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他冷著臉脫下外袍,不由分說披在她身上,為她短暫抵擋夜晚的寒冷。


    自己卻打了個冷顫。


    在此之前,父皇便對皇後有頗多微詞。


    父皇和皇後是政治聯姻,沒有一點兒感情基礎,娶她不過是先太後的意思——先太後也是季家人。與母妃相識並開始獨寵她之後,心腸慈悲的父皇覺得對皇後有所虧欠,為了彌補這份虧欠,他把協理六宮之權交到皇後手中,在一些小事上也盡量尊重她的意見。


    但皇後性格強勢,曾三番五次和父皇爭吵,在季家人的升遷和任用上更是插手過多,父皇對她的虧欠感逐漸消失。


    此番皇後推她入水,父皇更是加深了對皇後的厭惡。第二日,他幹脆下了一道聖旨,讓皇後搬出柔燁宮,到位於永巷的寒夜宮去居住。


    不過,為了大局考慮,父皇沒把皇後徹底打入冷宮,隻是讓她搬進寒夜宮住幾天,算是給她提個醒。


    她和蕭白澤沒有躲過風寒之神的眷顧,皇後搬去寒夜宮那日,她和蕭白澤每人裹著一條小毯子,在母妃的監視下被迫把一碗藥喝得精光,連藥渣都沒剩下。


    她以前最怕喝藥的,但那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她跟在蕭白澤後麵,連鼻子都沒有捏,“咕咚咕咚”把藥喝下去,很是省心。


    母妃刮刮她的鼻子,又摸摸蕭白澤的頭發,和聲細語地問他們,“喝完了嗎,喝完了出去曬太陽,你們倆啊——連生病都一起,緣分當真不淺。”


    接著是一陣淺笑歎息。


    林桑青記憶中的母妃總是如此溫柔,溫柔的隻要一想起她,眼眶便不由得開始濕潤。母妃和父皇都著實沒有心機,哪怕他們稍微淩厲些、心狠一些,也許最後周朝並不會走向滅亡。


    蕭白澤生有一副好樣貌,在第一次見到他時,林桑青便曉得。


    能夠自由出入皇宮的都是些皇親貴胄,其中不乏上了年紀、內心空虛的老女人。她們大多身寬體胖,家裏的夫君新納了年輕貌美的小妾,不再在意她們,她們腰纏千金,卻也孤獨寂寞。


    這些寂寞的豪門命婦們進宮參拜皇後返回時,常常故意經過簫白澤居住的別苑,有意逗弄他。


    她親眼看見過,幾個塗脂抹粉的貴婦路過蕭白澤居住的別苑,拋著媚眼兒與他道:“哎喲俊俏小哥,你說你一不是皇子二不是太監,作甚待在這囚籠一般的皇宮中,受昭陽長公主欺負呢。不若跟我出宮去吧,我會給你大把的金子,你想去哪兒便可以去哪兒,不用再在宮裏受人欺負了。”


    更有輕佻者,說著說著會突然伸手摸一把蕭白澤的臉,甭管摸沒摸到,先同身邊的老姐妹大笑幾聲再說。


    蕭白澤似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麽,他束著手站得筆直,一言不發,隨便她們說什麽都不搭話,別苑門前的那棵柳樹都沒他站得直、沒他淡然自若。


    她很討厭看到這種場麵。


    她覺得,那些身寬體胖膏肥油滿的老女人不配同簫白澤說話,更不配接觸他。


    豪門命婦們接連走開後,她抱著手臂質問蕭白澤,“你搭理那群瘋婆子做什麽,直接關上門好了,難道她們會厚顏無恥到硬敲大門嗎?”


    蕭白澤擦擦臉,沒有說話。


    她帶著惱怒之色看他一眼,“擦有什麽用,她們摸過你的臉,髒東西還在上麵,你快去洗臉。”


    人的思緒有時很容易被突然發生的事情所左右,也是從這天開始,她恍然意識到一件事情——蕭白澤的世界並非隻有她一個人。


    誠然,他和她飼養的其他寵物不同,其他寵物給口吃的便會對她忠心耿耿,心甘情願地把肚皮翻過來給她撫摸,但蕭白澤不可以。他有自己的意識,他是活生生的人,他擁有健康的體魄和行動自如的雙足,除了和她說話、陪在她身邊外,他還會接觸別人、陪別人說話。也許有一日,他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便會像之間從籠子裏逃走的兔子那樣,從她身邊離開,再也找不回來。


