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的目的已經達成了,沈熙那時對她說:“他性子桀驁,哪怕在意你,也並非能完全放下身段,唯有讓他徹徹底底地長了記性,知道欠你什麽,讓他總是對你抱有歉疚之情,才能徹底地讓他珍惜你。”


    遲聿哪怕對商姒再小心翼翼,但沈熙知道,這個人的骨子裏就是一個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人,這樣的人,若真的能待她好,將會比沈熙更值得,可沈熙放心不下。


    他守護了這麽久的商姒,他放心不下將她完全托付給遲聿。


    所以這最後一關,是沈熙給他的考驗。


    見商姒有些猶豫,沈熙又說:“為了你自己,你要狠得下心來。”


    商姒沉默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


    商姒後來沒有再進殿探望遲聿,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居所,沐浴更衣後直接就寢,翌日一早,便聽禦前總管委委屈屈地說:“王上昨夜一直沒睡,就是想等著公主過來。”


    商姒端起茶喝了一口,冷淡道:“他既然都已經醒了,還會有什麽問題?許是昏迷的時候睡得太久了,所以沒有瞌睡,與我又有什麽幹係?”


    總管委委屈屈地去了,隔了一會兒,又折返道:“王上不想吃東西,說是見了您才有胃口。”


    商姒淡淡“哦”了一聲,沒有多說。


    總管悄悄觀察著商姒的臉色,見她神態冷淡,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吝嗇施舍分毫,隻好心底暗暗為王上默哀,心愛的女人到底還是不在意自己,這女人啊,鐵石心腸起來比男人還狠,任王上怎麽折騰,眉頭都不皺一下。


    多少千金閨秀整日巴望著嫁給王上,可眼前這一位,真真是一副不稀罕的樣子。


    總管铩羽而歸,後來便偃旗息鼓,商姒到了晚上,本想著遲聿這回應該是徹底識相了,可沒想到禦前的太監又匆匆過來,稟報道:“公主,王上又高燒不退了,此刻已經暈過去了。”


    商姒對鏡取下釵子,冷淡不言。那太監僵立許久,又緊張道:“公主,您看……”


    “他不是好了麽?還暈什麽?”


    商姒冷笑,仿佛認清了遲聿的小把戲,又在用苦肉計博得她的同情?她也不是回回都會心軟的。


    一個大男人,私底下總是用可憐來博取憐憫,是不是太過於可笑了?


    那太監歎息道:“王上本來是好了,但今夜又突然開始渾身發冷,方才太醫們都去瞧過了,說是寒氣入體,還要多日的靜養。”


    商姒揮袖,那太監無聲地退了下去,她靜靜地在鏡前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忍不住,又起身往遲聿的寢殿裏走去。


    沿途大雪方霽,寒意沿著衣袖漸漸漫上來,商姒踩著厚厚的積雪,慢慢走到昭王寢殿外,也不需侍衛的通傳,便直接推門進去。


    遲聿確實是昏迷了。


    商姒站在遲聿麵前,斂眸不語,隔了許久,才伸手在他額頭上貼了貼,觸手確實滾燙無比,她忽然轉身問一邊的宮人,“他當真什麽也沒做,就忽然這樣暈了?”


    那宮人戰戰兢兢答道:“王上一直在床上修養,湯藥也不曾耽誤,王上說,他想早日好起來,便能出去找公主您了。”


    確定了遲聿這回不是苦肉計之後,商姒終於陷入沉默,以前總覺得這個人剛強無比,無堅不摧,可也說倒下就倒下了,可見他也並非如她想象的那般的強大,這個人還是有弱點的。


    見商姒站在床邊不語,總管連忙揮手,將宮人們悉數喚了下去,僅僅留下商姒與遲聿獨處。商姒慢慢坐到床邊,拿過帕子幫他擦了擦滾燙的額頭,又捏著他的嘴,親自把湯藥灌了下去,手在他臉頰上亂捏著,忽然就覺得好玩,又去捏捏他的鼻梁,揉揉他的臉頰,把他那張俊容揉圓搓扁,一泄其憤——以往都是他喜歡捏她,就好像她抱著雪牙捉弄一樣,今日她可算報仇了。


    她捏著捏著,忽然又停下了手,恨不得把這個人打一頓,他確實不曾在平日裏委屈她分毫,但他憑什麽就覺得,給了她最好的一切,她就理所當然是他的了?他老是這樣,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會放手,若他有沈熙的半分細心,她也不會如今就這樣糾結了。


    商姒歎了口氣,又歎了口氣,忽然憤怒地拔下釵子,就比上了他的喉頭,假裝要刺下去的動作,以此泄憤。


    可那釵子對著他時,遲聿驀地睜開了眼睛。


    他眸子裏含著霧氣,整個人都意識不清,隻呆呆地望著她,商姒也呆呆地回視著他,握著釵子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遲聿漸漸回神過來,看到了那鋒利的釵尾,便苦笑一聲,低聲道:“你若是怨我,便刺吧。”


