤突然出聲喚住她,“林桑青。”


    心裏“咯噔”響一聲。


    林桑青十分怕有人喊她的全名,從小到大,每每她娘喊她的全名,她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一頓毒打即將來臨。久而久之,就生成了條件反射,一聽到有人喊她全名就發抖。


    她強裝鎮定,惴惴不安的回過頭,“怎麽了?”


    難道他後悔了,決定不出修繕宮殿的錢?


    啟明殿裝修典雅,一點不見帝王家的驕奢華貴,可見簫白澤有很高的品味,不一味追求富貴。黑漆漆的眼眸鎖在她身上,簫白澤隔著重重橫梁看向她,語氣陰晴不定道:“你是否以為,醉酒之人不會留下記憶,無論對他做了什麽都無所謂?譬如當頭潑來的一盆溫水,還有擦臉的白色抹布。”


    哇,比不給錢修宮殿還嚴重!


    林桑青嚇住了——簫白澤還是人嗎,為什麽醉成那個鬼樣子,他還能記得她對他做了什麽!


    “咳咳。”她忙捂著胸口,裝出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皺著眉毛道:“臣妾昨夜沒睡好,許是感染了風寒,若是傳染給了皇上可不好。我先回繁光宮,待什麽時候病好了,再來向皇上解釋。”


    擱下朱砂筆,簫白澤若有所思的看著她,“身子不舒服?”頓一頓,他向殿外喚道:“白瑞,進來一下,傳太醫給林昭儀把把脈。”


    白瑞拿著拂塵進來,聞言恭敬道:“是的皇上,老奴這就去請太醫。”


    林桑青壓根沒病,萬一太醫真來把脈,告訴簫白澤她是在裝病,那她會很難堪。“等等!白公公!”她忙喚住白瑞,打著哈哈道:“小傷小痛的算不得什麽,回去喝盅熱茶,再蓋床厚被子捂捂,出一身汗就好了,何須勞動太醫走一趟呢。”


    皇上讓他請太醫,娘娘讓她不要去,白瑞進退兩難,卡在大門下不知如何是好。


    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坐得比小白楊還要筆直,簫白澤凝眸深深道:“當真不礙事?”


    林桑青忙擺手,“不礙事不礙事。”裝出似難受似不難受的樣子,試探著問道:“那……臣妾告退?”


    良久,日影西斜兩分,簫白澤終於點頭,“嗯,退下吧。”


    她籲了一口氣,這才放心大膽地離去。


    回繁光宮的路上,林桑青暗暗嘀咕,她想,往後,她再也不能低估簫白澤了,這家夥看上去體弱多病,其實猴精猴精,都喝醉了還不忘給自己留一雙眼睛。


    跟這種人打交道,得有個十分聰慧的腦袋,林桑青有腦袋,但是距聰慧還有一段距離。


    鑒於繁光宮主殿要重新翻修,暫時不能住人,林桑青便先住在東側偏殿。地方是小了點,但好歹比在家中強。


    在家中時,有時爹不在家,娘心情不好,不給她開房門,她隻能睡在大門口的青石磚上。偶爾被溫裕看到,那個粗魯的美男子會硬拽著她去找娘評理,若娘不聽,他會跳起來踹開房門。


    她仍記得,溫裕第一次踹開房門後,她娘提著掃帚出來,掐腰怒罵道:“喲嗬你個小崽子,反了天了你,敢踹老娘家的房門!你也不上十裏八村打聽打聽,老娘是什麽脾氣!”


    溫裕不屑一笑,梗著脖子道:“你是什麽身份?小爺懶得知道,你須要清楚,小爺是兵部副侍郎家的公子,你敢打我,我就去告訴我爹,讓他把你抓起來,打二十個板子。”


    當時天色很黑,她娘一時沒認出踹門的是誰,聽他這樣囂張的說話,才知道踹門的原來是隔壁囂張跋扈的公子哥溫裕。登時丟了掃帚,換上一副和緩神容,笑嗬嗬道:“呀,原來是溫公子啊,你瞧,伯母年紀大了,竟連隔壁鄰居都認不出來了。”


    溫裕哼一聲,摸了顆金豆子給她,鼻孔朝天道:“喏,給你修門的錢,以後你要是再敢把青青關在門外,我還來踹你家的門!”


    她娘喜滋滋地接過金豆子,當時就答應下來,說以後再也不會把她關在門外了。


    隔幾天金豆子花完,娘故伎重施,又把她關在門外,溫裕瞧見後,又一腳踹開房門,而後給了娘一顆金豆子,作為踹壞房門的補償。


    如此反複幾次,林桑青終於受不了了,她拽著溫裕的衣領子,半是懇請,半是威脅道:“溫裕,我的大爺,懇請您別來做好人好事了,你再做下去,我非得被折騰死不成。”


    溫裕還很不解:“林桑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大白鵝!小爺幫你還幫出錯來了嗎?你下次就睡路邊好了,我要是再幫你,我就是大黃狗!”


