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場雷陣雨。清晨上工時,人們看到工地上的石頭子兒被洗得幹幹淨淨,沙地被拍打的平平整整。閘下水槽裏的水增了兩拃,水麵藍汪汪地映出天上殘餘的烏雲。天氣仿佛一下子冷了,秋風從橋洞裏穿過來,和著海洋一樣的黃麻地裏的窸窣之聲,使人感到從心裏往外冷。老鐵匠穿上了他那件亮甲似的棉襖,棉祆的扣子全掉光了,隻好把兩扇襟兒交錯著掩起來,攔腰捆上一根紅色膠皮電線。黑孩還是隻穿一條大褲頭子,光背赤足,但也看不出他有半點瑟縮。他原來紮腰的那根布條兒不知是扔了還是藏了,他腰裏現在也紮著一節紅膠皮電線。他的頭發這幾天象發瘋一樣地長,已經有二寸長,頭發根根豎起,象刺蝟的硬毛。民工們看著他赤腳踩著石頭上積存的雨水走過工地,臉上都表現出憐憫加敬佩的表情來。


    "冷不冷?"老鐵匠低聲問。


    黑孩惶惑地望著老鐵匠,好象根本不理解他問話的意思。"問你哩!冷嗎?"老鐵匠提高了聲音。惶惑的神色從他眼裏消失了,他垂下頭,開始生火。他左手輕拉風箱,右手持煤鏟,眼睛望著燃燒的麥秸草。老鐵匠從草鋪上拿起一件油膩膩的褂子給黑孩披上。黑孩扭動著身體,顯出非常難受的樣子。老鐵匠一離開,他就把褂子脫下來,放回到鋪上去。老鐵匠搖搖頭,蹲下去抽煙。


    "黑孩,怪不得你死活不離開鐵匠爐,原來是圖著烤火暖和哩,媽的,人小心眼兒不少。"小鐵匠打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嗬欠,說。


    工地上響起哨子聲,劉副主任說,全體集合。民工們集合到閘前向陽的地方,男人抱著膀子、女人納著鞋底子。黑孩偷覷著第七個橋墩上的石縫,心裏忐忑不安。劉副主任說,天就要冷,因此必須加班趕,爭取結冰前澆完混凝土底槽。從今天起每晚七點到十點為加班時間,每人發給半斤糧,兩毛錢。誰也沒提什麽意見。二百多張臉上各有表情。黑孩看到小石匠的白臉發紅發紫,姑娘的紅臉發灰發白。


    當天晚上,滯洪閘工地上點亮了三盞汽燈。汽燈發著白熾刺眼的光,一盞照耀石匠們的工場,一盞照著婦女們砸石子兒的地方。婦女們多數有孩子和家務,半斤糧食兩毛錢隻好不掙。燈下隻圍著十幾個姑娘。她們都離村較遠,大著膽子擠在一個橋洞裏睡覺,橋洞兩頭都堵上了閘板,隻在正麵留了個洞,鑽進鑽出。菊子姑娘有時鑽橋洞,有時去村裏睡(村裏有她一個姨表姐,丈夫在縣城當臨時工,有時晚上不回家睡,表姐就約她去作伴)。第三盞汽燈放在鐵匠爐的橋洞裏,照著老年青年和少年。石匠工場上錘聲叮當,鋼鑽子啃著石頭,不時迸出紅色的火星。石匠們幹得還算賣勁,小石匠脫掉夾克衫,大紅運動衣象火炬一樣燃燒著。姑娘們圍燈坐著,產生許多美妙聯想。有時嗄嗄大笑,在時竊竊私語,砸石子的聲音零零落落。在她們發出的各種聲音的間隙裏,充填著河上的流水聲。菊子放下錘子,悄悄站起來,向河邊走去。燈光把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地上。"當心被光棍子把你捉去。"一個姑娘在菊子身後說。菊子很快走出燈光的圈子。這時她看到的燈光象幾個白亮亮的小刺球,球刺兒伸到她麵前停住了,刺尖兒是紅的、軟的。後來她又迎著燈光走上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黑孩兒在幹什麽,便躲避著燈光,閃到第一個橋墩的暗影裏。


