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金色紅蘿卜砸在河麵上,水花飛濺起來。蘿卜漂了一會兒,便慢慢沉入水底。在水底下它慢慢滾動著,一層層黃沙很快就掩埋了它。從蘿卜砸破的河麵上,升騰起沉甸甸的迷霧,淩晨時分,霧積滿了河穀,河水在霧下傷感地嗚咽著。幾隻早起的鴨子站在河邊,憂悒地盯著滾動的霧。有一隻大膽的鴨子耐不住了,蹣跚著朝河裏走。在蓬生的水草前,濃霧象帳子一樣擋住了它。它把脖子向左向右向前伸著,霧象海綿一樣富於伸縮性,它隻好退回來,"呷呷"地發著牢騷。後來,太陽鑽出來了,河上的霧被劍一樣的陽光劈開了一條條胡同和隧道,從胡同裏,鴨子們望見一個高個子老頭兒挑著一卷鋪蓋和幾件沉甸甸的鐵器,沿著河邊往西走去了。老頭的背駝得很厲害,擔子沉重,把它的肩膀使勁壓下去,脖子象天鵝一樣伸出來。老頭子走了,又來了一個光背赤腳的黑孩子。那隻公鴨子跟它身邊那隻母鴨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說:記得吧?那次就是他,水桶撞翻柳樹滾下河,人在堤上做狗趴,最後也下了河拖著桶殘水,那隻水桶差點沒把麻鴨那個臊包砸死……母鴨子連忙回應:是呀是呀是呀,麻鴨那個討厭家夥,天天追著我說下流話,砸死它倒利索……


    黑孩在水邊慢慢地走著,眼睛極力想穿透迷霧,他聽到河對岸的鴨子在"呷呷呷呷,嗄嗄嗄嗄"地亂叫著。他蹲下去,大腦袋放在膝蓋上,雙手抱住涼森森的小腿。他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陽光曬著背,象在身後生著一個鐵匠爐。夜裏他沒回家,貓在一個橋洞裏睡了。公雞啼鳴時他聽到老鐵匠在橋洞裏很響地說了幾句話,後來一切歸於沉寂。他再也睡不著,便踏著冰涼的沙土來到河邊。他看到了老鐵匠傴僂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一個屁股墩,等他爬起來時,老鐵匠已經消逝在迷霧中了。現在他蹲著,看著陽光把河霧象切豆腐一樣分割開,他望見了河對岸的鴨子,鴨子也用高貴的目光看著他。露出來的水麵象銀子一樣耀眼,看不到河底,他非常失望。他聽到工地上吵嚷起來,劉太陽副主任響亮地罵著:"娘的,鐵匠爐裏出了鬼了,老混蛋連招呼都不打就卷了鋪蓋,小混蛋也沒了影子,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


    "黑孩!"


    "黑孩!"


    "那不是黑孩嗎?瞧,在水邊蹲著。"


    姑娘和小石匠跑過來,一人架著一支胳膊把他拉起來。


    "小可憐,蹲在這兒幹什麽?"姑娘伸手摘掉他頭頂上的麥秸草,說,"別蹲在這兒,怪冷的。"


    "昨夜裏還剩下些地瓜,讓獨眼龍給你烤烤。"


    "老師傅走了。"姑娘沉重地說。


    "走了。"


    "怎麽辦?讓他跟著獨眼?要是獨眼折磨他呢?"


    "沒事,這孩子沒有吃不了的苦。再說,還有我們呢,諒他不敢太過火的。"


    兩個人架著黑孩往工地上走,黑孩一步一回頭。


    "傻蛋,走吧,走吧,河裏有什麽好看的?"小石匠捏捏黑孩的胳膊。


    "我以為你狗日的讓老貓叼了去了呢!"劉太陽衝著黑孩說。他又問小鐵匠:"怎麽樣你?把老頭擠兌走了,活兒可不準給我誤了。淬不出鑽子來我剜了你的獨眼。"


    小鐵匠傲慢地笑笑,說:"請看好吧,劉頭。不過,老頭兒那份錢糧可得給我補貼上,要不我不幹。"


    "我要先看看你的活。中就中,不中你也滾他媽的蛋!"


