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深踩下刹車,橫打方向盤,車身劇烈晃動,猛的停住路邊。他雙手撐在儀表盤,慢慢彎腰,低頭,整個人埋在手臂間。額頭上的冷汗浸進襯衫袖口,絲質的布料浸濕一塊。


    周啟深緩了好久,才慢慢直起身子。


    他靠著車座,微仰頭,從儲物格裏拿出煙。車窗滑下一半過風,腥紅在煙頭上明明滅滅,像蓄勢待發的小火山。周啟深按了cd鍵,一遍遍的單曲循環。他用指腹直接碾熄了煙蒂,然後慢慢閉上眼。


    那是一首很老的粵語歌,


    《一生所愛》。


    第5章 舊時約(1)


    自那一天碰見周啟深,趙西音就睡不太好,晚上失眠,白天多夢。


    趙文春一再叮囑,“你去看看醫生。”


    趙西音坐在沙發上渾渾噩噩的揉眉心,家裏窗簾敞開,十點的陽光刺眼的很。她十指捋進頭發,黑眼圈都重了。


    趙文春係著圍裙,手拿大鍋鏟,恨不得往閨女頭上敲,“聽見了沒!”


    趙西音齜牙咧嘴:“真凶。”


    吃完早餐,趙文春欲言又止,眼神也躲閃猶豫,支支吾吾道:“那邊早上打電話過來,想讓你今天過去吃午飯。”


    趙西音對鏡擦口紅,半晌沒吭聲。很久後才說:“知道了。”


    趙西音坐地鐵去昌平。


    這個樓盤很新,低密度的高端定位,綠化鬱蔥,跟公園一樣。給她開門的是倪蕊,十八九歲的女孩兒身上有股傲氣,跟沒看見人似的。


    “不懂事,叫人。”說話的是男主人倪興卓,個高穩重,年過五十依舊風度翩然。


    他是倪蕊的爸爸,是丁雅荷的初戀,也是現任丈夫。


    倪蕊不高興,敷衍喊:“姐姐。”


    三人站著,塞滿尷尬。丁雅荷從廚房走出,牡丹式樣的流蘇披肩把她襯得貴氣耀眼,“來了啊,進屋吧。”


    趙西音沉默換鞋,把蛋糕輕輕擱在桌上,不輕不重說了句:“媽,生日快樂。”


    丁雅荷嗯了聲,“阿姨在燒魚,馬上能開飯。”


    “沒事,我不餓。”


    丁雅荷語氣不悅:“你回北京也不告訴我。”


    趙西音說:“臨時決定回的,才回沒幾天。”


    “回來後找不找工作?”


    “再看吧,去我朋友店裏先幫忙。”


    “哪是長久之計,你總不能一直這麽飄蕩吧。”丁雅荷愈發不滿意,“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之前讓你去劇院做行政,你也不願意。”


    趙西音笑了笑,“專業不對口嘛。”


    “什麽專業對口?跳舞?你又不跳了,淨給我挑三揀四。”丁雅荷越說越氣,“跟趙文春一樣,都是木腦子。去年他們院裏評職稱,資曆比他低的都上了正教授,當了一輩子副的,就不會去走動一下關係?就沒見過這麽不開竅的人。”


    倪蕊坐在沙發扶手上玩手機,目光偷偷飄向趙西音,嘴角揚起不屑的淺弧。


    丁雅荷性格風火,這麽多年養尊處優,優越感更上一層樓。嘮叨夠了,又把趙西音叫去二樓。


    三百平的複式小洋房,裝潢奢華,主臥鋪著地毯,連通衣帽間。丁雅荷拿出幾個紙袋,“買了些裙子,你拿去穿,年紀輕輕能不能穿鮮豔一點。”


    趙西音接過。


    “喏,這個包你也拿著,放到這個大袋裏,別被小蕊看見,不然一會兒又得跟我鬧。”丁雅荷遞給她的是一隻lv早秋新款。


    趙西音放好。


    丁雅荷這才滿意,隨後又微微歎氣,“個個都不省心,小蕊最近不知發了什麽瘋,說有個什麽劇本正在找跳舞的演員,還是群演,她擠破腦子都想……算了算了,煩人,下樓吃飯。”


    丁雅荷今天四十有五,一起吃個飯也算是慶祝了生日。


    飯後,趙西音沒留太久。


    倪蕊看似不關心,其實眼神尖尖的早往她那些袋子裏掃了一百遍。


    出了小區,趙西音冷著臉,一秒也沒猶豫,把裙子和lv全都丟進了垃圾桶。


    天氣炎熱,像一桶燙化了的奶油黏糊膩人。趙西音兀自出神,頂著太陽走了十分鍾。後來熱的實在受不了,便打車去了黎冉的工作室。


    黎冉正熱火朝天的忙打包發貨,紅色短發在頭頂紮了個衝天炮。小順蹲在門口,見趙西音來了,趕緊讓她過來幫忙。


    新款下廠了,預售的都在排單。黎冉指著右邊的一堆,“這些別打包,我待會兒送給客戶,就在國貿也近。”


    趙西音想起來了,是直播那天把全店情趣內衣買下架的國貿鬼才。


    小順嘖了嘖,“親自送啊?你不怕發生點什麽?”


    黎冉一記白眼,“明顯是個公司地址,丟前台就是。”


    小順哎了一聲,“你說這人和人之間差別怎會這麽大呢,也太懂生活了。”


    黎冉不屑:“連初戀都沒有的小屁孩兒請閉嘴。”


    小順當仁不讓的還擊,“說的好像你有初戀似的,哦,你隻有暗戀。”


    黎冉氣的一卷膠帶砸過去,“閉嘴閉嘴閉嘴!”