    她看到黑孩兒象個小精靈一樣活動著,雪亮的燈光照著他赤裸的身體,象塗了一層釉彩。仿佛這皮膚是刷著銅色的陶瓷橡皮,既有彈性又有韌性,撕不爛也紮不透。黑孩似乎胖了一點點,肋條和皮膚之間疏遠了一些。也難怪麽,每天中午她都從夥房裏給他捎來好吃的。黑孩很少回家吃飯,隻是晚上回家睡覺,有時候可能連家也不回——姑娘有天早晨發現他從橋洞裏鑽出來,頭發上頂著麥秸草。黑孩雙手拉著風箱,動作輕柔舒展,好象不是他拉著風箱而是風箱拉著他。他的身體前傾後仰,腦袋象在舒緩的河水中漂動著的西瓜,兩隻黑眼睛裏有兩個亮點上下起伏著,如螢火蟲幽雅地飛動。


    小鐵匠在鐵砧子旁邊以他一貫的姿勢立著,雙手拄著錘柄,頭歪著,眼睛瞪著,象一隻深思熟慮的小公雞。


    老鐵匠從爐子裏把一支燒熟的大鋼鑽夾了出來,黑孩把另一支壞鑽子捅到大鋼鑽騰出的位置上。燒透的鋼鑽白裏透著綠。老鐵匠把大鋼鑽放到鐵砧上,用小叫錘敲敲砧子邊,小鐵匠懶洋洋地抄起大錘,象掄麻杆一樣掄起來,大錘輕飄飄地落在鋼鑽子上,鋼花立刻光彩奪目地向四麵八方飛濺。鋼花碰到石壁上,破碎成更多的小鋼花落地,鋼花碰到黑孩微微凸起的肚皮,軟綿綿地彈回去,在空中畫出一個個漂亮的半圓弧,墜落下去。鋼花與黑孩肚皮相撞以及反彈後在空中飛行時,空氣摩擦發熱發聲。打過第一錘,小鐵匠如同夢中猛醒一般繃緊肌肉,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姑娘看到石壁上一個怪影在跳躍,耳邊響徹"咣咣咣咣"的鋼鐵聲。小鐵匠塑鐵成形的技術已經十分高超,老鐵匠右手的小叫錘隻剩下幹敲砧子邊的份兒。至於該打鋼鑽的什麽地方,小鐵匠是一目了然。老鐵匠翻動鋼鑽,眼睛和意念剛剛到了鋼鑽的某個需要鍛打的部位,小鐵匠的重錘就敲上去了,甚至比他想的還要快。


    姑娘目瞪口呆地欣賞著小鐵匠的好手段,同時也忘不了看著黑孩和老鐵匠。打得最精彩的時候,是黑孩最麻木的時候(他連眼睛都閉上了,呼吸和風箱同步),也是老鐵匠最悲哀的時候,仿佛小鐵匠不是打鋼鑽而是打他的尊嚴。


    鋼鑽鍛打成形,老鐵匠背過身去淬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小鐵匠一眼,兩個嘴角輕蔑地往下撇了撇。小鐵匠直勾勾地看著師傅的動作。姑娘看到老鐵匠伸出手試試桶裏的水,把鑽子舉起來看了看,然後身體彎著象對蝦,眼瞅著桶裏的水,把鑽子尖兒輕輕地、試試探探地觸及水麵,桶裏水"噝噝"地響著,一股很細的蒸氣竄上來,籠罩住老鐵匠的紅鼻子。一會兒,老鐵匠把鋼鑽提起來舉到眼前,象穿針引線一樣瞄著鑽子尖,好象那上邊有美妙的畫圖,老頭臉上神采飛揚,每條皺紋裏都溢出欣悅。他好象得出一個滿意答案似地點點頭,把鑽子全淹到水裏,蒸氣轟然上升,橋洞裏形成一個小小的蘑菇煙雲。汽燈光變得紅殷殷的,一切全都朦朧晃動。霧氣散盡,橋洞裏恢複平靜,依然是黑孩夢幻般拉風箱,依然是小鐵匠公雞般冥思苦想,依然是老鐵匠如棗者臉如漆者眼如屎克螂者臂上疤痕。


