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纖阿被泉安領到舍外,她意外地看到薑女垂頭侍在外。玉纖阿走過薑女時,腳步停頓了一下,薑女抬頭看她,眼神一亮,又暗下去。玉纖阿發現薑女好似蒼白憔悴了許多……她若有所思地走過。


    看來薑女在公子這裏的日子不好過呀。


    公子翕沒他表現出的那麽和善溫良。


    玉纖阿打起精神來,而旁邊泉安不安地再勸:“我家公子此時當真不想見你,你確定非要忤逆他的意思麽?”


    玉纖阿看他一眼,覺得這個一路阻止自己麵見公子翕的仆從,實在話多。她含笑:“這種事,如何說得清?”


    泉安:……哪種事啊他真不懂!


    範翕揉著額頭,手撐著案閉目養神。忽舍門開了,有人繞過屏風,向他走來。範翕低著頭,看到是侍女的裙裾鞋履。


    他心中厭煩扭曲至極,惱人來打擾他。


    他拚命抑製住自己發怒的衝動,不抬頭,輕言細語道:“我不用人伺候,你們下去吧。”


    那女子跪於他案前,汩汩水撥動,她在為他倒茶。


    範翕抬手按住她手腕,抬頭……他瞳孔微微一縮,看到美人言笑晏晏,跪在案頭另一邊,手腕被他握在手中。他抬頭看她一眼,她凝目望來,笑盈盈道:“有美一人,同處一舍,公子倒好大的火氣。”


    範翕緩緩張望四處空蕩的堂舍:“哪有美一人?在哪裏?”


    玉纖阿愕了一下,轉眸說:“自然是公子了。”


    範翕揚眉:“……”


    此女深情看他,誇了許多:“公子在妾身眼中,器宇軒昂,朗朗如夜間珠,鶴立人群……妾身再未見過公子這樣出眾的郎君了。”


    範翕唇角忍不住翹了下,握她的手腕鬆了鬆。他握她手腕的手指微麻,想到:這嘴也太甜了。範翕赧然,他心裏的甜言蜜語就要泛出來誇她……但緊接著他就想到,不能為她花言巧語所騙。


    她才爽了自己的約!


    第24章


    玉纖阿跪地,手臂伏在麵前長案上,仰頭與他說話。她麵容幹淨秀美,不染塵埃,一雙明眸噙笑,盈盈若春水三千,又含著幾抹若有若無的愁緒。她的長相與她的身份太不相配,不說她是宮女,誰都會覺得這位伏案仰麵看自己的美人,更類那超凡脫俗的仙娥。


    年少的公子翕手肘搭在案頭,長睫密若蛾翅。僵硬中,他感受到一種古怪的棋逢對手的壓力——他有點懂平時那些人與自己相處時的感覺了。


    永不生氣,永是溫和,才永是不敗。


    範翕語氣又古怪,又溫軟,還有幾分怨懟:“為何爽約?”


    他再加一句:“可是瞧不起我?欺我孤身一人在你吳宮,無父無母無兄照應?”


    玉纖阿愕然:“……”


    欺他?


    她哪裏敢?


    他說爽約……玉纖阿想到了昨天他托人給自己遞的絹布字條。


    她心裏暗道糟,想原來那果真是約了她相見的意思。可惜他的書法太厲害,字選得全是複雜的,她一個堪堪認得幾個常用字的白丁,真不懂他寫了什麽。但是玉纖阿自忖,想自己先前在公子翕麵前為博他同情,說自己曾是貴女出身。貴女出身的人,焉能不識字?


    這個謊,她必須撐下去。


    玉纖阿帶點兒試探道:“公子指的是昨夜?”


    範翕:“也許是今早?”


    他這意思,便是昨夜了。玉纖阿放下了心,想幸好自己預防過……她蹙了翠眉,柔聲道:“今日‘花朝節’,公子與公主同車,又見巫師禱祝,鮮花盈車,何等熱鬧!”


    範翕摸不準她說這個做什麽,便身子再伏低一分,手試探地摸上她手腕。他遲疑:“你可在吃醋?”