    小順輕鬆接住,套在手腕上轉圈圈。他二十二歲,卻生的一臉少年稚氣,利索的小寸頭,五官精神好看。壞起來時,濃眉大眼多了幾分機靈。


    黎冉暗戀多年的師兄才結婚,這痛處紮的夠準。小順趕緊補救,說:“初戀有什麽好,最後能走到一塊兒的有幾個是初戀?”


    黎冉咳了幾聲,猛眨眼。


    小順已經關不住嘴了,有什麽說什麽,“不過,初戀再不好,也比某些道德敗壞,人品下流的人好。”


    指桑罵槐的意味很重,目標人群也很明顯。


    黎冉暗叫不妙,後悔昨天跟小順說了趙西音碰見周啟深的事了。


    小順年齡不大,但和趙西音關係太深。少了城府和遮掩,多了直接和坦蕩,友情兩個字,就是仗義和護短。趙西音那些往事,小順也知道個一清二楚。


    她離婚的時候,鬧的那樣難看,現在回想起來都替她不值。


    小順是真討厭那人,心直口快罵得痛快:“有錢有權又怎樣,他周啟深就是個男小三!活該被釘在恥辱柱上!”


    “嘭”!的一聲重響。


    一直沉默的趙西音將鑰匙和包狠狠往地上砸。


    黎冉眼皮一跳,趕緊示意小順閉嘴,走過去,小聲問:“是不是在你媽那兒受委屈啦?”


    趙西音垂了垂頭,深吸一口氣,沒回答。


    這時,有人敲門。


    黎冉回頭看門口,頓時驚了,結結巴巴的叫人:“戴、戴老師。”


    趙西音愣了下,跟著看過來。


    戴雲心穿了件旗袍改良樣式的連身裙,年逾四十依舊身段婀娜。她站在那兒,氣質耀眼,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招呼。然後進屋,徑直看向趙西音。


    趙西音嘴角微動,眼神軟下來,“老師,您出院了?”


    戴雲心氣色上佳,膚白貌美,看不出丁點病態。她仰著脖頸,態度還是很淡,一席話說得不急不緩:“我不是特意來看你的。”


    一旁的黎冉嘻嘻笑,“那……您是特意來看我的?我這兒上新啦!我送你兩套最好看的好不好呀?”


    黎冉是有分寸的人,孩子氣的話也看對象。戴雲心對趙西音的感情深厚,連帶著她們也跟著熟絡起來。再之,黎冉的二哥在廣電就職,與戴雲心有工作聯係,來來去去不見外。


    戴雲心依舊板著臉,但眉間神情還是放鬆了些,批評道:“不正經。”


    氣氛舒緩,戴雲心坐向沙發。趙西音給她倒水,雙手扶著杯子,畢恭畢敬的模樣。戴雲心打量她許久,嚴肅神情終究沒舍得繃太過,接過水杯,喝了一口。


    “你回北京多久了?”


    “上周三回的。”


    “玩夠了沒有?”


    趙西音點點頭。


    戴雲心的語氣忍不住又要尖銳,可一瞧見她低眉順眼的乖巧樣子,還是舍不得了。師徒二人一個坐一個立,麵對著麵,一旦安靜,中間的千溝萬壑便顯露出來。


    戴雲心的目光從她身上挪開,痛心疾首的感覺冒了尖。她疼愛這個女孩兒,十多年的教誨,授她於技藝,塑造其天賦,看著她從懵懂少女出落亭亭,早把她當成女兒一般。


    愛之深,責之切。


    當年趙西音一句“我不跳舞了”,是真傷了她的心。


    這幾年,憤而離席,形同陌路,大有恩斷義絕的架勢。想到這,戴雲心微微歎氣,也不再多言,隻從包裏拿出兩張信封樣式的邀請函,輕輕放在桌麵上。


    “周六晚有一個活動,你要有時間就去看看,離你家不遠。”


    邀請函十分精美,鎏金鑲邊,每一張都係了綢緞禮結。活動來頭不小,內地影視投資翹楚凡天影業與中影局聯合舉辦的一個發布會,由龐策執導,光是劇本就籌備兩年的大型實景舞台劇正式立項,發布會即官宣。


    這個消息早被公關推上過幾次微博熱搜,眾人紛紛猜測主演是何陣容。黎冉沒事就會跟趙西音念叨幾句八卦,說是製作經費就逾九位數。


    戴雲心說得平平無奇,好像真的就是順便給她多餘的入場票。但目光始終定在她身上,眼神隱約露出希冀與期盼。


    趙西音沒答應,也沒拒絕,思緒縹緲,神遊天外。


    戴雲心恨鐵不成鋼,怒氣與怨氣齊齊發酵,眼見著又要發飆。


    趙西音忽然說話,她聲音小,問:“老師,我能帶他去嗎?”


    指著的是一旁的小順。


    小順沒上過大學,但也是個愛跳舞的。無師自通,一頓瞎跳,街舞尤其好,民族爵士也能跳上幾段。小子嘴上不說,但每每經過北舞院、大劇場,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趙西音與這個圈子算是斷的幹淨,自然也沒什麽機會帶小順擴展見識。


    戴雲心點頭答應,“可以。”


    走時,趙西音送她。


    三伏天烈日炙烤,萬國如在洪爐中。


    戴雲心自己開了一輛g係奔馳,車門拉開一半,又被她合上。她轉過身,摘了墨鏡,問趙西音:“有事可以來找我,你還年輕,還能再回……”


    “舞台”二字戛然而止,戴雲心歎息,擺擺手,“不用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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