    老鐵匠又提出一支燒熟的鋼鑽,下麵是重複剛才的一切,一直到老鐵匠要淬火時,情況才發生了一些變化。老鐵匠伸手試水溫。加涼水。滿意神色。正當老鐵匠要為手中的鑽子淬火時,小鐵匠聳身一跳到了桶邊,非常迅速地把右手伸進了水桶。老鐵匠連想都沒想,就把鋼鑽戳到小夥子的右小臂上。一股燒焦皮肉的腥臭味兒從橋洞裏飛出來,鑽進姑娘的鼻孔。


    小鐵匠"嗷"地號叫一聲,他直起腰,對著老鐵匠惡狠狠地笑著,大聲喊:"師傅,三年啦!"


    老鐵匠把鋼鑽扔在桶裏,桶裏翻滾著熱浪頭,蒸氣又一次彌漫橋洞。姑娘看不清他們的臉子,隻聽到老鐵匠在霧中說:"記住吧!"


    沒等煙霧散盡她就跑了,她使勁捂住嘴,有一股苦澀的味兒在她胃裏翻騰著。坐在石堆前,旁邊一個姑娘調皮地問她:"菊子,這一大會兒才回來,是跟著大青年鑽黃麻地了嗎?"她沒有回腔,聽憑著那個姑娘奚落。她用兩個手指捏著喉嚨,極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收工的哨聲響了。三個鍾頭裏姑娘恍惚在夢幻中。"想漢子了嗎?菊子?""走吧,菊子。"她們招呼著她。她坐著不動,看著燈光下憧憧的人影。


    "菊子,"小石匠板板整整地站在她身後說,"你表姐讓我捎信給你,讓你今夜去作伴,咱們一道走嗎?"


    "走嗎?你問誰呢?"


    "你怎麽啦?是不是凍病啦?"


    "你說誰凍病啦?"


    "說你哩!"


    "別說我。"


    "走嗎?"


    "走。"


    石橋下水聲響亮,她站住了。小石匠離她隻有一步遠。她回過頭去,看到滯洪閘西邊第一個橋洞還是燈火通明,其他兩盞汽燈已經熄滅。她朝滯洪閘工地走去。


    "找黑孩嗎?"


    "看看他。"


    "我們一塊去吧,這小混蛋,別迷迷糊糊掉下橋。"


    菊子感覺到小石匠離自己很近了,似乎能聽到他"砰砰"的心跳聲。走著,走著。她的頭一傾斜,立刻就碰到小石匠結實的肩膀,她又把身子往後一仰,一隻粗壯的胳膊便把她攬住了。小石匠把自己一隻大手捂在姑娘窩窩頭一樣的乳房上,輕輕地按摩著,她的心在乳房下象鴿子一樣亂撲楞。腳不停地朝著閘下走,走進亮圈前,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胸前移開。他通情達理地鬆開了她。


    "黑孩!"她叫。


    "黑孩!"他也叫。


    小鐵匠用隻眼看著她和他,腮幫子抽動一下。老鐵匠坐在自己的草鋪上,雙手端著煙袋,象端著一杆盒子炮。他打量了一下深紅色的菊子和淡黃色的小石匠,疲憊而寬厚地說:"坐下等吧,他一會兒就來。"


    ……黑孩提著一隻空水桶,沿著河堤往上爬。收工後,小鐵匠伸著懶腰說:"餓死啦。黑孩,提上桶,去北邊扒點地瓜,拔幾個蘿卜來,我們開夜餐。"


    黑孩睡眼迷蒙地看看老鐵匠。老鐵匠坐在草鋪上,象隻羽毛淩亂的敗陣公雞。


    "瞅什麽?狗小子,老子讓你去你盡管去。"小鐵匠腰挺得筆直,脖子一抻一抻地說。他用眼掃了一下癱坐在鋪上的師傅。胳膊上的燙傷很痛,但手上愉快的感覺完全壓倒了臂上的傷痛,那個溫度可是絕對的舒適絕對的妙。