    意識到這個事實後,她莫名開始煩躁不安,且煩躁不安持續了好長一段時日,直到發生另一件事,她的煩躁不安才消失。


    大周朝疆土綿延數萬裏,能人異士總有不少。有位不知姓名的民間遊醫製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毒·藥,據說它的毒性奇特,世上無法子可解,且毒·藥隻有一份,解藥也隻有一顆,隨便缺了哪一樣都不成。


    任何東西隻要沾上“唯一”這倆字,便不由得金貴起來,似被賦予了某種特殊意義。


    從華晟口中聽說這件事情之後,她親自找到那位遊醫,花高價從他手裏買走了毒·藥。


    遊醫身邊有個小徒弟,看著年歲比她大,然而個頭卻比她矮一些。遊醫倒沒多過問,接了銀子便把藥給她了,小徒弟卻多嘴問了一句,“你要用它做什麽?”


    她不羈揚眉道:“哎,我花錢買了它,那麽它便是我的東西了,你管我拿它做什麽?”


    遊醫的小徒弟被她堵得說不出話。


    回到皇宮,她將買來的毒·藥倒進溫熱的茶水中,並讓清遠去把居住在別苑的簫白澤叫來繁光宮。


    她忽略了一件事情,那位遊醫賣給她的毒.藥並非無色無味,它不單有鮮亮的顏色,聞起來也刺鼻,不消說引人懷疑了,有眼睛的人看一眼便知茶裏有毒。


    簫白澤不肯喝,他睜著黑漆漆的眸子望著她,眼底有濃重的失望和不可置信,“你要殺我?”


    是她掰開他的嘴巴,硬生生把毒.藥灌進他的喉嚨裏,強迫他吞咽下去。然後,她當著他的麵,把唯一的一顆解藥吞進自己的肚子裏。


    抬起頭,她笑得像偷腥的貓兒,語氣輕快地說出惡毒的話,“呐,從今以後你就是我一個人的了,你不許和別人說話,也不許和別人接觸,不然我就讓你毒發身亡。”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啟明殿中燭光閃爍,每一道光像鋒利的刀子,將人割的遍體鱗傷。林桑青捂住眼睛,發出難過至極的嗚咽聲——是她給予了簫白澤無盡的苦難,讓他在毒發的痛苦深淵中掙紮多年,從此身體變得更加虛弱,幾番出入閻王殿,險些活不過壯年。


    她是大罪大惡之人啊。


    當年若不是母妃及時趕到,簫白澤不會活到今天,他的生命將止於七年前,止於她的愚昧和無知之下。


    在她強迫簫白澤喝下毒.藥沒多久,他的意識漸漸開始模糊不清,臉色愈發蒼白。母妃恰好來繁光宮送東西,看到簫白澤踉踉蹌蹌的站不穩當,母妃心生疑竇,關切地詢問他道:“白澤?你怎麽了?”


    不知處於什麽原因,簫白澤沒把她的所作所為供出來,他扶住桌子,神色輕描淡寫道:“沒什麽。”這句話剛說完,他急促地咳嗽幾聲,咳著咳著,突然噴出一口暗紅色的血,濺了母妃一裙子。


    母妃嚇得大驚失色,視線瞥到桌子上的空碗,她似乎明白了什麽,沉下臉,她疾聲對立在一邊手足無措的清遠道:“清遠!昭陽做了什麽!”


    清遠不敢隱瞞母妃,他搓了搓手,給了她一個抱歉的眼神,遂將她的所作所為如實告知母妃。


    母妃得知她給簫白澤下毒時的表情很是可怖,她在世間活了十四個年頭,什麽錯事沒做過,卻從未見過母妃露出那樣震怒到極點的表情,甚至,母妃頭一次叫出了她的全名,“紀昭陽!”