    下次她娘再把她關在門外,大黃狗溫裕又巴巴跑來幫她。她曉得,溫裕這個有錢又沒腦子的公子哥是不會明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這個道理的,便親自囑咐他,“壯士收手,別再給我娘錢,踹了門之後扭頭就走。”


    溫裕照做了,她娘的額外收支沒有了,略有些失望,脾氣也差了幾天,但,她被關在門外的次數終於恢複了正常。


    說來,她真有些思念溫裕,那家夥,魯莽又可愛。不過他們此生怕是無法相見了,這重宮門深又深,她又是已死之人,從此天涯陌路,如何能再相見。


    願蒼天有眼,賜給溫裕一個溫柔賢淑的夫人,好好管管他的臭脾氣。


    身為皇帝,需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簫白澤忙於正經的政事,對修葺房屋之事一概不問,隻在她討要銀錢的簿子上簽字。


    林桑青樂得如此。


    繁光宮內一應物件全是她親自挑的,就連粉刷牆壁的石灰,也是她看著工匠們一點一點塗抹上去,哪裏塗得不勻,她會在第一時間指出來。眼見一座破敗宮殿在她的努力下變得嶄新,變得充實,變得與這個皇宮融為一體,不再格格不入,林桑青很有成就感。


    她往繁光宮裏添置東西的時候,梨奈總是會委婉的提一些建議,比如——


    “娘娘,這個屏風的顏色,有些庸俗吧,不符合您的氣質……”


    她會給予反駁,“我說梨奈,你也太不懂生活了,金色多麽好看,多麽亮眼,晚上燈燭一照,殿裏肯定金光閃閃。在宮裏的日子索然無味,若再挑色調沉悶的屏風,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添堵麽?”


    再比如——


    “娘娘,在臨近門口的架子上放這麽大一隻金貔貅,是不是……是不是有點張揚呢?且您是宮妃,又不是生意人,在宮裏擺貔貅做什麽。”


    她扯了個謊反駁,“招財進寶啊!梨奈,雖然我現在是昭儀娘娘,但我們不能忘本,侍郎君……咳咳,爹是戶部侍郎,也是生意人,咱們現在不在家裏,不能幫他什麽忙,但擺一隻招財進寶的貔貅還是可以的,這是為人兒女能盡的最大的孝心了。”


    梨奈感動的要淌眼淚了。


    再再比如——


    “娘娘,這個帷帳未免太花哨了些,你看上麵這花,這葉子,這圖案,和鄉下人家的大花被子有什麽區別。”


    她閑閑托腮道:“哎呀梨奈,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啊,錦上添花,烈火烹油,人們常說前路似錦,我將錦花做成帷帳,圖的便是這個好兆頭。”


    梨奈目露崇拜之色,捧著心道:“娘娘說的對,太有道理了,娘娘不愧是娘娘,真有學問,真厲害。”


    謔,狗腿子不愧是狗腿子,拍馬屁的功夫有一套,合該頒個獎給她的。


    第22章 新殿初成


    兩日後的正午,日光均勻恬淡,深秋的天空如用水衝洗過一般,瓦藍澄透。繁光宮已經修葺得差不多了,隻差最後一些收尾的工作,林桑青便不再當寸步不離的監工,趁著天氣晴好,領著楓櫟到禦花園裏放放風,舒緩一下這段日子的疲累。


    眼下這個時節,宮裏的菊花開得正好,花匠們心靈手巧,除了最常見的□□和白菊,還培育出數種顏色罕見的菊花,其中當屬紫菊和粉菊最得眼緣。


    在園子了逛了一圈,賞賞花,說說閑話,林桑青剛覺得連日來的疲憊鬆懈不少,開始哼著小曲了,轉頭從一座假山後穿出來,好巧不巧的看到了柳昭儀。


    口中小曲戛然而止。


    柳昭儀該是剛到禦花園,視線放在五顏六色的彩菊上麵,微微側首,驚訝而歡喜地和身邊的侍女說著什麽,還沒有看到她也在這裏。


    林桑青頓步在一盆粉菊旁邊,偏頭對身邊的楓櫟不解道:“咦,她不是被禁足了嗎,怎麽還能出門?”


    楓櫟跟著她頓足,壓低聲音,麵色如常道:“娘娘有所不知,尚書大人聽到愛女被罰後,心緒實在難平,他親自進了一趟宮求情。皇上不好駁他的麵子,便解了柳昭儀的禁足,讓她如常活動,但俸祿還是照舊罰的。”


    原來是這樣,重要的朝臣親自求情,哪怕是九五之尊,也要給他三分薄麵的。


    彎腰折一支粉菊在手,林桑青掩去唇角的嘲笑,淡淡道:“有個位高權重的爹,真不錯。”


    兵部尚書啊,那可是握有實權的職位,隻差一步,便可晉為宰相。若她沒記錯,朝堂上按理說要有三位宰相,分管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但如今宰相之位空了一個,且空的還是最重要的尚書省。


    皇上近來十分寵愛柳昭儀,對她爹柳尚書也是親睞有加,極有可能,會讓他來填補這個空缺。


    抬眸凝視手中的菊花,林桑青想,朝堂局勢如何與她有何幹係,她左不過是個借屍還魂的普通人,是生是死她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在意詭譎的朝堂之事。


    把粉色的菊花比在嘴邊,她朝楓櫟嘟嘟嘴,“哎,楓櫟,你看我的嘴巴,像不像這朵花?”


