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翕低頭看她一眼,握緊韁繩,清泉般的聲線在她頭頂響起:“駕——”


    ——


    長亭外三裏有清湖密林,梅花綻放。二人下了馬,玉纖阿抬頭看眼前冬破春來之景,微微怔忡。湖水邊一排梅樹,樹下清水破冰,幾片冰瑟瑟地飄在冰湖上。範翕去拴好馬,回來時,看樹上梅花洋洋灑灑,落在美人身上。


    冰連地結,梅林香雪,玉纖阿抬頭:“景致很美,多謝公子帶我來此地。”


    範翕回以笑容,說話一貫輕言細語:“你若想看,這樣的景致多得是。”


    他話中有話,暗示滿滿,玉纖阿俯首微笑,沒有回應。她心中則想——那我是何身份?你養的一隻雀兒麽?


    可惜玉纖阿雖貧雖卑,心誌卻遠,不甘心做家養的一隻小雀兒。


    範翕見她不答,便道:“走走吧?”


    二人沿湖散步,起初未言,郎君和女郎的衣袖輕輕摩擦,若有若無的古怪氣氛縈繞在兩人間。玉纖阿專注看著湖邊風景,一片葉子飄飄然從樹上墜落,葉子在半空中璿兒,她悠悠看去,葉子飄向湖麵,玉纖阿眼角出現了郎君揚起的一片衣袖。


    一隻手攤在了她麵前。


    玉纖阿駐足怔立,見是她的那兩隻珊瑚珠所串的耳璫,靜靜落在範翕手中。玉纖阿仰麵看他,雪已停,她的麵容迎著雪光,正如冬日般純淨溫煦。玉纖阿伸手去拿她的耳墜,輕聲:“多謝公子。”


    範翕俯眼看她,目中光邃。他似笑了下,問:“你故意給薑女的,提醒我?”


    玉纖阿否認:“耳璫是被薑女搶去的,公子不信自可去查去問。耳璫落在公子那裏,實非我本意。”


    範翕笑容一頓,卻仍聲音清和:“即便你不將耳墜故意丟給薑女,我也不會忘了你的。”


    玉纖阿堅持:“我確實沒有。”


    範翕一笑,不再談這個話題了。他看著她收起她的耳墜,道:“你要被送往吳宮?因何緣故?”


    玉纖阿解釋:“吳王好舞好美色,我等被挑選送往吳宮,自然也有舞藝佳的緣故。”


    範翕眉輕輕一挑,上下打量她:“你善舞?”


    他想起那晚見到的她的獨舞了。


    玉纖阿麵容沉靜,她不言不語,手卻當即抬了起來。退開範翕兩步,她長袖飛甩,身子傾斜上仰,跟隨著抬起的手旋舞而起。被木笄挽著的烏發墮腰,扭動的腰肢與邁出的腿反方向舞動,而她麵容始終靜美。


    如雪中狐。


    範翕看她突然舞起,一愕下,眉目舒展,笑出聲來。聲如玉撞,回於耳畔。


    他笑著伸手,手掌拂上女郎細軟的腰肢。玉纖阿被他勾腰的動作激得雙腿發軟,她腳步一晃,停下舞步,整個人被抱到了範翕懷中。他一直在笑,心情甚好,俯按著她腰肢,將她人壓在了身後的樹上。


    他笑著,向她俯下麵來,眼睛盯著她嫣紅的唇。


    郎君冰而挺的鼻梁與她相擦,呼吸纏綿,他的唇即將親上她時,玉纖阿睜大眼,似極為驚愕。她猛地扭過臉,他輕柔的吻便落在她頰麵上,沒有碰到她的唇。


    呼吸頓在方寸間。


    玉纖阿偏著臉,能感覺到郎君的呼吸淺淺地停留在她臉頰上。靜謐的湖邊樹林,無人吭氣,氣氛漸漸冷了下去。


    範翕微微退開一步,俯眼而望:“為何躲?”


    玉纖阿轉過臉來,仰麵與他對望。她睫毛上沾著水霧輕輕顫抖,麵上隻有唇一點粉紅。她身體輕輕顫抖,似對忤逆了他也極為害怕。但她鎮定的,不卑不亢道:“我不知郎君是何意。”


    範翕涵養甚好,到此都彬彬有禮,隻笑意淡了些:“你當真不知?”


