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纖阿笑著拒絕他:“不。”


    範翕頓一下。


    他說:“我明白了, 原來你平時和順溫柔都是裝的。你現在真是大膽, 連我的話也不聽。”


    他一會兒“孤”一會兒“我”, 可見神誌真的不比尋常。


    範翕心中幾分委屈、氣惱,他瞪著玉纖阿坐在簷頭的纖秀背影半晌。他說不動她, 心有不甘, 隻好自己紆尊過去, 坐於她身畔。他抬頭仰望天上星辰, 看星光如銀河般浩瀚垂地,心緒不由微飄忽,想到了些很久遠的事。


    幼年時他不住在周王宮,而是隨母親一起被周天子禁在丹鳳台中。


    丹鳳台是楚地一景,四麵臨水,水上山穀空閣起。而範翕的母親,世人稱其為“虞夫人”。


    天下傳說奇怪得很,說“虞夫人”是天上的仙娥,總有一天要回去天上,是以人間天子修建了丹鳳台困住她。身為虞夫人的兒子,範翕自然知道那些都是假的。書中帝王所修困住仙娥的宮苑都華美輝煌,但他母親所居的丹鳳台卻清苦寂寞。


    虞夫人是個甘於寂寞的美人。丹鳳台清苦,她日日吃花飲露,也那般過了下去。不過丹鳳台那樣的日子,對於幼年時的範翕卻太苦了。小孩兒在山中總是生病,惹得虞夫人擔憂無比。所以後來範翕有機會離去時,虞夫人便將兒子送了出去。


    洛地人士都說公子翕君子之風,且不好美色。前者是範翕刻意營造的形象,後者說他不好色,則是無稽之談。他對美色無動於衷,不過是因為他此前,從未見過比他母親虞夫人更美的女子。洛地再有名的美人,在那被關在丹鳳台的虞夫人麵前,都黯然失色。


    唯獨雪中初見,玉纖阿且美且柔。初時覺她如狐妖般美得清冶,之後見多了,卻覺得玉纖阿更是人如其名。她的美,如天上月。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她不沾凡塵,好似遙遠,然月影影影綽綽,實乃形影不離之象。


    範翕手撐額頭,他想自己恐真的喝多了。竟會想到這些瑣事。但玉纖阿安安靜靜的,不打擾他,或者壓根好似不存在。她的存在如此溫情,讓他不必自我壓抑,讓他思緒放逐,想到了很多往事……丹鳳台、周王宮;虞夫人,周天子,周太子……


    範翕一膝曲起,另一隻手的手指在青瓦上輕輕扣了幾下,高處風寒,吹他衣襟,而他悠悠然,忽漫聲而歌:“紅牆杏花搖,綠雨新芭蕉。花兒逐著鹿,鹿兒覆著月……”


    玉纖阿側頭看他。


    難得見他如此落拓灑然的形象。平時範翕客氣有禮,此時他手搭在膝上唱小曲的模樣,倒有幾分不羈。不過曲兒帶著軟糯甜柔音,不是周王朝的官話,他唱這樣的方言小曲,聽著有些奇怪。


    玉纖阿隨之而歌:“花兒逐著鹿,鹿兒覆著月。那月兒,月兒,追著郎君泊頭走……”


    範翕頓住,側頭看來。


    玉纖阿聲音輕柔婉約,唱完後,她對他微微一笑。範翕卻非常吃驚:“你怎會唱這個?”


    玉纖阿道:“這是姑蘇小曲,唱的便是姑蘇麗人行,姑蘇之地,人人會唱。公子,我便是姑蘇人士。”


    她第一次與他說起自己的出身,說了後忽覺得失言,因想到自己曾跟他說過自己曾經是貴女過。自己說了自己是姑蘇人,他若有心去姑蘇查探,查出她是哄騙他的可如何是好?


    不,範翕喝醉了。他醒了後不會記得的。


    心思輾轉,玉纖阿麵頰微微紅了,她反省自己的隨意。但她側臉,看到範翕用一種古怪的、發亮的眼神看著她,看得她心裏發毛……玉纖阿唯恐他察覺自己話裏的漏洞,她不安地問:“怎麽了?我是否哪裏有不妥?”


