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婉轉。


    範翕身子不控製地傾前一分,他麵色古怪,又讓自己定下來。望著這個羞怯的女郎,他捕捉到她的赧然,他自己也跟著更不自在了些。範翕咳嗽一聲,開口說話,竟發現自己的嗓子有些啞。他啞聲說:“傷了舌,這可不好。我給你上藥可好?”


    他不提今日之事。


    玉纖阿也不提。


    玉纖阿垂頭,輕輕“嗯”了一聲。


    範翕便出了屋舍,一會兒真捧了一個鑲著珍珠的小圓盒回來。他重新坐到她麵前,打開盒上機扣。玉纖阿揚目看去一眼,見是一盒藥粉,分為兩層,下麵一層有一個小匙,此時被範翕拿在了手中。


    玉纖阿心裏嘀咕:這藥粉沒毒吧?


    但她麵上不顯,在範翕用小匙舀了一勺粉末,他烏黑的眼睛望來時,玉纖阿紅著腮,重新閉上了眼,伸出了自己的舌尖一點。她睫毛輕輕顫,雪白的麵上如染紅梅。透著火燭光,範翕靠近她,他的呼吸如羽般,拂在她麵上。


    於是她閉著的眼上,睫毛顫得更厲害,臉上的紅暈也蔓延到了耳根脖頸。


    她是這樣清純。


    但有時過分清純,就是嫵媚。


    範翕握著藥匙的手輕顫了一下。他沉靜了一瞬,細碎的藥粉,才點點滴滴,灑到了她舌尖上。


    玉纖阿始終閉著眼。因為閉眼,其他感官便更為靈敏。她搭在膝上的手,感覺到郎君熏著香的大袖衣料輕薄而冰涼,攏住她的手。她汗毛一點點豎起,因察覺到麵頰上郎君幾乎挨上自己的呼吸……太近了。


    她的一眉一眼都將被他看得清楚無比。


    玉纖阿對自己容貌自信的同時,又不禁帶了幾分憂色。因自己一整日都處在狼狽不堪中,恐妝容有損,容色也要比常日裏差上兩三分。這樣的她,不知能不能打動公子翕……


    玉纖阿胡思亂想間,忽察覺到下唇冰涼,貼上一柔軟物。


    玉纖阿:“……!”


    她心跳忽快,一下子閉了嘴,睜開眼,與範翕近乎貼著她的麵容對上。範翕已經上完了藥,他含笑望她。一手托著那藥盒,另一手,就貼著她唇角。他手指冰涼而柔軟,在她睜眼後,仍貼著她的下唇,輕微摩挲了下。


    他俯下長睫,試探一般的看她。他已擺脫了方才的害羞,此時調戲她,戲得遊刃有餘。


    玉纖阿與他怔怔相望,心想這位公子……在羞澀和放縱之間,切換得也太自如了吧?


    範翕聲音仍帶著一絲啞意,卻柔聲道:“你唇上沾了藥粉,我幫你擦去。”


    玉纖阿尷尬的:“……嗯。”


    範翕麵容再貼得近一存,他高挺的鼻梁幾乎撞上她。而範翕指腹貼著她唇角,輕輕壓了一下。看她一抖,範翕目色一暗,含笑問:“我有事請教女郎。”


    玉纖阿已有所察覺,她頓一頓,低下視線,看到他的大袖果然搭在了她膝上。他靠她靠得這樣近……玉纖阿定定神,聲音柔婉道:“公子請講。”


    範翕柔聲問:“我見你唇上落了粉,好心為你擦拭。你為何突然睜眼?你以為貼著你唇的是何物?嗯?”


    這問題!


    身如過電,玉纖阿手背上雞皮疙瘩跳起,她盯著他,半晌不能答。好一會兒,在範翕眼中笑意越來越加深,他的手指移開她的唇角,要摸她的臉時……玉纖阿偏頭躲了下,溫柔答:“妾身以為自己不當心留了口水,郎君在用帕子為妾身擦拭。妾身不安,是以睜眼。”


    範翕:“……”


    滿腔柔情打住,女郎不解風情至此,玩弄他至此……他目中暴風雨起,瞬間掠起極怒極惱色!


    範翕淡下了臉,眼神冰涼,心中惱恨無比。


    他如此對她!