    黑孩拎起一隻空水桶,踢踢踏踏往外走。走出橋洞,仿佛"忽通"一聲掉下了井,四周黑得使他的眼睛裏不時迸出閃電一樣的虛光,他膽怯地蹲下去,閉了一會眼睛,當他睜開眼睛時,天色變淡了,天空中的星光暖暖地照著他,也照著瓦灰色的大地……


    河堤上的紫穗槐枝條交叉伸展著,他用一隻手分撥著枝條,仄著肩膀往上走。他的手捋著濕漉漉的枝條和枝條頂端一串串結實飽滿的樹籽,微帶苦澀的槐枝味兒直往他麵上撲。他的腳忽然碰到一個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腳下響起一聲"唧喳",沒及他想起這是隻花臉鵪,這隻花臉鵪就懵頭轉向地飛起來,象一塊黑石頭一樣落到堤外的黃麻地裏。他惋惜地用腳去摸花臉鵪適才趴窩的地方,那兒很幹燥,有一簇幹草,草上還留著鳥兒的體溫。站在河堤上,他聽到姑娘和小石匠喊他。他拍了一下鐵桶,姑娘和小石匠不叫了。這時他聽到了前邊的河水明亮地向前流動著,村子裏不知哪棵樹上有隻貓頭鷹淒厲地叫了一聲。後娘一怕天打雷,二怕貓頭鷹叫。他希望天天打雷,夜夜有貓頭鷹在後娘窗前啼叫。槐枝上的露水把他的胳膊濡濕了,他在褲頭上擦擦胳膊。穿過河堤上的路走下堤去。這時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東西非常清楚,連咖啡色的泥土和紫色的地瓜葉兒的細微色調差異也能分辨。他在地裏蹲下,用手扒開瓜壟兒,把地瓜撕下來,"叮叮當當"地扔到桶裏。扒了一會兒,他的手指上有什麽東西掉下,打得地瓜葉兒哆嗦著響了一聲。他用右手摸摸左手,才知道那個被打碎的指甲蓋兒整個兒脫落了。水桶已經很重,他提著水桶往北走。在蘿卜地裏,他一個挨一個地拔了六個蘿卜,把纓兒擰掉扔在地上,蘿卜裝進水桶……


    "你把黑孩弄到哪兒去了?"小石匠焦急地問小鐵匠。


    "你急什麽?又不是你兒子!"小鐵匠說。


    "黑孩呢?"姑娘兩隻眼盯著小鐵匠一隻眼問。


    "等等,他扒地瓜去了。你別走,等著吃烤地瓜。"小鐵匠溫和地說。


    "你讓他去偷?"


    "什麽叫偷?隻要不拿回家去就不算偷!"小鐵匠理直氣壯地說。


    "你怎麽不去扒?"


    "我是他師傅。"


    "狗屁!"


    "狗屁就狗屁吧!"小鐵匠眼睛一亮,對著橋洞外罵道:"黑孩,你他媽的去哪裏扒地瓜?是不是到了阿爾巴尼亞?"


    黑孩歪著肩膀,雙手提著桶鼻子,趔趔趄趄地走進橋洞,他渾身沾滿了泥土,象在地裏打過滾一樣。


    "喲,我的兒,真夠下狠的了,讓你去扒幾個,你扒來一桶!"小鐵匠高聲地埋怨著黑孩,說,"去,把蘿卜拿到池子裏洗洗泥。"


    "算了,你別指使他了。"姑娘說,"你拉火烤地瓜,我去洗蘿卜。"


    小鐵匠把地瓜轉著圈子壘在爐火旁,輕鬆地拉著火。菊子把蘿卜提回來,放在一塊幹淨石頭上。一個小蘿卜滾下來,沾了一身鐵屑停在小石匠腳前,他彎腰把它撿起來。


    "拿來,我再去洗洗。"


    "算了,光那五個大蘿卜就盡夠吃了。"小石匠說著,順手把那個小蘿卜放在鐵砧子上。


    黑孩走到風箱前,從小鐵匠手裏把風箱拉杆接過來。小鐵匠看了姑娘一眼,對黑孩說:"讓你歇歇哩,狗日的。閑著手癢癢?好吧,給你,這可不怨我,慢著點拉,越慢越好,要不就烤糊了。"