    他閉上眼,不再說話。商姒默默地收回釵子,隻道:“怨你有什麽用。”


    事情已經發生了。


    遲聿臉色蒼白了幾分,撐手慢慢坐起,他動作極緩極艱難,像是花了大力氣才坐起來,滿頭不束的青絲披散下來,越發襯得病容慘白,他微微靠近了她,漆黑的眸子凝視著她,低聲道:“其實那十年,我一直在等你主動來找我。”


    不知有多少次,筵席散場後,他喝醉了酒,便借著那股子酒勁,擺脫了宮人,孤零零地去翻南宮的牆,他趴在牆頭,可以看到院中清瘦的美少年,月色下的她美麗動人,她喜歡看月亮,他喜歡看她。


    但是,他根本就不想再靠近。


    一是那一夜,她親手掌摑了他,那一次是真正地撕破臉麵,他此生從未低頭過,也不想這麽快就向她妥協。二是身為帝王,哪怕想要她,那又能如何呢?她不肯留在他的身邊,她寧可冒死掌摑他,也不想那麽屈辱。


    遲聿不想再重複那一夜,他隻想著:這樣寂寞的日子,她一定會忍不住的罷?遲早有一日,她會主動來找他的。


    “我不知道你有舊疾,更不知你那日中箭性命垂危,我以為阿陵會派太醫救你。”他嗓音低低的,“可這些,全是因為我自己不聞不問,才釀成了後來的錯……我本來可以知道的,隻要我多問一句。”


    燭火下,他的眼睛裏仿佛跳動著兩簇火焰。


    遲聿伸手,試探著握住她的手,他凝視著她,繼續道:“我從前的錯,罄竹難書。錯了便是錯了,我隻想今後,能將欠你的,全部彌補回來。”


    她忽然勾了一下唇角,“如何彌補?”


    他道:“你幼時曾落入冰湖,我便跳冰湖;你中箭,我便能自殘,你日日飽受病痛,我便日日為你征戰,你被軟禁十年,受盡寂寞煎熬,我便從今日起,不再主動動你分毫,直到你主動接受我。”


    她一時怔住,當真沒有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


    遲聿低頭咳了咳,臉色更蒼白了幾分,身子有些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但他還是艱難道:“這樣,你可滿意?”


    “你若還不滿意……”他低頭還要繼續說,卻被商姒打斷道:“看見別人受我曾受過的苦,未必能感到暢快。”


    他淡淡一笑,“不過是我的態度。”


    “我自知比不過沈熙,他照顧了你那麽多年。”他垂下眼,手無聲地攥緊身下的被褥,“可,不為你做事,我又如何甘心。”


    想到那麽多年,都是沈熙在偷偷地照顧她,再想到之前,他是如何自以為自己能遠遠比得過沈熙,便覺得諷刺。


    真是好笑,沈熙能忍辱負重至此,可他自詡心智出類拔萃,卻唯獨輸在了這“用心”二字上。


    在監牢之中,遲聿最後問了沈熙一個問題,“你就沒有半分不甘麽?”


    “臣當然不甘。”沈熙轉過身來,淡淡一笑,低聲道:“可臣再不甘,又能如何?不是臣的,強求也不來。臣最後告訴陛下一句話——陛下,喜歡一個人,真的不是僅僅得到就好了。”


    “你若真的愛她,你在看見她難受時,你就會心疼;你看見她笑了,便會覺得甘之如飴;若她感到失落,便想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拱手獻上,隻要她能開心。我的愛很廉價,但是看著她過得越來越好,便已經足夠了,因為之前的那麽多付出,便是在等著這樣一日。”


    “這樣的感覺,陛下有過嗎?”


    第89章 自殘


    遲聿承認自己不曾有過。


    他從小到大,喜歡什麽便去爭去奪,從別國進貢的汗血寶馬,到父王的寵愛、昭國世子之位、手中的兵權,無一不是他用盡手段奪的。


    不去爭不去奪,那便隻有死路一條,這是遲聿所秉承的一貫原則。


    從來沒有人教他去付出。


    可沈熙那一番話,卻引起了遲聿的反思。


    在從監牢到寢殿的路上,遲聿什麽都沒想,隻是有幾分迷茫,可回到了宮殿裏,坐在那張他常坐的椅子上,望著麵前才完成一半的商姒的畫像,美人一顰一笑都甚為好看,可是他唯獨畫不出那張臉。


