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竟不知,該如何麵對這群‘忠臣’。”


    商姒歎了一聲,轉身回去。


    日落之前,宋勖一身深紅官袍,早早就在禦書房等候,隻聽見輕快的腳步聲傳來,少帝推開殿門,漫不經心地笑道:“喲,原來是宋先生來這麽早。”她極其自然地坐回了禦座之上,支著下巴衝宋勖笑了笑,眼眸彎得跟月牙似的。


    被她的情緒感染,宋勖也露出笑容來,“臣聽說,今日的禦花園熱鬧極了。”


    “朕與宮人們玩捉迷藏,宋先生下回要不要也加入一個?”


    商姒捧起姣月端上來的熱茶,無比真誠地望著宋勖。


    宋勖失笑道:“臣這把骨頭禁不起折騰,陛下自己玩便好。隻是,從前臣竟不知道,陛下也有這般活潑的一麵。”


    看來她在主公麵前,還是被壓抑了很多天性,宋勖在想,要不要把這幾日的事情寫信告訴主公呢?


    自商姒重獲自由,與身邊的宮人們相處得極好,她鬥蛐蛐捉迷藏,偶爾也會安靜下來認真看書寫字,沒有人逼她之後,宋勖隻當這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本來,也不該對她強行要求太多,主公將來既然意欲將她留在身邊,也要清楚,強硬的手段終究不會長久,如何消除隔閡,才是重中之重。


    商姒聽見宋勖這話,表情僵了一下,隨即擠出一個笑容來,打馬虎眼道:“我留在長安,鎮日無聊,總得自得其樂,才不會悶得慌不是?”


    宋勖笑眯眯地點了點頭,慢慢走到商姒身邊來,翻開她麵前的書,問道:“陛下還記得上回看到哪裏嗎?”


    商姒把書本翻到上回讀的那一頁,笑道:“朕不曾偷懶,宋先生盡管放心。”


    宋勖撫須微笑道:“既然如此,那臣來考考陛下?”


    商姒:“……”


    商姒想跑,奈何宋勖不放過,隻好被他逮著考了幾個問題,商姒都隻能答出一半來,宋勖眉頭越走越深,陷入沉默之中,商姒觀察著他的臉色,訕笑道:“其實……朕昨日是真的好好看書了,隻是睡了一覺忘了……”


    宋勖看著麵前一臉羞赧的少女,歎了口氣,“陛下其實,不是不聰明,隻是讀書太晚,早年讀書習慣尚未養成,如今又沉不住氣,臣讓陛下看書,也並非是讓陛下在學識上有何造詣,隻是想磨磨陛下這浮於表麵的性子。”


    商姒好奇道:“浮於表麵?”


    “陛下衝動易怒,當年陛下遇刺逃出宮,後來杖責薛翕,再後來幾件事,臣不必多言。”宋勖淡淡問道:“陛下做事之前,當真有權衡過利弊嗎?每一樁事,當真不是臨時起意,逞一時意氣嗎?”


    商姒抿了抿唇,垂眸不語。


    誅心之言。


    說起很多謀略,她真的不是這些摸爬打滾多年的老狐狸的對手,但有些意氣又不得不逞,從前做的那些事情,她都不後悔。


    被刺殺那次,她若不選擇離開皇宮,她或許至今都還未曾解開心結,不知人性善良的一麵;沈熙意欲送她出城,逃離這殺機四伏的長安,她卻翻牆逃跑,是因為她清楚自己若逃了,會給別人帶來什麽災禍;薛翕對付皎月那次,如果她選擇隱忍,她更是懦弱之輩,不配被皎月叫一聲“陛下”;後來對付商鳶,她也是為了自保,雖然是她自討苦吃,但如今也確實解決了隱患。


    她承認隻是方法笨點,但是有些意氣,還真的不得不逞。


    商姒撐著臉頰,不看宋勖,悶悶地伏到桌上去。


    宋勖解釋道:“臣方才說話不留情麵,陛下莫氣,陛下其實還是有優點的。”


    商姒偏過頭,不理他。


    宋勖沉吟道:“譬如說,陛下生得好看,性子活潑,臣見過這麽多人,俱死氣沉沉無趣至極,可陛下所到之處,卻萬分討人喜歡。”


    “又譬如說,臣的主公——大將軍,本是萬分冷漠霸道的性子,臣身為下屬,平日都不可隨意置喙其決定,可自打遇見了陛下,他越來越懂得退讓。”


    “陛下自己能力不好又如何?陛下能讓人甘願為您做事,豈不是好事?”


    第65章 亡故


    商姒把臉埋進臂彎裏,遲遲不說話。


    宋勖繼續循序漸進,開始引經據典,“陛下您看,漢高祖本無名之輩,因其知人善用,察納雅言,方能成就霸業。陛下再想,齊桓公有管仲,高祖有張良、韓信,秦皇有韓非、李斯,您如今有昭鼎力扶持,還怕什麽?”