    母妃平常都喊她昭陽,或是乖女兒,從來沒這樣聲色俱厲地喊她的全名。


    她曉得母妃這回動了真氣。


    說不害怕是假的,可她被嬌縱得不會低頭,哪怕再害怕,也不想承認是自己做錯了,反而找借口為自己開脫。倔強的梗著脖子,她斜睨簫白澤,嘴上逞強道:“華晟同我說這種毒發作的時候不疼的,頂多會嘔幾口血罷了,母妃,你別被簫白澤蠱惑了,他肯定是故意裝出一副難受的樣子,想讓你罵我一頓。”


    許是疼痛太難忍耐,簫白澤無法維持站立的姿勢,他像被大雪壓垮的雪鬆,頹然倒在地上,咬著牙滾來滾去,就連撞到了桌腿也不停下。


    滿殿都充斥著他因疼痛而發出的嘶吼聲。


    她不以為意,眼角稍稍向上挑起,嘲諷似的道:“裝的可真像啊。”


    她想,華晟同她說過的,這種毒發作的時候並不痛苦,也不至於要命,簫白澤何至於疼成這樣。他定然是裝的,仗著母妃在這裏,有人給他撐腰,所以才故意滾來滾去,裝出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


    沒等她把眼底的嘲諷收起來,簫白澤不再滾來滾去了,他仰麵朝天躺著,嘴角的血跡蜿蜒流淌,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上,蓋住了那雙黑色的眼睛,他就此昏厥過去。


    少年淒慘的模樣落入眼底,憾人心魂,她在母妃怒氣衝衝的注視下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麽離譜、多麽惡毒的事情。


    她隻會下毒,不會解毒,簫白澤的性命危在旦夕,隨時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母妃忙命人將此事稟告父皇,再讓父皇派人出去尋找賣藥給她的民間遊醫。


    許是簫白澤命不該絕,造出那顆毒.藥的民間遊醫正帶著他的小徒弟在皇宮附近的街道上行醫,父皇派出去的人沒走多少路,趕在一炷香燒完之前便把人帶到了宮裏來。


    遊醫先找她要解毒的藥,她攤手道:“沒有,我吃了。”


    遊醫詫異不已,“長公主殿下把解藥吞了?”捋著胡子思忖良久,遊醫歎息一聲,讓他的小徒弟取了根銀針,戳破她的手指取血,再把取出的血喂給簫白澤喝下。


    遊醫道:“記載如何研製解藥的方子被大火損毀了,是以,老朽著實沒有辦法再配出新的解藥。原本那顆解藥可將他身上的毒性全部解掉,可長公主您把解藥給吃了,那麽,從今以後唯有用您的血來當藥引子。這樣雖解不了他身上的毒,卻可以保證他不會毒發身亡。恐怕以後長公主殿下要添個累贅了,切記切記,不可離他太遠,以免他毒發時您不在場。”


    父皇和母妃圍在簫白澤身邊,故意不看她,她咬咬嘴巴,心底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知道這個,正因為如此,她才肯花錢從遊醫手裏買下毒.藥,並且不由分說把解藥吞到了自己的肚子裏。


    她要簫白澤永遠也離不開她。


    可……為何目的達成後她並不覺得開心呢,難道是因為簫白澤以後要依靠她的血來生存,她怕取血的時候疼,所以才不覺得開心的嗎?


    她不知道。


    遊醫的小徒弟嫌惡地看著她,“早知道你買藥是為了害人,我才不會讓師父賣藥給你,明明是堂堂一朝長公主,怎麽卻做起了給人投毒的齷齪事,也不嫌掉價。”


    遊醫的小徒弟說的話很難聽,她正要衝他發火,不經意看到父皇陰沉的臉色,她吞吞口水,識相的閉口不言。


    父皇附和遊醫小徒弟的話,“你說得對。”


    小徒弟內斂的看向父皇,抿抿嘴巴,眼底劃過一抹欣喜。然眼底的欣喜一閃而過,許是想到了她的所作所為,臉色瞬間又變得很難看。


    簫白澤在半個時辰後悠然醒來。


    父皇和母妃一直守在他身邊,看到他睜開眼睛,父皇問了他一個問題,“阿澤,為何昭陽灌藥的時候你不躲?”