    玉纖阿躲了下他手的撫摸,側過了臉,隻留側臉耳墜對著他:“奴婢不敢。為了今日公子與公主的這番風采,奴婢昨夜趕了一夜公主的禮服,天亮時才將將睡下。”


    她自憐道:“奴婢隻是小小一宮女,主公交代下來的活計,堪比性命般重要。奴婢不敢丟下公主的禮服,去赴公子的約。讓公子生氣,是奴婢的錯。”


    她越說,範翕的麵色越和緩。他不氣她有理由,他氣的是她欺辱他。如他這樣的人,平時裝溫柔和善裝久了,脾性倒真有幾分好說話。範翕確實未曾想到玉纖阿這樣忙這樣苦……他便半真半假地試探她:“我曾讓你來我身邊,誰讓你不肯?”


    玉纖阿猜他讓她去他身邊,是為監督她不說出刺客秘密。但如此一來,玉纖阿便會將自己完全置於下風。如今的薑女,就是她的下場。玉纖阿抬眼:“公子可是怨奴婢?”


    範翕柔聲:“玉女莫要總是自稱‘奴婢’,你我如今……關係不同往日,大可不必如此客氣。”


    他麵容微紅,眼神閃爍,幾分不好意思。


    他麵紅,玉纖阿也麵紅,小聲說了一個字:“是。”


    良久,無人吭氣。


    玉纖阿小心掀目,向範翕看去。範翕也垂目,正探尋望她。四目相對,他麵如白玉,目似星辰。玉纖阿不禁彎唇,嫣然而笑。範翕一愣,也對著她露出笑。


    舍中氣氛溫馨,範翕低聲憐她:“你昨夜一宿未眠?膝蓋跪得痛不痛?我幫你揉揉?”


    玉纖阿言笑晏晏:“不敢讓公子勞累。我本是卑賤之人,爽了公子的約,自是要來賠罪的。”


    範翕目有笑意:“我怎舍得卿卿賠罪?”


    他說“卿卿”,玉纖阿又沒聽懂。


    她心裏一歎,壓力極大,想與有文化的公子談情說愛,可真難。她為了裝出一個貴女的模樣,私下得用功了。玉纖阿怕自己說出不合適的話露怯,便隻抿唇一笑,故意漏過範翕的話,她起身,趨步向他。玉纖阿走到範翕身後,傾身,溫涼的手搭在他太陽穴上,為他輕輕按摩。


    玉纖阿柔柔道:“公子恐也擔憂了玉女整夜,是玉女不好。”


    美人袖中藏香,手貼在額上,公子翕隻覺得神魂飄蕩,酥酥麻麻。頃刻間,他想把仆從泉安拉進來,讓泉安學學玉女的說話技術——


    聽聽!什麽叫會說話!


    他明明是氣了她一晚,到玉纖阿嘴裏,就成了“擔憂”她一整晚。嘴怎麽甜成這樣!


    她這樣好,從來都是自己待別人溫柔的範翕也不枉多讓,勢必要壓過玉女一籌。玉纖阿隻為他揉太陽穴片刻,範翕就倒茶親自請她。玉纖阿喝茶喝了一口,就憂心範翕累不累;範翕不甘示弱,關心她今日好不好,苦不苦。兩人越挨越近,噓寒問暖——


    “玉女,這茶有些燙,你小心些。”


    “公子獨坐一室,必是心情不佳,妾擔心公子。”


    “玉女,你指尖莫不是被針紮破了?我幫你上些藥。”


    “公子,你的發冠歪了,我幫你整一下。”


    棋逢對手,越來越客氣,越來越殷勤,因不信世上有人會比自己更寬和溫潤……情意古怪半晌,範翕和玉纖阿均感到一絲壓力,因有些溫柔不過對方。此時兩人已經站起,範翕看到她腰間垂絛有些亂,搶得一機會,要為她理好。


    範翕想:此舉同時可以碰到她的腰。


    玉纖阿嗔怪他一眼,沒拒絕。範翕立於她對麵,俯身要擁玉纖阿入懷時,舍外門突然一開,有人進來……走路步聲一來,玉纖阿俯身一挨,從公子腰旁鑽了過去,故作無事地撩發而立。


    範翕撲了個空,且趔趄了一下。


    玉纖阿低頭,作出乖順侍女模樣,餘光看到是公子的仆從泉安進來。


    泉安不知舍中為何氣氛怪異,隻急聲道:“公子,奚禮殿下要進來了。”


    範翕斂下心神,吩咐泉安帶玉纖阿從後側門出去。隻是泉安經過公子身邊時,範翕冷不丁抬手,在仆從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拍得泉安踉蹌兩步。泉安抬頭看去,範翕溫和笑:“你肩上有灰,我好心幫你拍去。嚇到你了?”


