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大雪沒停,傍黑時,地上已積了幾尺厚。我踩著雪去井邊打水,水桶貼著雪麵,劃開了兩道淺淺的溝。站在井邊上打水,我腳下一滑,“財神”伸手扶了我一把。


    “財神”名叫張大田,四十多歲了,窮愁潦倒,光棍一條,由於他每年都裝“財神”——除夕夜裏,辭舊迎新的餃子下鍋之時,就有一個叫花子站在門外高聲歌唱,吉利話一套連著一套。人們把煮好的餃子端出來,倒在“叫花子”的瓦罐裏。“叫花子”把一個草紙疊成的小元寶放到空碗裏。紙元寶端回家去,供在祖先牌位下,這就算接回“財神”了——人們就叫他“財神”,大人孩子都這麽叫,他也不生氣。


    “財神”伸手扶住了我,我衝著他感激地笑了笑。


    “挑水嗎?大侄子!”他的聲音沙沙的,很悲涼。


    “嗯。”我答應著,看著他把瓦罐順到井裏,提上來一罐水。我說:“提水煮餃子嗎?‘財神’!”他古怪地笑笑,說:“我的餃子鄉親們都給煮著哩,打罐水燒燒,請人給剃個新頭。”我說:“‘財神’,今年多在我家門口念幾套。”“請好吧,金鬥大侄子,你是咱村裏的大秀才,早晚要發達的,老叔早著點巴結你。”他提著水,歪著肩膀走了。


    傍黑天時,下了兩天的雪終於停了。由於雪的映襯,夜並不黑。爺爺囑咐我把兩個陳年的爆竹放了,那正是自然災害時期,煤油要憑票供應,蠟燭有錢也難買到,通宵掛燈的事隻好免了。


    這晚,爺爺又去了飼養室,說等到半夜時分回來跟我們一起過年。自從父親去世後,生產隊看我家沒壯勞力,我又在離家二十裏的鎮上念書,就把看牛的美差交給了我家。母親白天喂牛,爺爺夜裏去飼養室值班。我和母親、奶奶摸黑坐著,盼著爺爺陝回家過年。


    好不容易盼到三星當頭,爺爺回來了,母親把家裏的兩盞油燈全點亮了,燈芯剔得很大,屋子裏十分明亮。母親在灶下燒火,幹豆秸燒得劈劈啪啪響。火苗映著母親清臒的臉,映著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映著被炊煙熏得黝黑發亮的牆壁,一種酸楚的莊嚴神聖感攫住了我的心……


    年啊年!是誰把這普普通通的日子賦予了這樣神秘的色彩?為什麽要把這個日子賦予一種神秘的色彩?麵對著這樣玄奧的問題,我一個小小的中學生隻能感到迷惘。


    奶奶把一個包袱鄭重地遞給爺爺,輕輕地說:“供出去吧。”爺爺把包袱接過來,雙手捧著,像捧著聖物。包袱裏放著五個餑餑,準備供過路的天地眾神享用。這是村裏的老習俗,五個餑餑從大年夜擺出去。要一直擺到初二晚上才能收回來。


    我跟著爺爺到了院子裏,院子當中已放了一條方凳,爺爺蹲下去,用袖子拂拂凳上的雪。小心翼翼地先把三個餑餑呈三角形擺好,在三個餑餑中央,反著放上一個餑餑,又在這個反放的餑餑上,正著放上一個餑餑。五個餑餑壘成一個很漂亮的寶塔。


    “來吧,孩子,給天地磕頭吧!”爺爺跪下去,向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磕了頭。我這個自稱不信鬼神的中學生也跪下,將我的頭顱低垂下去,一直觸到冰涼的雪。天神地鬼,各路大仙,請你們來享用這五個餑餑吧!……這蒸餑餑的白麵是從包餃子的白麵裏摳出來的,這一年,我們家的錢隻夠買八斤白麵,它寄托著我們一家對來年的美好願望。不知怎的,我的嗓子發哽、鼻子發酸,要不是過年圖吉利,我真想放聲大哭。就在這時候,柴門外邊的胡同裏,響起了響亮的歌聲:


    財神爺,站門前,


    看著你家過新年;


    大門口,好亮堂,


    石頭獅子蹲兩旁;


    大門上,鑲金磚,


    狀元旗杆豎兩邊。


    進了大門朝裏望,


    迎麵是堵影壁牆;


    鬥大福字牆上掛,


    你家子女有造化。


    轉過牆,是正房,


    大紅燈籠掛兩旁;


    照見你家人興旺,


    金銀財寶放光芒。


    我從地上爬起來,愣愣地站在院子裏,聽著“財神”的祝福。他都快要把我家說成劉文彩家的大莊院了。“財神”的嗓門寬寬的,與其說是唱,還不如說他念。他就這樣溫柔而悒鬱地半念半唱著,仿佛使天地萬物都變了模樣。


    財神爺,年年來,


    你家招寶又進財;


    金滿囤,銀滿缸。


    十元大票麻袋裝。


    一袋一袋摞起來,


    摞成嶺,堆成山,


    十元大票頂著天。


    我笑了,但沒出聲。


    有了錢,不發愁,


    買白菜,打香油,


    殺豬鋪裏提豬頭。


    還有雞,還有蛋,


    還有鮮魚和白麵。


    香的香,甜的甜,


    大人孩子肚兒圓。


    多好的精神會餐!我被“財神爺”描繪的美景陶醉了。


    大侄兒,別發愣,


    快把餃子往外送,


    快點送,快點送,


    金子銀子滿了甕。


    我恍然大悟,“財神爺”要吃的了。急忙跑進屋裏,端起了母親早就準備好了的飯碗。我看碗裏隻有四個餃子,就祈求地看著母親的臉,囁嚅著:“娘,再給他加兩個吧!……”母親歎了一口氣,又用笊籬撈了兩個餃子放到碗裏。我端著碗走到胡同裏,“財神”急步迎上來,抓起餃子就往嘴裏塞。