    公子翕道:“不。”


    他說:“我隻是突然知道了原來這個我一直會唱的小曲兒,是姑蘇小曲。原來我是姑蘇人士。”


    他略微悵然。


    玉纖阿心想,莫非這曲兒是他母親教他的,隻他不知這是姑蘇語?姑蘇便在吳地,吳地都城梅裏,離姑蘇實則不算遠……範翕竟不知道。


    有點兒奇怪。


    不過玉纖阿不問那麽多。她隻笑了笑,柔聲:“原來我與公子是半個同鄉人呀。”


    她放置身側的手,被公子溫熱的手握住。


    玉纖阿被他輕輕勾肩,側過身看他。


    他目光緊盯著她,眼中光閃爍,極為明亮。他是玉一般的郎君,此時的眼神卻幽暗如夜,與尋常印象不符。他隻是用目光盯著玉纖阿,玉纖阿便覺得心胸氣短,微有些不自在。


    她目不轉睛。


    看他喃聲:“玉女,你怎這樣好呢?”


    生得美麗,讓他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看向她;性情柔和,不會與他矯情動氣;人又聰敏,在吳宮她都不會被人欺負;眼下,還幫他解開了他母親的身世之謎。


    範翕身子輕輕顫抖,握著她肌膚柔嫩的手,不住摩挲。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覺得她簡直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


    哪哪都好,哪哪都讓他舒心。就好似上天知道他喜歡什麽樣的美人,特意造了這樣的美人,等著他來。


    玉纖阿怔住,不解他為何這樣說。


    範翕俊容微紅,緩緩向她傾身而來。


    玉纖阿肩膀略微繃起。


    他的視線低垂,鼻息忽有些亂,玄玉眸子盯著她粉紅色的唇瓣。


    玉纖阿身子繃得更緊,她看出氣氛良好,他想親她了。


    範翕輕輕一歎,閉上眼,貼向他一直向往的朱唇。他早就想這樣做了……當日第一次見她,他就想這樣了。


    玉纖阿上身向後微微退。


    他一點點向前;


    她一點點不動聲色地退。


    範翕滿腔柔意愛意,隻想一親芳澤。他以為自己暗示明顯,但他閉目傾了半天身,仍然沒有碰到佳人一下。範翕睜開眼,愕然見玉纖阿上半身後仰得厲害。他前進一分,她便退一分。虧得她習過舞,腰肢柔軟異常,不然就她這樣不斷地向後折腰,腰非要斷了不可。


    範翕:“……”


    玉纖阿眨眨眼,一派天真單純,問他:“公子一直向我傾身是何意?”


    範翕:“……”


    女郎用這樣無辜的眼神看他,顯得他如餓狼般饑渴卑鄙一樣。


    他低聲:“你覺得我這是何意?”


    他心裏發冷,想她總是這樣!總是拒絕他!


    他想她就是在玩弄他!待他殺了……


    說罷,範翕不再動作,而是抽身離去。玉纖阿卻太懂得他在想什麽,他抽身時,她又伸手攔住了他。範翕垂目看去,玉纖阿仰臉。她麵腮染血,紅得近乎發燙。她眼睛又水洗一般清亮,咬著唇對他小聲說了句話。


    範翕眉輕輕一揚。


    因她說:“公子,你想不想抱抱我?”


    說完,她便似極為害羞一樣掩了口,目中露出幾抹對自己的暗惱色。她從範翕手中抽手要走,範翕哪裏會放?他伸手一拽,她一聲驚呼,便跌入了他懷中,正好被他抱住。


    範翕低頭,勾著她下巴,迫她仰頭。


    他眼神幾多怪異,問:“既肯讓我抱,為何不肯讓我一親芳澤?”


    玉纖阿心想:因為看出你眼神不太對啊。


    她憂心忡忡,已經覺得範翕恐怕遠遠不是她最初以為的溫柔公子了……他今夜形象,方才那眼中極快的扭曲殺意,和往日區別極大。而通常說來,人醉酒後的性情才是真實性情。


    玉纖阿有些想後退了——她不願惹上一位不好惹的公子。


    但眼下顯然不是後退的道理。


    玉纖阿低頭柔道:“公子喝醉了,我不願與公子的第一次,在此渾渾噩噩之際。”


    範翕盯她半晌,一聲長歎,將她摟入了懷中。


    朗空星垂,佳人如玉。二人坐在觀星台屋頂,風吹衣袂,他們那般俊俏,真如神仙眷侶般,坐在星河浩瀚中,看萬家燈火在眼底紅塵中招搖。


    ——


    玉纖阿和範翕在觀星台屋頂坐了許久,在玉纖阿百般勸說與拒絕後,範翕終不情不願地帶她離開了觀星台。他們一路在巡夜郎中眼皮下躲躲閃閃,範翕將玉纖阿送回了織室。範翕心中不舍她,不願離去,想再在她屋舍中坐一會兒。


    玉纖阿一晚上膽戰心驚,豈容他繼續賴在這裏?