    商姒身子微抖,宋勖麵露詫異之色,心道這不應該啊,正要繼續說,卻見少女一下子站起身來,大笑出聲道:“朕知道了,宋先生不必再說!”


    她因為憋笑憋得久了,雙靨有些泛紅,但無論怎麽看,臉上都無一絲傷心之色。


    她哪有那麽脆弱,倒是沒料到,宋勖說上一句重話來,就直覺地補上十句馬屁,當真讓她想笑。


    宋勖得知自己是被騙了,哭笑不得,終是甩袖道:“罷了,罷了!陛下既然高興,那就拿臣尋開心罷!”


    商姒笑著笑著,卻斂了笑意,忽然對宋勖抬手一禮,“這幾日有勞先生費心,朕還是要謝過先生。”


    宋勖連忙去攙她,大驚道:“陛下萬萬不可行禮,禮法不可廢。”


    商姒輕笑道:“禮法?若非要這般計較,朕是商姒,不是商述,先生自然受得起這一禮。”


    宋勖也不再阻攔,隻能受下這真心誠意的一拜,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忽然發自內心地慨歎道:“臣對陛下又再一次改觀了。”


    商姒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宋勖卻忽然反應過來,急急道:“差點就忘了,方才已經浪費了些許時間了,陛下快看書罷,臣就在這裏守著陛下。”


    “……”商姒臉上的笑容僵了片刻。


    算你狠。


    ……


    雖長安入秋了,入秋的第一場雨卻下得遲,白日天氣沉悶得人透不過氣來,到了晚間,瓢潑大雨卻傾瀉而下,暴雨拍打著屋簷,風聲交雜著嘈雜的雨聲、雷聲,將商姒從夢中吵醒。


    商姒坐起身來,摸黑喝了口茶潤嗓子,總覺得有什麽不祥的事情要發生,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急切的腳步聲,守衛宮門的侍衛一進來,就立刻跪伏在地,大呼道:“陛下!宮外傳來消息,說、說是……”那侍衛麵露哀傷之色,“陸大人病逝了!”


    商姒霍然起身,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


    “陸大人在日落之前便有些不行了,陸廣大人已經命人開始籌備後事,就在方才,陸府傳出隱約哭聲,陸大人是三朝元老,隨後尚書台便連夜差人來了,小的不敢拖延消息,連忙過來通知陛下。”侍衛哀慟道:“陛下節哀!”


    商姒閉了閉眼。


    之前康黎就來跟她提過,說是陸老病危,但陸老身份特殊,她也不好直接出宮去探望,加之康黎突然那麽說,顯得別有居心,商姒更加不會去了。


    沒想到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陸含之是忠心老臣,當初也隻有他,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挑釁遲聿,這世上人心都向著利益,大曄那一批舊臣都漸漸開始妥協,隻有那些老臣勉強支撐著王朝最後的氣數,陸含之一倒,這片天也塌了大半。


    “傳朕旨意,追封陸含之為懷鄉候,以王侯之禮厚葬。”她深深地歎了口氣,“明日一早,朕便親自去陸府吊唁。”


    其時正是九月末,三朝元老過世,滿朝大臣都要前往,陸府一片縞素,陸家長子陸廣站在靈前,對每一個前來祭奠先父的人彎腰行禮,以示感恩,雙方見過禮,陸廣便站在一邊,默默垂淚,聽著他們對陸老的說著最後的告別之語。


    商姒換了素雅裝束,乘車從宮門出來,徑直到了陸府,陸家下人知道是天子親臨,誠惶誠恐進來送信,陸廣聞言便出來迎接,領著百官就要對商姒下跪,商姒連忙伸手托住陸廣,低聲道:“你父陸老,光明磊落,一心為民,勤懇一生,朕心底亦是難受,不必行禮。”


    “謝陛下。”陸廣站起身來,不敢抬頭看麵前的少年,隻讓開了身子,商姒站在陸含之的靈柩前,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百官,每個人都心思暗藏。不得不說,若單論風骨品德,她是萬分欽佩陸含之的,但是若論審時度勢,這些朝前看的百官又能有多大錯呢?


    她不動聲色,祭拜完陸含之,待到天色漸晚,百官都漸漸散去時,商姒正要離去,原本跪在地上的陸廣卻忽然喚道:“陛下!”


    商姒轉身,“何事?”


    陸廣抬頭,人生第一次大膽地直視天顏,卻發現眼前的天子,年紀竟比他小上許多,看著不過是個俊秀的少年郎,陸廣更加有底氣,低頭朝天子拜道:“家君亡故,如今在家君靈前,恕臣無禮,陛下想知道,家君臨終前說過什麽嗎?”


    商姒不語,陸廣又徑直說道:“家君說,這個大曄的天要榻了,他嘔了血,大喊三聲‘亡也’‘亡也’‘亡也’,便再也沒了氣息。”


    商姒冷淡道:“你與朕說這話是何意?”