    "生火,幹兒。"小鐵匠命令黑孩。


    整整一個上午,黑孩就象丟了魂一樣,動作雜亂,活兒毛草,有時,他把一大鏟煤塞到爐裏,使橋洞裏黑煙滾;有時,他又把鋼鑽倒頭兒插進爐膛,該燒的地方不燒,不該燒的地方反而燒化了。"狗日的,你的心到哪兒去啦?"小鐵匠惱怒地罵著。他忙得滿身是汗,絕技在身的興奮勁兒從汗珠縫裏不停地流溢出來。黑孩看到他在淬火前先把手插到桶裏試試水溫,手臂上被鋼鑽燙傷的地方纏著一道破布,似乎有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從傷口裏散出來。黑孩的眼裏蒙著一層淡淡的雲翳,情緒非常低落。九點鍾以後,陽光異常美麗,陰暗的橋洞裏,一道光線照著西壁,折射得滿洞輝煌。小鐵匠把鋼鑽淬好,親自拿著送給石匠師傅去鑒定。黑孩扔下手中工具,躡手躡腳溜出橋洞,突然的光明也象突然的黑暗一樣使他頭暈眼光。略微遲疑了一下,他便飛跑起來,隻用了十幾秒鍾,他就站在河水邊緣上了。那些四個棱的狗蛋子草好奇地望著他,開著紫色花朵的水芡和擎著咖啡色頭顱的香附草貪婪地嗅著他滿身的煤煙味兒。河上飄逸著水草的清香和鰱魚的微腥,他的鼻翅扇動著,肺葉象活潑的斑鳩在展翅飛翔。河麵上一片白,白裏摻著黑和紫。他的眼睛生澀刺痛,但還是目下不轉睛,好象要看穿水麵上漂著的這層水銀般的亮色。後來,他雙手提起褲頭的下沿,試試探探下了水,跳舞般向前走。河水起初隻淹到他的膝蓋,很快淹到大腿,他把褲頭使勁捲起來,兩半葡萄色的小屁股露了出來。這時候他已經立在河的中央了,四周的光一齊往他身上撲,往他身上塗,往他眼裏鑽,把他的黑眼睛染成了壩上青香蕉一樣的顏色。河水湍急,一股股水流撞著他的腿。他站在河的硬硬的沙底上,但一會兒,腳下的沙便被流水掏走了,他站在沙坑裏,褲頭全濕了,一半貼著大腿,一半在屁股後飄起來,褲頭上的煤灰把一部分河水染黑了。沙土從腳下卷起來,撫摸著他的小腿,兩顆琥珀色的水珠掛在他的腮上,他的嘴角使勁抽動著。他在河中走動起來,用腳試探著,摸索著,尋找著。


    "黑孩!黑孩!"


    他聽到小鐵匠在橋洞前喊叫著。


    "黑孩,想死嗎?"


    他聽到小鐵匠到了水邊,連頭也不回,小鐵匠隻能看到他青色的背。


    "上來呀!"小鐵匠挖起一塊泥巴,對準黑孩投過去,泥巴擦著他的頭發梢子落到河水裏,河麵上蕩開橢圓形的波紋。又一坨泥巴扔過來,正打著他的背,他往前撲了一下,嘴唇沾到了河水。他轉回身,"呼呼隆隆"地躺著水往河邊上走。黑孩遍身水珠兒,站在小鐵匠麵前。水珠兒從皮膚上往下滾動,一串一串的,"嘟嚕嚕"地響。大褲頭子貼在身上,小雞子象蠶蛹一樣硬梆梆地翹著。小鐵匠舉起那隻熊掌一樣的大巴掌剛要扇下去,忽然覺得心髒讓貓爪子給剮了一下子,黑孩的眼睛直盯著他的臉。


    "快去拉火。師傅我淬出的鋼鑽,不比老家夥差。"他得意地拍拍黑孩的脖頸。


    鐵匠爐上暫時沒有活兒,小鐵匠把昨夜剩下的生地瓜放在爐邊烤著。黃麻地裏的風又輕輕地吹進來了。陽光很正地射進橋洞。小鐵匠用鐵鉗翻動著烤出焦油的地瓜,嘴裏得意地哼著:"從北京到南京,沒見過褲襠裏拉電燈。黑孩,你見過褲襠裏拉電燈嗎?你幹娘褲襠裏拉電燈哩……"小鐵匠忽然記起似地對黑孩說:"快點,拔兩個蘿卜去,拔回來賞你兩個地瓜。"黑孩的眼睛猛然一亮,小鐵匠從他肋條縫裏看到他那顆小心兒使勁地跳了兩下,正想說什麽沒及開口,孩子就象家兔一樣跑走了。