    裝傻裝過了,便是愚弄彼此。郎君漆黑的眼睛審視著她,玉纖阿並沒打算給他留下自己“蠢笨”的印象。


    玉纖阿道:“我與公子不相熟,我並不打算任公子予取予奪。我雖卑微,卻有我的尊嚴。望公子體諒。”


    兩人仍維持著郎君將女郎壓在樹上的動作,範翕盯她半天,他下巴輕抬,唇角含笑問:“你的意思,莫非是不願隨我離開?寧可去吳宮?”


    玉纖阿自然不願去吳宮。


    但是她知道公子巡遊天下,那自然也要去吳宮。去吳宮一路,她有很多時間徐徐圖之。反是若一開始就任由這位公子予取,失了尊嚴,恐在公子心中,她始終是個供他玩樂的隨時可丟棄的寵物。


    範翕見她不答,目有哀色。他蹙了眉,責她:“我對你當真不解。也罷。”


    他本就不是好色之人,先前以為她與他一樣心思,現在見她無意,他起身便退。範七公子風華絕代,哪怕當真對她有幾分心思,也不至於饑渴到對一個弱女子做什麽。


    而見他起身便走,玉纖阿伸手握住他衣袖一角,迫他停了步,回頭望她。


    玉纖阿問:“郎君愛我?”


    範翕並不明確答:“你覺得呢?”


    玉纖阿仰著麵:“郎君年齡幾何?”


    範翕客氣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玉纖阿:“郎君婚否?”


    範翕笑一聲,更溫柔了:“與你何幹?”


    玉纖阿望著他,始終說話輕輕柔柔的:“那郎君可知道我婚否,孕否?被送往吳宮前,我是否有子女流落在外?”


    範翕目中一凝,盯著她。


    玉纖阿垂眼自憐:“郎君不知道。也不關心。因為您並不在乎這些。您隻想與我春風一度,露水情緣。我是何人,家鄉何處,年齡幾何,可曾婚配,公子一點也不關心。”


    此年代男女婚嫁,婚孕要求並不嚴格。但範翕問也不問,顯然壓根不論婚嫁。


    範翕慢慢說道:“從未有女子向我要求名分。”


    玉纖阿欠身請安,溫和道:“在公子眼中我不過一卑賤女子,不值一提。也許公子回了洛邑就將我忘得一幹二淨。但我始終記得我也曾是貴女,我落到如此境界非我所願,玉女絕不會自我輕賤。”


    範翕:“你曾是貴族女?”


    玉纖阿不答,她柔柔望他一眼,從他身側退開,再次行了一禮後,轉身向他們來的方向走去。湖畔散心一行,顯然到此結束。女郎背脊挺直,走得不急不緩,姿態甚雅。


    範翕突然開口:“你可知,明日我就會與你等分道揚鑣。今日是你唯一的機會。”


    玉纖阿猛愕,心中一緊,略微慌亂。她並不知……但她背著範翕,強作鎮定,沒有回頭。


    背對著範翕,玉纖阿不知道那位她眼中的華貴溫柔公子,笑容頗涼薄詭異。


    他說了聲:“好。”


    玉纖阿垂目,哪怕心中已生悔意,也不能讓他看出。


    範翕慢聲:“吾名範翕,乃周王朝七公子,年十八,未有妻。”


    玉纖阿回頭,麵容掩在花樹下,嫣然灼目:“妾名玉纖阿,年十六,未有夫。”


    範翕頷首:“纖阿者,掌月也。你是要掌誰?”


    玉纖阿斂目微笑,嫋娜背影消失在滿湖花樹下。範翕靜立良久,神情漸變得幾分難以捉摸。


    ——


    次日,兩方人士果然分道揚鑣。


    車馬轔轔,玉纖阿扶著薑女坐上車馬,輕輕掀開車簾,看小吏們向七公子那方人士告別。騎在高馬上的郎君如山似水,迢迢遙遙,巍峨不可攀。他忽然向這方望來一眼,玉纖阿與他目光對上。


    車隊分出兩條不同的路,越走越遠:


    “吾名範翕,乃周王朝七公子,年十八,未有妻。”


    “妾名玉纖阿,年十六,未有夫。”


    玉纖阿放下車簾,唇角輕輕帶著笑,想:纖阿未有夫,纖阿可掌月,你猜我……想掌誰?