    她勸說他說自己同舍的宮女即將回來,為了不被人發現,公子還是走了的好。


    範翕隻好歎一聲,又幾分怨懟:“你那同舍宮女真是煩。”


    玉纖阿連說是。


    範翕被玉纖阿柔情蜜意地勸了好久,一晚上糟糕的心情被她說得好了很多。他終如玉纖阿的願向屋舍門口走去,打算離開。但範翕的手才碰到門上,意外便生。外頭有人走動聲傳來,玉纖阿心裏一驚,因她聽到吳世子奚禮的聲音:“玉女。”


    玉纖阿暗道糟糕。


    她快速抬眼,看到範翕側臉秀美,眉卻微蹙著,顯然不虞。上一次範翕持劍與奚禮隔門相對的印象,玉纖阿記憶猶新。且那時公子翕是清醒的,此時公子翕是個醉鬼!


    醉鬼公子翕唇輕輕一勾,笑意微涼。他一點迂回也沒有,聽到奚禮聲音,手推門便要出去。


    他忽聽玉纖阿在後低喚一聲:“公子,得罪了。”


    範翕連頭也沒來得及回,女郎袖間遞出一根簪子,狠狠紮向他後腦脖頸處。範翕身子一僵,緩緩回頭,他不可置信地睜大眼,怔怔看著美人手中尖銳的簪子。範翕張口欲說話,眼前卻發黑,撐不住身子,他倒了下去。


    玉纖阿張臂,將男子轟然倒下的身子抱入懷中,與他一同跌坐在了地上。


    玉纖阿鬆了口氣。


    ——


    半個時辰後,泉安再一次尋來。成渝弄暈了玉纖阿同屋的宮女,泉安和成渝一起眼睜睜看著玉纖阿從床榻下,將他們昏迷的公子搬挪了出來,不好意思地歸還給他們。範翕奄奄一息地昏迷著,麵色蒼白,長發半散,鼻梁甚至被蹭了塵土。被玉纖阿搬出來的年輕公子,形象前所未有的狼狽。


    成渝:“???”


    泉安:“???”


    你居然這麽對待我們公子?!


    第29章 二更


    當夜鬧劇終是結束。


    奚禮前來尋玉纖阿問她“花朝節”時與範翕往來是何意。他總是高高在上, 將她批評來去。玉纖阿便匆匆與他見了一麵,因心掛屋舍中被她弄暈的範翕, 她對奚禮答話頗為簡潔,直接說:“我非殿下宮舍中人,殿下實不該將我呼來喝去百般問罪。我若有罪,也是織室女官來問我。”


    奚禮一滯,微急:“我……”


    玉纖阿不卑不亢道:“殿下還是不要總來尋我的好, 惹人誤會。”


    奚禮皺眉,說:“孤和其他人自然不一樣。”


    玉纖阿“嗯”一聲:“殿下位高權重, 確實和其他宮人不一樣。”


    奚禮再次被她搶白得說不出話:他不是那個意思!他是說他與玉女關係, 豈能和旁人一樣……


    但是奚禮世子不善言辭, 為人又太冷肅, 他總共說了幾句話, 大部分都沒說下去。最後玉纖阿來了句:“夜深露重, 殿下請回吧。”


    奚禮算是被玉纖阿氣走。


    之後再弄走了公子翕, 同舍宮女睡了,玉纖阿坐於榻上獨自發愁。範翕醉酒一事, 她始看出他真實性情恐和平日表現出來的不一樣。這般表裏不一的人,通常所謀甚大。玉纖阿自己便是這樣的人,深知自己的壞處, 她不願再招惹這樣的郎君。


    偏偏她曾撞破範翕殺人的秘密,她又不能與他遠離, 否則他會疑心她, 會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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