    小石匠和菊子並肩坐在橋洞的西邊石壁前。小鐵匠坐在黑孩後邊。老鐵匠麵南坐在北邊鋪上,煙鍋裏的煙早燒透了,但他還是雙手捧煙袋,雙時支在膝蓋上。


    夜已經很深了,黑孩溫柔地拉著風箱,風箱吹出的風猶如嬰孩的鼾聲。河上傳來的水聲越加明亮起來,似乎它既有形狀又有顏色,不但可聞,而且可見。河灘上影影綽綽,如有小獸在追逐,尖細的趾爪踩在細沙上,聲音細微如同毳毛纖毫畢現,有一根根又細又長的銀絲兒,刺透河的明亮音樂穿過來。閘北邊的黃麻地裏,"潑刺刺"一聲響,麻杆兒碰撞著,搖晃著,好久才平靜。全工地上隻剩下這盞汽燈了,開初在那兩盞汽燈周圍尋找過光明的飛蟲們,經過短暫的迷惘之後,一齊麇集到鐵匠爐邊來,為了追求光明,把汽燈的玻璃罩子撞得"嘩嘩啪啪"響。小石匠走到汽燈前,捏著汽杆,"噗唧噗唧"打氣。汽燈玻璃罩破了一個洞,一隻螻蛄猛地撞進去,熾亮的石棉紗罩撞掉了,橋洞裏一團黑暗。待了一會兒,才能彼此看清嘴臉。黑孩的風箱把爐火吹得如幾片柔軟的紅綢布在抖動,橋洞裏充溢著地瓜熟了的香味。小鐵匠用鐵鉗把地瓜挨個翻動一遍。香味越來越濃,終於,他們手持地瓜紅蘿卜吃起來。扒掉皮的地瓜白氣嫋嫋,他們一口涼,一口熱,急一口,慢一口,咯咯吱吱,唏唏溜溜,鼻尖上吃出汗珠。小鐵匠比別人多吃了一個蘿卜兩個地瓜。老鐵匠一點也沒吃,坐在那兒如同石雕。


    "黑孩,回家嗎?"姑娘問。


    黑孩伸出舌頭,舔掉唇上殘留的地瓜渣兒,他的小肚子鼓鼓的。


    "你後娘能給你留門嗎?"小石匠說,"鑽麥秸窩兒嗎?"


    黑孩咳嗽了一聲。把一塊地瓜皮扔到爐火裏,拉了幾下風箱,地瓜皮卷曲,燃燒,橋洞裏一股焦糊味。


    "燒什麽你?小雜種,"小鐵匠說,"別回家,我收你當個幹兒吧,又是幹兒又是徒弟,跟著我闖蕩江湖,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小鐵匠一語未了,橋洞裏響起淒涼亢奮的歌唱聲。小石匠渾身立時爆起一層幸福的雞皮疙瘩,這歌詞或是戲文他那天聽過一個開頭。


    戀著你刀馬嫻熟,通曉詩書,少年英武,跟著你闖蕩江湖,風餐露宿,受盡了世上千般苦——


    老頭子把脊梁靠在閘板上,從板縫裏吹進來的黃麻地裏的風掠過他的頭頂,他頭頂上幾根花白的毛發隨著爐裏跳動不止的煤火輕輕顫動。他的臉無限感慨,腮上很細的兩根咬肌象兩條蚯蚓一樣蠕動著,雙眼恰似兩粒燃燒的炭火。


    ……你全不念三載共枕,如去如雨,一片恩情,當作糞土。奴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懷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爐……你駿馬高官,良田萬畝,丟棄奴家招贅相府,我我我我是苦命的奴呀……


    姑娘的心高高懸著,嘴巴半張開,睫毛也不眨動一下地瞅著老鐵匠微微仰起的表情無限豐富的臉和他細長的脖頸上那個象水銀珠一樣靈活地上下移動著的喉結。淒婉哀怨的旋律如同秋雨抽打著她心中的田地,她正要哭出來時,那旋律又變得昂揚壯麗浩渺無邊,她的心象風中的柳條一樣飄蕩著,同時,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脊椎裏直衝到頭頂,於是她的身體非常自然地歪在小石匠肩上,雙手把玩著小石匠那隻厚繭重重的大手,眼裏淚光點點,身心沉浸在老鐵匠的歌裏,意裏。老鐵匠的瘦臉上煥發出奪目的光彩,她仿佛從那兒發現了自己象歌聲一樣的未來……