    “陛下!”陸廣抬頭,急切地看著她,“陛下!如今昭世子不在長安,陛下當真不想重新奪回自己的權力嗎?重振這大曄王朝!”


    商姒眼神驟然冷了下來,正要轉身,陸廣卻膝行數步,一把抱住了她雙腿,大喊道:“陛下!如今在臣父親的靈前,陛下身為天子,卻還是打算不斷地退讓嗎?隻要陛下一聲令下,我們定會以陛下為首,立刻起兵包圍皇宮,拿下宋勖!”陸廣從胸口掏出一封血書來,急切道:“陛下!這是百官的聯名書!我們都想掃清逆賊啊陛下!”


    那封血書攤在商姒的麵前,上麵寫著許多大臣的名字。


    大部分昔日的老臣。


    商姒的心瞬間涼至冰點,緩緩道:“你們這是約好了,利用你父親的喪禮,在此用這封血書綁架朕嗎?”


    簡直天真至極!


    亂世,誰有大軍,誰便有資格稱王!就憑這些臣子,為她謀個長安,估計還沒等到十天半月,遲聿便率軍打了回來,到時候誰又能保住長安?


    一群腐儒,手上連兵馬都沒有多少,便嚷嚷著要一起送死!


    若當真這般有骨氣,當初陸含之被下獄之時,又為何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到底也是畏懼遲聿,才敢在他不在的時候,暗中搗鼓這些小動作。


    商姒猛地將陸廣踢開,拂袖怒道:“朕念著是在你父親靈前,不問你罪,陸廣,此事沒有下次!”


    她轉身快步跨出門檻,腳步卻忽然一頓。


    賀毅迎麵走了進來。


    他一步一步,腳步沉重,來到商姒的麵前,彎腰拿起這封血書,忽然低聲質問道:“陛下,身為君主卻甘願向他人臣服,陛下自己難道一絲一毫都不覺得羞恥嗎?”


    商姒瞳孔微縮,“你放肆!”


    “臣冒犯,但是臣隻想為自己想要效忠的君王做事。”賀毅低頭道:“此事成與不成,尚不能下定論,諸侯之中,未必隻有他一個昭國驍勇善戰,陛下是天子,號令諸侯護駕,又有何難?”


    “宋勖,不過一介文官,手無縛雞之力,擒之易如反掌。”


    “隻要陛下願意與臣等合作,陛下在我們的眼裏,就還是我們唯一尊崇的好君王。”賀毅一字一句道:“陛下,您願意嗎?”


    商姒驟然閉目。


    他們這是暗中商量好了,把她堵在這裏,逼她妥協,逼她不得不成為這一場策劃的主謀,逼她反過來對付遲聿。


    這群人,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她當初又何曾沒有想過要這樣對付遲聿?


    可某個深夜,她靠在遲聿的臂彎裏小憩,他把玩著她的長發,似乎知道她沒睡著,忽然低聲道:“可還記得那次宴會上,遲陵殺的那些人?”


    “記得。”商姒睜開眼,攀著他的手臂坐直了,側臉貼在他的胸口,柔弱無骨。


    一場歡愛過後,整個人都顯得十分懶散,她小臉泛著紅潮,遲聿笑著捏了捏她的耳垂,“大曄諸侯眾多,他們其實很聰明,引外敵入城,與我鷸蚌相爭,他們再漁翁得利,計是好計,隻是太天真了。”


    他話中有深意,口中是在嘲笑那些大臣,實際上也是說給她聽,不讓她多動那些小心思,商姒動了動,坐直了身子,望著他好奇道:“為什麽天真?子承當真這般自信,覺得其他人都對付不了你麽”


    他挑了挑眉梢,輕嗤道:“那他們又這般置信,其他諸侯會為他們所用?”


    商姒啞然。


    “都是一群肖想著皇位的人,隻會一個比一個狡猾罷了。”男人的大掌從她腰間拂過,忽然俯身,注視著她道:“不會有人對你沒有圖謀,引他們與我相爭,無論哪一個贏了,長安都必成一片廢墟。”


    “若引兩路諸侯,互相牽製呢?”她試探著問道。


    “兩路諸侯,加上我,便成三足鼎立之勢。”他笑著捏她臉頰,“那你這丫頭,隻會更加危險。”


    “不過這也隻是紙上談兵。”遲聿放開她,淡淡道:“若當真打起來,無論對上誰,我都有八成把握勝。”


    這無疑是狂妄之言,但他說這話,語氣閑散,漫不經心,上挑的眼尾勾著驚心的弧度,商姒看著他,不禁握緊了身下軟褥。不管事實如何,這話從他口中說出,她就會覺得這是真的。


    無論對上哪路諸侯,遲聿都可與之匹敵。


    他無故與她說起此事,肯定也是在提醒她,不要動歪腦筋,但遲聿一向驕傲,犯不著編謊言騙她。


    她深信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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