    泉安委屈:……他知道他一定是哪裏得罪公子了,但他不知道是哪裏。


    ——


    下午時分,玉纖阿與宮女們混在一處玩耍,時間倒也過得快。宮女們玩得累時,說起上午九公主所扮的“百花仙”,一時都有些羨慕——


    “衣裳真好看。”


    “說的詞雖然聽不懂,但也好聽。”


    “巫祝拉著公主跳舞時,公主動作也好看。”


    這樣說著,宮女們便憑著記憶模仿起公主所扮“百花仙”的動作。“花朝節”是女兒們心中的重要節日,人人想做“百花仙”,公主不在的時候,她們便都學著公主的禮數,過一把癮。


    眾女圍在涼亭旁側的花徑上,一女去模仿,其餘女笑嘻嘻後,也競相模仿。玉纖阿笑盈盈地坐在草地間,看她們嬉鬧,並不動作。眾女們玩了一遍,發現隻有玉纖阿沒有起身,便紛紛讓她起來。


    隔著一道溪水,玉纖阿看到溪水對麵的公子們轉過水台,水台半圓,他們總要轉到此方向來。她目中閃爍,百般推拒,推拒不得後,便無奈起身。


    玉纖阿閉了閉眼,回憶著“百花仙”的風采。


    她容貌溫婉,氣質出塵,不類凡人。當她再睜眼時,緩緩向前走了兩步,大袖甩開,口中念道:“天地四方,春氣奮發。九侯淑女,多迅眾些。”


    眾女驚愣,她們不知玉女念的什麽,但隱約聽著和公主帶領她們一道禱祝時念的詞一樣。


    玉纖阿高雅而美麗,她在花徑間邁著步,念著向天祭祀時的詞。這些詞,她學了好久,因心中羨慕好久。雖用不上……但此時能用上。眾女被玉纖阿的架勢唬住,直覺她就是那下凡的花神一般。玉纖阿伸手向外一探,便有女送上蘆葦枝,作“瓊枝玉露”用。


    從遠而近,公子們跟隨世子奚禮和公子範翕,商討著政務。忽聽到女郎的吟哦聲,不覺一怔,向那方向走去。


    玉纖阿手持蘆葦,向周圍揚起。她目中噙笑,柔婉中帶幾分調皮:“吉日辰良,聽吾禱天——”


    眾女笑嘻嘻應:“喏!”


    玉纖阿手中蘆葦點向一女:“贈爾侍君有閑。”


    被她點的宮女正是一位公子殿中侍女,聞言驚住,沒想到玉女會記住自己。她且驚且笑,屈身行一禮應下:“謝仙子賜福。”


    眾女笑作一團。


    玉纖阿也微微笑,她邁著清步,帛帶飛揚,長發垂雲。手中蘆葦再揮開——


    “贈爾千金裘。”


    “贈爾美玉堂。”


    眾女跟隨她,見玉纖阿走到花徑盡頭,轉身時,她手中蘆葦玩笑一樣地點向拐彎處。長袖縱橫,佩玉琳琅。柳暗花明再一路,眾女看玉纖阿手中遞出的蘆葦,直直指向一人鼻間——


    “贈爾白首約!”


    那郎君赫然立於小徑分岔處,長身如鬆,山水之迢,點漆眼眸低垂,若有火星光濺起。他麵如玉,鼻梁高挺唇角緊抿,眸子幽亮而邃,目不轉睛地看著指向自己的蘆葦。


    乃是公子範翕。


    範翕身後,奚禮等眾公子,全部旁觀,看玉纖阿手中蘆葦直指範翕。伴著一聲女郎清婉的“贈爾白首約”,清風徐徐,拂動二人長帶衣衫。


    世間百態,意外巧合,冥冥中自有天意。贈爾白首約,相愛永不移。


    眾人:“……”


    第25章


    宮女們在後,公子們在前,著粉紅色衫子的玉纖阿長眉連娟,唇齒流麗。風拂起她腰間裙邊的黑色寬帶,其上所飾的連珠紋幾要在風中飛起。而她下巴微揚,眸子清而黑,手中蘆葦直直指向麵前公子。


    公子麵容不染塵埃,他長睫覆眼,低著眼,眼中倒映對麵小女子。蘆葦影子連著光,照在他如刀如懸的鼻弓上。如同水墨氤氳開,暗的亮的都浮出水麵,流光瀲灩,範翕眼瞼輕輕上掀,那勾魂攝魄般的光影向對麵直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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