    黑孩爬上河堤時,聽到菊子姑娘遠遠地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陽光捂住了他的眼。他下了河堤,一頭鑽出黃麻地。黃麻是散種的,不成壟也不成行,種子多的地方黃麻杆兒細如手指,鉛筆;種子少的地方,麻杆如鐮柄,手臂。但全都是一樣高矮。他站在大堤上望麻田時,如同望著微波蕩漾的湖水。他用雙手分撥著粗粗細細的麻杆往前走,麻杆上的硬刺兒紮著他的皮膚,成熟的麻葉紛紛落地。他很快就鑽到了和蘿卜地平行著的地方,拐了一個直角往西走。接近蘿卜地時,他趴在地上,慢慢往外爬。很快他就看到了滿地墨綠色的蘿卜纓子。蘿卜纓子的間隙裏,陽光照著一片通紅的蘿卜頭兒。他剛要鑽出黃麻地,又悄悄地縮回來。一個老頭正在蘿卜壟裏爬行著,一邊爬一邊從口袋裏往外掏著麥粒,一穴一穴地點種在蘿卜壟溝中間。驕傲的秋陽曬著他的背,他穿著一件白布褂兒,脊溝溻濕了,微風揚起灰塵,使汗溻的地方發了黃。黑孩又膝行著退了幾米遠、趴在地上,雙手支起下巴,透過麻杆的間隙,望著那些蘿卜。蘿卜田裏有無數的紅眼睛望著他,那些蘿卜纓子也在一瞬間變成了烏黑的頭發,象飛鳥的尾羽一樣聳動不止……


    一個紅臉膛漢子從地瓜地裏大步走過來,站在老頭背後,猛不丁地說:"哎,老生,你說昨天夜裏遭了賊?"


    老頭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垂著手回答:"遭了,偷了六個蘿卜,纓子留下了,地瓜八墩,蔓子留下了。"


    "怕是讓修閘的那些狗日的偷去了,加點小心,中飯晚點回去吃。"


    "我聽著啦,隊長。"老頭兒說。


    黑孩和老頭一起,目送著紅臉漢子走上大堤。老頭坐在蘿卜地裏,麵對著孩子。黑孩又惶亂地往後退出一節,這時,密密麻麻的黃麻把他的視線遮住了。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站在大堤上,對著黃麻地喊著。他們背對著正晌的太陽,陽光照著散工的人群。


    "我看到他鑽到黃麻地裏,我還以為他去撒尿拉屎了呢!"姑娘說。


    "獨眼龍難道又欺負他了?"小石匠說。


    "黑孩!"


    "黑孩!"


    姑娘和小石匠的男女聲二重喊貼著黃麻梢頭象燕子一樣滑翔,正在黃麻梢頭捕食灰色小蛾的家燕被驚嚇得高飛,好一會兒才落下來。小鐵匠站在橋洞前邊,獨眼望著這並膀站著的男女,感到肚子越脹越大。方才姑娘和小石匠來找黑孩,那語氣那神態就象找他們的孩子。"等著吧,丫頭養的你們!"他恨恨地低語著。


    "黑孩!黑孩!"姑娘說,"他怕是鑽到黃麻地裏睡著了。"


    "去看看嗎?"小石匠乞求地著著姑娘。


    "去嗎?去吧。"


    兩個人拉著手下了堤,鑽到黃麻地裏。小鐵匠尾追著衝上河堤,他看到黃麻葉子象波浪一樣翻滾著,黃麻杆子"唰拉拉"地響著,一男一女的聲音在喊叫黑孩,聲音象從水裏傳上來的一樣……


    黑孩趴累了,舒了一口氣,翻了一個身,仰麵朝天躺起來。他的身下是幹燥的沙土,沙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黃麻落葉。他後腦勺枕著雙手,肚子很癟的凹陷著,一個帶著紅點的黃葉飄飄地落下來,蓋住了他滿是煤灰的肚臍。他望著上方,看到一縷粗一縷細的藍色光線從黃麻葉縫中透下來,黃麻葉片好象成群的金麻雀在飛舞。成群的金麻雀有時又象一簇簇的葫蘆蛾,蛾翅上的斑點象小鐵匠眼中那個棕色的蘿卜花一樣愉快地跳動。


    "黑孩!"


    "黑孩!"


    熟悉的聲音把他從夢幻中喚醒,他坐起來,用手臂搖了一下身邊那棵粗大的黃麻。


    "這孩子,睡著了嗎?"


    "不會的,我們這麽大聲喊。他肯定是溜回家去了。"


    "這小東西……"


    "這裏真好……"


    "是好……"


    聲音越來越低,象兩隻魚兒在水麵上吐水泡。黑孩身上象有細小的電流通過,他有點緊張,雙膝脆著,扭動著耳朵,調整著視線,目光終於通過了無數障礙,看到了他的朋友被麻杆分割得影影綽綽的身軀。一時間極靜了的黃麻地裏掠過了一陣小風,風吹動了部分麻葉,麻杆兒全沒動。又有幾個葉片落下來,黑孩聽到了它們振動空氣的聲音。他很驚異很新鮮地看到一根紫紅色頭巾輕飄飄地落到黃麻杆上,麻杆上的刺兒掛住了圍巾,象挑著一麵沉默的旗幟,那件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成片的黃麻象浪潮一樣對著他湧過來。他慢慢地站起來,背過身,一直向前走,一種異樣的感覺猛烈衝擊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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