    楓櫟:“……”


    唔,她幹什麽露出這種無話可說的表情,是不像嗎?林桑青正要再彎腰去折一枝花苞小的粉色菊花,剛低下頭,前方突然傳來咬牙切齒的聲音,“林昭儀。”


    像是要透過名字把她給碾碎似的,還是最好連骨頭都不剩下,全部碾成粉末的那種。


    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步搖上綴著的珍珠打在耳邊微微疼痛,林桑青緩緩抬起頭,似笑非笑道:“柳姐姐。”


    柳昭儀不屑的冷哼一聲,繼續拿淩厲而厭棄的眼神看她。


    隻當沒有看到,林桑青直起腰,故意裝作不解道:“咦,姐姐怎麽出來了,我記得姐姐似乎被皇上罰了禁足來著,難道說,皇上給你解了禁足嗎?”


    嬌媚的麵容上得綴滿溫柔和嬌羞才好看,但現在,柳昭儀那張嬌媚的麵容上綴滿了怨毒,便顯得有些醜陋,“禁足?若不是你有心嫁禍,故意做出大方的樣子,將那塊繡有山茶花的布料讓給我,皇上如何會將我禁足?”她沉著臉道:“林桑青,沒想到這宮裏心思最為深重的人竟是你這個剛進宮沒幾日的小丫頭,手段當真是高啊,隻怕淑妃都不能與你相比,是本宮小看你了。”


    天底下的女子都有同一個小心思,不愛被人往老了說,柳昭儀的這句“小丫頭”讓林桑青這個二十多歲的老女人很是受用,都有些飄飄欲仙了。


    啊,年輕真好。


    “姐姐高看妹妹了。”她笑著對柳昭儀道:“妹妹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每日思慮的都是一日三餐這種小事,哪裏有閑暇功夫去想點子嫁禍於人?”


    抬手讓身側的宮女扶著,柳昭儀滿臉不屑,冷冷哼道:“故作天真。”另一隻手推了推發間的步搖,儀態萬千道:“你父親不過是戶部的侍郎,手裏頭壓根沒多少實權,既然你想和我作對,那麽,本宮也不必手下留情了,我非要你家破人亡不可!”


    柳昭儀腦袋裏塞的都是什麽,棉花嗎?林桑青低頭無奈淺笑,她之前並沒有做過什麽害她失寵的事情,現如今不知是有人在背後搗鬼,還是內廷司的人當真疏忽,放了那塊山茶花衣料進去,她也不查證一番,就直接賴在她身上,認為是她栽秧嫁禍了?


    林桑青不禁懷疑,柳昭儀是怎麽長到這麽大的,也許家中有權有勢的權貴姑娘活著並不需要腦子,有嘴巴喘氣就行。


    她無意與這樣是非不分的人爭論不休,暗地裏翻個白眼,眯著眼睛笑道:“好啊,我等著那一日的到來。屆時姐姐別忘了送我一口薄棺材,若我暴屍荒野,定會變成孤魂野鬼回來攪擾你,讓你終日不得安寧的,那可如何是好。”


    柳昭儀照舊不屑,“倘使你變成孤魂野鬼,本宮也會請道人來將你降服,你會再死一次,變成聻,比鬼還要可憐,看你還怎麽讓我終日不得安寧。”


    眼睛彎成兩彎月牙,林桑青淡然道:“話可不能說的太滿,這裏是皇宮,向來禁止做這些鬼鬼神神的事,姐姐你公然請道人來降鬼,小心被躲在陰暗角落裏耍手段的人抓住把柄,到時候我看你再怨誰去。”


    和沒腦子的人說話真沒意思,抬頭看了看澄透的藍空,她驚訝道:“呀,時辰不早了,該用午膳了。楓櫟,我們回宮去。”


    楓櫟抬手來扶她,“娘娘仔細腳下。”


    她點點頭,剛要轉身離開,柳昭儀突然幸災樂禍笑道:“別急著走呀,聽聞皇上砸了你的繁光宮,連屏風都撕爛了,怎麽,妹妹做了什麽事惹怒了皇上?”


    嘴角漫上一抹深深笑意,林桑青不動聲色地想,柳昭儀問這句話是想嘲笑她,可她偏不如她的意。


    緩緩扭頭看向柳昭儀,臉上帶上半分惋惜,半分惆悵,幽幽道:“哎,姐姐到底是被禁足過的人,消息就是不靈通,你隻聽說了一半。皇上之所以砸繁光宮,乃是想趁機讓本宮將宮殿修葺一新,他也覺得繁光宮過於簡陋了,與我的身份不符合。”


    低下頭,又故作嬌羞道:“皇上……真的,真的太有心了,就連修葺宮殿的銀子也是他撥給我的,他舍不得讓我自己花錢呢……”


    精心畫成的柳葉眉毛簇在一起,柳昭儀惱得冒火,“林昭儀怕是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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