    小石匠憐愛地用胳膊攬住姑娘,那隻大手又輕輕地按在姑娘硬梆梆的乳房上。小鐵匠坐在黑孩背後,但很快他就坐不住了,他聽到老鐵匠象頭老驢一樣叫著,聲音刺耳,難聽。一會兒,他連驢叫聲也聽不到了。他半蹲起來,歪著頭,左眼幾乎豎了起來,目光象一隻爪子,在姑娘的臉上撕著,抓著。小石匠溫存地把手按到姑娘胸脯上時,小鐵匠的肚子裏燃起了火,火苗子直衝到喉嚨,又從鼻孔裏、嘴巴裏噴出來。他感到自己蹲在一根壓縮的彈簧上,稍一鬆神就會被彈射到空中,與滯洪閘半米厚的鋼筋混凝土橋麵相撞,他忍著,咬著牙。


    黑孩雙手扶著風箱杆兒,爐中的火已經很弱了,一綹藍色火苗和一綹黃色火苗在煤結上跳躍著,有時,火苗兒被氣流托起來,離開爐麵很高,在空中浮動著,人影一晃動,兩個火苗又落下去。孩子目中無人,他試圖用一隻眼睛盯住一個火苗,讓一隻眼黃一隻眼藍,可總也辦不到,他沒法把雙眼視線分開。於是他懊喪地從火上把目光移開,左右巡睃著,忽然定在了爐前的鐵砧上。鐵砧踞伏著,象隻巨獸。他的嘴第一次大張著,發出一聲感歎(感歎聲淹沒在老鐵匠高亢的歌聲裏)。黑孩的眼睛原本大而亮,這時更變得如同電光源。他看到了一幅奇特美麗的圖畫:光滑的鐵砧子。泛著青幽幽藍幽幽的光。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象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象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裏苞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老鐵匠的歌唱被推出去很遠很遠,象一個小蠅子的嗡嗡聲。他象個影子一樣飄過風箱,站在鐵砧前,伸出了沾滿泥土煤屑、挨過砸傷燙傷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當黑孩的手就要捉住小蘿卜時,小鐵匠猛地竄起來,他踢翻了一個水桶,水汩汩地流著,漬濕了老鐵匠的草鋪。他一把將那個蘿卜搶過來,那隻獨眼充著血:"狗日的!公狗!母狗!你也配吃蘿卜?老子肚裏著火,嗓裏冒煙,正要它解渴!"小鐵匠張開牙齒焦黑的大嘴就要啃那個蘿卜。黑孩以少有的敏捷跳起來,兩隻細胳膊插進小鐵匠的臂彎裏,身體懸空一掛,又嘟嚕滑下來,蘿卜落到了地上。小鐵匠對準黑孩的屁股踢了一腳,黑孩一頭紮到姑娘懷裏,小石匠大手一翻,穩穩地托住了他。


    老鐵匠停下了嘶啞的歌喉,慢慢地站起來。姑娘和小石匠也站起來。六隻眼睛一起瞪著小鐵匠。黑孩頭很暈,眼前的一切都在轉動。使勁晃晃頭,他看到小鐵匠又拿著蘿卜往嘴裏塞。他抓起一塊煤渣投過去,煤渣擦著小鐵匠腮邊飛過,碰到閘板上,落在老鐵匠鋪上。


    "日你娘,看我打死你!"小鐵匠咆哮著。


    小石匠跨前一步,說:"你要欺負孩子?"


    "把蘿卜還給他!"姑娘說。


    "還給他?老子偏不。"小鐵匠衝出橋洞,揚起胳膊猛力一甩,蘿卜帶著颼颼的風聲向前飛去,很久,河裏傳來了水麵的破裂聲。


    黑孩的眼前出現了一道金色的長虹,他的身體軟軟地倒在小石匠和姑娘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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