    那張臉應該是怎樣的神情,是憤怒地望著他,還是淒婉的、憂愁的、失望的,甚至是心灰意冷的。遲聿的指腹在畫像上微微摩挲,一如每次撫弄她的臉頰,小心翼翼。


    他發了很久的呆。


    他想,若商姒生病了、不高興了、失落了,他到底會如何。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他也會難受。


    所以,他也愛她。


    遲聿幾乎是夢遊一般地跳了湖。


    泡在冰冷的湖水裏,他冷得直抽氣,神智都開始恍惚起來,可他在想:她也經曆過這樣的痛苦,她甚至曾經疼得暈了過去。於是遲聿咬著牙忍著,可身體越冷,腦袋越是清醒,他覺得自己不是人,為什麽就不能多關心她一下呢?為什麽就,這般剛愎自用,以為她就要求他?


    她是商姒,哪怕為了活命妥協,但她的心豈能任人拿捏,情願自己不見任何人一輩子,也不想讓屈辱成為她的結局。


    他知道,作為遲聿,其實他不欠她;作為愛人,他欠了她。


    他離開時,沈熙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她其實早就喜歡上你了。”


    就這樣一句話,讓遲聿心揪一般地疼。


    ……


    商姒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著的。


    隻記得遲聿說了一半的話,便重新倒下去人事不省。商姒站在一邊,看著太醫宮人忙作一團,也隻是默默地看著。


    昏迷之中的遲聿,看起來比一個三歲小孩兒還要弱小,這樣一個人,因為她變成這樣,她有些於心不忍,因為他不僅僅是她的,他還有那麽多忠心耿耿的臣子,還有一個四麵環敵的昭國,他怎麽就可以,放下責任,而為她拚命?


    她也陷入糾結之中了。


    三日後,商姒被遲聿中箭的消息嚇了一跳。


    內侍說是“狩獵之時被刺客襲擊”,可他病成那樣,又狩的是哪門子獵?商姒想起他之前的話,她覺得一個但凡有點理智的人,就不會真的因為她受過箭傷,而親自去品嚐中箭的滋味,可他偏偏被射了一箭,不偏不倚,正擦著心髒過去,差點就沒保住性命。


    隔著一扇屏風,裏麵的人在手忙腳亂,鮮紅的血水一盆又一盆端了出來,商姒看著那一堆染血的衣物,身子抖個不停,最終隻是沉默而去。


    再過三日,遲聿保住性命,又逾半月,方能下地行走。


    她在屋裏午休,他便隔著屏風佇立在外麵,問過她近日身體如何之後,他幾乎對自己的病隻字不提,又獨自回去,連夜去處理堆積成山的政務。


    一連操勞多日,直到累得直接趴在桌上睡了,遲聿才被宮人扶回了床榻上,總管氣急不已,對商姒道:“公主哪怕隻要多說一句,王上也會顧忌您的感受。”


    商姒卻冷淡回道:“不是我在強迫他如何,這是他自己的身子。”


    總管緘默,又去對遲聿道:“王上執掌偌大昭國,若不能好好治國,滿朝文武又當如何作想?又將如何看待公主?”


    遲聿隻說了一句:“與她無關。”


    總管不得辦法,隻好求助宋勖,但宋勖和遲陵都先後來過,沒有一個人知曉他們三人之間的心事,沈熙自從從監牢裏放出來之後,便稱病不再上朝,遲聿沒有為難他,甚至讓人好好待他。


    其間,遲聿親自去見過沈熙一次。


    他開門見山道:“從前那些年,多謝你對她的照顧,那日你同我說的那些話,後來我都仔細想過了。”


    沈熙抬眼看著他,不動聲色。


    遲聿垂下眼,“我會嚐試如你那般珍愛她,除金錢珠寶之外,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討一個人真正的歡心……但是,我會去學,從此以後的那幾年,還是請你放手。”


    遲聿摒棄了自己的自稱,也別扭地用上了“請”字,他想要挽回,那麽其中一樁事,便是尊重待她好的每一個人,善待她所在意的每一個人,她在意的人能過得好好的,那麽她也會很高興。


    但遲聿還是很失落。


    被人拒之千裏,他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讓她回心轉意,可能一年,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是永遠。


    沒關係。他對自己說:我能一直等下去。


    至少做這些事情,他也不再有歉疚。


    ……


    春天來得無聲無息,到桃花盛開時節,城外漫山遍野便是花紅柳綠,樹上鳥鳴啾啾,天邊流雲湧動。


    商姒可以自由地出去,也時常帶著姣月出去散心。遲聿往往會派侍從遠遠地跟在身後,以保護她的安全。可這日商姒剛剛回宮,便聽宮人來報:“王上今日親至軍營,與司馬將軍比試了一場,之前的傷口忽然裂開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子是我白月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茶娓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茶娓娓並收藏天子是我白月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