    她明明該死,他為了保下她做到如此地步!而她竟然羞辱他!她是瞧不起他麽?她明明偷聽到了他和成渝的話,卻仍不打算投靠他。她是覺得寧可死,也比跟著他好?


    一瞬間,範翕麵容近乎扭曲,腦子裏浮現過自己過往受到過的所有恥辱……他恨不得掐死這個女子!


    範翕不願再搭理她,覺他再給她機會,就是犯賤。他扔了藥盒,叮咣之聲撞上地磚,嚇了玉纖阿一跳。她抬頭不解看來,而範翕起身便走。玉纖阿卻伸手,扯住了他衣袖。


    公子翕做慣了溫文爾雅的人。就是此時怒極,他也是彬彬有禮:“你還有何事?”


    玉纖阿心知若是讓他就這樣走了,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玉纖阿不動聲色,將方才說了一半的話說完:“妾身當時心中失落,因不願在公子麵前形象不堪,給公子留下糟糕印象。妾身希望自己在公子心中,永是美人。公子日後即便回了周都洛地,也不忘妾身。”


    範翕回頭俯眼看她。


    她抬眼與他對望,目色迷惘,又暗藏著幾分期許。目光淚光盈盈,湖水瀲灩。範翕俯身,手指緩緩按在她眼角,她眼中的一滴淚,便滴在了他手指上。將他手燙得顫了一下。


    範翕輕歎一聲,喃道:“玉女……”


    玉纖阿倉促擦去自己眼角的淚,低下頭,微微哽咽。她顫聲:“妾身自知自己今日犯了大錯,死不足惜。妾身不敢求公子憐惜,那恐會為公子惹去後患無窮。妾身隻想在妾身死後,公子仍會記得妾身……”


    她忽而失聲。


    因範翕蹲下來,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


    屋舍靜謐。


    年輕俊美的公子,緊抱著在他懷中流淚顫抖的美人。


    他緩緩放開她,再望她濛濛噙淚的麵容一眼。他傾前身,麵貼著她,與她摩挲。


    範翕輕聲幽怨道:“玉女,我有一法保你平安。可是你心中又……到了今日,你仍是不願跟隨我麽?”


    玉纖阿低聲自卑:“並不是不願跟隨公子。是怕自身卑賤,讓公子失望。”


    範翕頓一頓。


    他作出乍喜狀:“那你便是願意的?”


    玉纖阿作出害羞模樣,閉眼不語。


    範翕便再次擁她入懷。


    ——


    二人都是聰明之人,並未明說,情意也表達得差不多。當夜範翕讓泉安送玉纖阿回去,回來後,泉安見範翕一邊烹茶,一邊出神。俊雅郎君,唇角含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滿廬清香。


    泉安湊前:“那玉女……”


    範翕打斷他:“不過是為了換情報,臨時起意,想沾些便宜。沒有旁的意思。”


    泉安心想:……我也沒說什麽啊,你這般急於否認幹什麽?


    範翕仍溫溫和和地吩咐:“既然被玉女看到薑女,那便不殺薑女了。省得玉女日後不見薑女,以為我是人前溫和、人後心狠手辣的人。”


    泉安“呃”一聲,心想:難道你不是麽?


    範翕道:“吩咐成渝喂薑女一副毒,用毒吊著她,好生調教調教。日後,把她做我身邊一侍女用吧。”


    泉安:“那玉女……不殺了?”


    範翕嗔怪瞪他一眼,責道:“你怎這般心思狠毒?玉女是我情人,她那樣溫柔良善,你也舍得下毒手。我怎麽有你這樣心狠的仆從?”


    泉安:“……”


    好吧。


    麵慈心軟是公子。


    心狠手辣就是他。


    範翕不經意般問泉安:“你可知如何讓一個郎君裝出深愛一女子,誘她愛他愛至不會暴露他秘密的模樣?”


    泉安:……他覺得公子真是謙虛了,這樣好的演戲態度,也許不用裝。


    ——


    而當夜,玉纖阿回了織室,確保自己還活著,大大鬆了口氣。她去浴池泡了一會兒,長發淋在水上,花瓣覆於胸頸。美人入浴,煙霧寥寥。若有若無的,玉纖阿肌膚滑潤的後背上,隱隱一個什麽紋,被水波瀲灩堪堪擋住。玉纖阿透過鏡子,張望了一下自己的後背,就後怕地縮回了水中。


    怕人看到自己後背的痕跡,玉纖阿小心地將背貼在木桶上,這才放了心。


    洗漱之時,玉纖阿心中悵然,知自己走向奚禮的那條路已被迫斷了。她認真思考一個問題——


    今日應了公子翕,日後便要謹慎行事,不能再與吳世子走得近。這可如何自處啊?