    “財神,你別嫌少……”我很慚愧地說。他為我們家進行了這樣美好的祝福,隻換來六個餃子,我感到很對不起他。


    “不少,不少。大侄子,快快回家過年,明年考中狀元。”


    “財神”一路唱著向前走了,我端著空碗回家過年。“財神”沒有往我家的飯碗裏放元寶,大概連買紙做元寶的錢都沒有了吧!


    過年的真正意義是吃餃子。餃子是母親和奶奶數著個兒包的,一個個小巧玲瓏,像精致的藝術品。餃子裏包著四個銅錢,奶奶說,誰吃著誰來年有錢花。我吃了兩個,奶奶爺爺各吃了一個。


    母親笑著說:“看來我是個窮神。”


    “你兒子有了錢,你也就有了。”奶奶說。


    “娘。咱家要是真像財神爺說的有一麻袋錢就好了。那樣,你不用去喂牛,奶奶不用摸黑紡線,爺爺也不用去割草了。”


    “哪裏還用一麻袋。”母親苦笑著說。


    “會有的,會有的,今年的年過得好,天地裏供了餑餑。”——奶奶忽然想起來了,問:“金鬥他娘,餑餑收回來了嗎?”


    “沒有,光聽‘財神’窮唱,忘了。”母親對我說,“去把餑餑收回回來吧。”


    我來到院子裏,伸手往凳子上一摸,心一下子緊縮起來。再一看,凳子上還是空空的。“餑餑沒了!”我叫起來。爺爺和母親跑出來,跟我一起滿院裏亂摸。“找到了嗎?”奶奶下不了炕,臉貼在窗戶上焦急地問。


    爺爺找出紙燈籠,把油燈放進去。我擎著燈籠滿院裏找,燈籠照著積雪,淩亂的腳印,沉默的老杏樹,堡壘似的小草垛……


    我們一家四口圍著燈坐著。奶奶開始嘮叨起來,一會兒嫌母親辦事不牢靠,一會兒罵自己老糊塗,她麵色灰白,兩行淚水流了下來。已是後半夜了,村裏靜極了。一陣淒涼的聲音在村西頭響起來,“財神”在進行著最後的工作,他在這一夜裏,要把他的祝福送至全村。就在這祝福聲中,我家丟失了五個餑餑。


    “弄不好是被‘財神’這個雜種偷去了。”爺爺把煙袋鍋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著臉站起來。


    “爹,您歇著吧,讓我和鬥子去……”母親拉住了爺爺。


    “這個雜種,也是可憐……你們去看看吧,有就有,沒有就拉倒,到底是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爺爺說。


    我和母親踩著雪向村西頭跑去。積雪在腳下吱吱地響。“財神”還在唱著,他的嗓子已經啞了,聽來更加淒涼:


    快點拿,快點拿,


    金子銀子往家爬;


    快點搶,快點搶,


    金子銀子往家淌。


    我身體冷得發抖,心中卻充滿怒火。“財神”,你真毒辣,你真貪婪,你真可惡……我像隻小狼一樣撲到他身邊,伸手奪過了他拎著的瓦罐。


    “誰?誰?土匪!動了搶了,我咧著嗓子嚎了一夜,才要了這麽幾個餃子,手凍木了,腳凍爛了……”“財神”叫著來搶瓦罐。


    “大田,你別吵吵,是我。”母親平靜地說。


    “是大嫂子,你們這是幹啥?給我幾個餃子後悔了?大侄子,你從罐裏拿吧,給了我幾個拿回幾個吧。”


    瓦罐裏隻有幾十個凍得梆梆硬的餃子,沒有餑餑。


    餑餑上不了天,餑餑人不了地,村裏人都在過年,就你“財神”到我家門口去過。我堅信爺爺的判斷是準確的。我把瓦罐放在雪地上,又撲到“財神”身上,搜遍了他的全身。“財神”一動也不動,任我搜查。


    “我沒偷,我沒偷……”“財神”喃喃地說著。


    “大田,對不住你,俺孤兒寡婦的,弄點東西也不容易,才……金鬥,跪下,給你大叔磕頭。”


    “不!”我說。


    “跪下!”母親嚴厲地說。


    我跪在“財神”麵前,熱淚奪眶而出。


    “起來,大侄子,快起來,你折死我了………‘財神”伸手拉起我。


    屈辱之心使我扭頭跑回家去,在老人們的歎息聲中久久不能人睡……


    天亮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那五個餑餑沒有丟,三個在下,兩個在上,呈寶塔狀擺在方凳上。


    我起身跑到院裏,驚得目瞪口呆,我使勁地揉著眼睛,又扯了一下耳朵,很痛,不是在做夢!五個餑餑兩個在上三個在下,擺在方凳上呈寶塔狀……


    這件事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多年,我由一個小青年變成一個中年人了。去年,我被任命為市人民法院副院長後,曾回過一次老家,在村頭上碰到“財神”,他還那個樣,沒顯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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