    簫白澤的嗓子沙啞幹澀,不複往日的清亮,“我這條命是她給的,她要回去,我無話可說。”


    聽到他說出這句話,父皇和母後顯然都怔住了,他們對視一眼,似乎在交流什麽信息。待對視結束,父皇沉著臉喚她過去,抬起手,他當著簫白澤的麵打了她一巴掌。


    這是打她出生以來,父皇第一次對她動粗,是以她印象深刻,到如今也難以忘懷。


    父皇在滿殿宮人的睽睽注視下厲聲同她道:“你聽聽!這是白澤喝下你親手灌的毒·藥後醒來所說的第一句話!昭陽,從今以後,朕要你時時刻刻同白澤在一起,每日取一滴血喂他,確保他能安然活到老,不會因你所投之毒發作而身亡。”


    若是從小被粗獷養大的孩子,打了便打了,算得了什麽事情。但她自小受全朝寵慣,父皇和母妃從未碰過她一個手指頭,其他人也都對她畢恭畢敬的,長此以往,各方的寵慣使她變得自私而狹隘。


    她捂住挨了一巴掌的臉頰,覺得全殿的人好像都在看她的笑話,眼眶裏圈著兩汪水,她怔怔望著父皇,不可置信道:“父皇,你為了別人打我?”


    父皇的語氣絲毫不見柔軟,仍然淩厲惱火,“朕很想這一生都把你捧在手心寵著,讓你做乾朝最驕傲最高貴最無憂無慮的長公主,可是昭陽,你太過分了,太不識好歹!朕從未想過你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蠻橫無理,蛇蠍心腸,居然能做出投毒的齷齪事。那位小郎中說得對,身為堂堂一朝長公主,你做出的事情太掉價,有違你的身份。”


    父皇說的這些話已經令她顏麵盡失,自尊心散落一地,母妃沒有哄她,反而在一旁幫腔,“昭陽,父皇和母妃沒想到,我們對你的寵慣竟使你成為一個肆意妄為無法無天的人,也許是我們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過兩日,我會請禮部的林軒大人來做你的老師,你跟著他好生學習,改改身上的壞習慣,爭取成為一個真正的公主,將來好做萬民之表率。”


    她混賬慣了,哪聽得進這些話,滿腦子都是自己狹隘的想法——父皇打了她一巴掌,母妃還要給她請老師,他們都不愛她了。


    她沒找到愛情,現在恐怕還會失去親情,她又沒犯下什麽滔天大錯,不過是給一個她自己帶進宮的少年灌了並不會導致他死掉的毒·藥罷了,為什麽大家都幫著蕭白澤,而不來幫她呢?


    她覺得自己委屈得很,扁扁嘴巴,她拖著長長的哭聲跑出繁光宮,“你們都不要跟來,讓我去死好了!”


    她聽到母妃吩咐那些想跟著她的宮人,“誰也不許追出去,我倒要看看,她有沒有勇氣承認錯誤,有沒有勇氣去赴死!”


    沒有一個宮人敢違背母妃的話,她跑出去很遠,在盤龍池邊踱步許多圈,始終沒有人敢來安慰她。


    她在一滴又一滴眼淚中體味到了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的挫敗感,且這種挫敗感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演變成了委屈,委屈積累到一定程度又轉變成了惱火。到最後,她也不覺得委屈,也不覺得挫敗,單單隻覺得惱火——她是乾朝的長公主啊,為什麽父皇和母妃不向著她這位長公主說話,反而偏幫外人呢?


    真讓人惱火。


    那會兒她著實不懂得何為換位思考,對因果關係也不清楚,腦袋裏僅剩一根筋,隻能想到自己,想不到別人,真真把自私兩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所以蕭白澤出現在盤龍池邊時,她把所有的惱火一股腦兒全傾倒在他身上,張牙舞爪道:“你追過來做什麽,滾啊,滾得遠一些。”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剛被劇痛折磨過的身體還沒有恢複元氣,少年低垂著頭顱,蒼白的麵容上沒有任何表情,他默默忍受她的訓斥痛罵,似乎並不打算說什麽。


    他越這個樣子,看起來便越無辜,相應的,她看著也越生氣。


    眼角的眼淚還沒有幹涸,她抽抽鼻子,陰陽怪氣的對蕭白澤道:“方才毒性發作的時候你覺得疼嗎?應該很疼吧。父皇打我的時候我也很疼,疼得都哭了……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可是因為你,他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脾氣起的快熄的也快,在說出這些話之後,如果蕭白澤同她說句“抱歉”,或是幹脆利落的和她吵一架,也許這件事便這麽過去了。


    但蕭白澤沒有這麽做。


    沉默須臾,他突然朝她伸出一隻手,骨節分明的手,幹瘦,偏大。在他攤開的手掌心裏,橫躺著一方折疊整齊的手帕,他對她道:“別哭了,擦擦眼淚。”


    這句話無異於一個炮仗,直接把她的理智炸得絲毫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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