    她定要讓公子翕覺得自己深愛他,愛到不會與任何人說出他的秘密,她才能自保。


    嗯……她要如何虛情假意,調動自己的感情,作出愛一個郎君的樣子呢?


    第22章


    在吳宮中,位高權重的周王室公子,想與一位卑的宮女幽會,也是蠻難尋到機會的。尤其是接下來幾日,宮中為了迎接“花朝節”,不管男女皆忙了起來。玉纖阿作為織室的宮女,其他宮人手不夠時,她也要被派去做工。


    因今年的“花朝節”乃公子翕主持,“百花仙”又是第一次由年少的九公主奚妍所扮。


    吳宮公子王姬們眾多,哪怕在王後名下的子女,奚妍也不是最貼吳王後心意的女兒。初聞公子翕邀請奚妍主持“花朝”,吳王後驚訝之餘,想與吳王討論一番。


    金玉簾箔,明月珠壁。幡旄光影,照耀一殿。帷帳飛飛落落間,吳王正與美人們在酒池裏醉生夢死。王後尋來時,厭惡地瞪住那幾位陪著吳王的美人。幾位夫人小心躲開王後,王後這邊人又費了很大力氣才喚醒醉醺醺的吳王。坐在浴池中的吳王聽聞王後的來意,非常隨意地笑道:“大約公子翕與阿九情投意合吧。”


    王後呆住。


    吳王心裏打起了算盤:“孤懶得年年去周都朝拜,懈怠了幾年,那些人就疑心孤對天子不敬。不如叫阿九嫁給那公子翕,雙方聯姻,又保我吳國百年啊。”


    王後大驚:“阿九才十四!”


    吳王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嫁我時也不過十五。有何關係?”


    王後半晌無言,見吳王說完這事,便又色眯眯地低頭撫弄著趴於他懷中的美人。王後難堪地別過眼,她心中現在對吳王已無指望,不在意這位王侯如何玩女人。隻要她兒子奚禮的大位可保,眼前這死老魅就是死在女人身上,王後也不想管了。


    王後再說一事:“聽聞公子翕此次巡遊,是諸侯國小動作紛紛多起,周天子心有提防。大王可有打聽其他諸國對周天子的意見?可有想過公子翕巡遊吳國,有警告之意?”


    王後板著臉說了這麽多,吳王不耐了。


    吳王的王位是從他叔叔那裏搶來的。早年小心謹慎戰戰兢兢,取得王位得周天子承認後,他也絲毫不敢懈怠,整日殫精竭慮,想讓吳國在他手中富強。但前些年吳王得了一場大病,差點病逝,病醒後吳王就想通了——何必這樣操勞?


    之後吳王再不願在政務民事上耗費心力了。


    眼下王後提起政事,吳王非常不耐的:“這些瑣事,你問世子不行麽?吳國上下事務,不都是他在把持?還有公子翕巡遊,孤不是已給了方法麽?將美人送給他!年少小孩兒,哪有不愛女人的。”


    王後:“……”


    她唯恐吳王再提起將九公主奚妍嫁給公子翕之事,隻怕吳王興致一來,當場要定下這門親事。王後為了女兒,隻好強笑道:“那大王繼續休憩,臣妾告退了。”


    吳王後出了吳王宮殿,便讓人召世子奚禮問話。當吳王後和世子奚禮談論“公子翕是否對九公主有心思時”,玉纖阿捧著一卷絹布衣裳,與眾宮女緩緩行在柳林宮牆下。


    宮女接到主宮夫人們的話,要布置好“白鷺台”,好為明日的“花朝日”做好準備。而作為織室的宮女,玉纖阿則是要將織室為公主準備的“百花仙”的衣裳送到公主宮殿去。


    奚妍見到玉纖阿分外驚喜,玉纖阿溫溫柔柔的,說話輕言細語,不似侍女,倒比主人還有涵養些。年少的公主恐沒見到過這樣有氣質的宮女,拉著她說了半天話,才去試衣。


    不過一會兒奚妍出來,便搖頭道:“襟口的蘭花竟紮了我一下,還有肩那裏也有些緊,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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