    第5章


    時去久矣,越是離吳都梅裏近,春景便愈發濃鬱。走走停停,玉纖阿這些年輕貌美女子整日同進同出,不過聊些對吳宮的期望。期間,薑女被排斥,不大被理睬。


    隻因公子翕與他們分道揚鑣時,對薑女隻字不提,更罔論帶薑女同行了。


    諸女看薑女的目光,便嘲弄嫌惡,背地裏嘀咕“哪怕與公子睡了又如何,公子照樣不搭理她”。薑女自從範翕那裏回來後,便病懨懨的。平日薑女難受,想讓大家幫忙做些什麽,大家也愛答不理。薑女忍怒,一邊咳嗽一邊強調:“公子一定會接我走的!你們如今這樣對我,日後我在公子麵前告你們的狀!”


    小雙說:“可是公子去哪裏了你可知?”


    薑女:“你咳咳咳……”


    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病歪歪癱在榻上,對這些遠遠躲開的女郎們破口大罵。冬簾被掀開,玉纖阿苗條輕曼的身形出現在門口。與薑女所受的冷落不同,幾月相處,玉纖阿溫柔可愛,這裏女郎無一不喜她。


    “玉女,那長史可說什麽了?”


    “玉女你打聽出來我等何時入宮麽?”


    “玉女你當真幫我梳妝?就你前日梳的那種發式?”


    伴隨著薑女的咳嗽聲,玉纖阿被諸女圍著,耐心回答她們:“長史說明日就到梅裏,午時可入宮。今日大家定要休息好了,明日馬車就不會停了。”


    “是。我畫了幾種花樣,你們喜歡的話我一一教給你們。隻盼你們得了君恩,照應些我。”


    諸女紅了臉,在她麵前不自在:“你說什麽呀。你這樣好看,你都入選不了,我們更沒希望了。”


    玉纖阿寬慰了她們幾句,將眾女誇得心花怒放,趴在榻上去玩花了。薑女瞪著眼看那些女郎,直到玉纖阿脫身出來,端來一碗藥,扶她坐起喂她喝藥。玉纖阿聲音婉婉:“你既病著,就語氣好些,莫說胡話了。”


    薑女強聲:“你胡說什麽?我與公子本就……”


    碰上玉纖阿溫和的目光,她疑心玉纖阿知道真相,便閉嘴不言。玉纖阿卻盯著她,附耳與她輕聲:“那你便記得這般說辭呀。千萬莫改。”


    薑女:“啊?”


    玉纖阿與她低聲:“如今諸人疑心你與公子有情,哪怕你病著,長史他們也對你和顏悅色。待入了宮,以你現今病容,不可能入選後妃。不如堅持你與公子情投意合,讓吳宮人看在公子的麵上對你忌憚,供著你。這樣你便可安心養病了。”


    薑女目中驚疑看她。薑女小聲:“可是我和公子並未……”


    玉纖阿目中一閃,從她話裏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了——果然,那位公子連薑女這樣的美人送到床前都不碰,可見心思不在此。要得他愛,絕非易事。


    但玉纖阿目中又暗下,想到他早已走了,花在他身上的心思白費。若早知他那日會離去,她也不會裝矜持迂回……


    薑女卻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盯著玉纖阿,玉纖阿歎口氣,柔柔道:“隻要你堅持這般說辭。那位公子會不會去吳宮,何時去,我們都未可知。吳宮的人總不會特意催人快馬去問那位公子,問你是他何人吧?有這段時間。你好生把病養好就是。”


    薑女顫聲:“可他不是巡遊天下麽?他總會去吳宮的吧?萬一……”


    玉纖阿微笑:“薑女,我倒覺得那位公子根本懶得理會這些小事。你和他到底什麽關係,隻要你不惹他,他懶得理懶得問,於你就是有益啊。”


    薑女趴在榻上,仰麵怔怔看玉纖阿。玉纖阿疑惑望來,薑女眼中的淚忽然落下,病得枯瘦的美人顫顫伸手握住玉纖阿的手,愧疚道:“多謝你,纖阿妹妹。我以前竟然欺負你,是我不好……多謝你救我,多謝你不計前嫌幫我。妹妹日後若有需要我的,姐姐定不推辭!”


    玉纖阿被她突然的擁抱弄得一愣,然後莞爾笑,輕輕拍著女郎脊背,婉婉道:“這是什麽話!姐姐你把病養好,就是我需要的。”


    她想,幫人即幫己。她想拿薑女做個實驗……並不介意隨手拉薑女一把啊。


    ——


    次日天亮,諸女已經在宮外下了車馬,被人一路領入吳宮。吳都梅裏,比起諸女的家鄉,繁華穠麗很多。諸女跟隨宮中姆媽們行在甬道間,心裏多多少少生了怯意,不敢多看多說。可惜今日出門時,眾女便見玉纖阿臉色蒼白,不斷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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