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翕咳嗽一聲,掩飾自己怪異的心思,怕玉纖阿發現。因為這層怪異的心思,他都不覺得讓他穿別的男人的衣裳有多難以忍受了。範翕陰陽怪氣道:“你如此輕易就借到別的男人沒有穿過的新衣了?是靠你的美貌去誘惑人家了吧?”


    玉纖阿笑一下:“哥哥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相信哥哥靠自己的臉也享受過不少這種福利,你我兄妹彼此彼此,誰也別嫌誰呀。”


    範翕滯了一下,因容貌出色,很多時候確實會帶來太多好處。他這般利己之人,不可能不用。他雖然心裏不舒服,卻無法以高資調指責玉纖阿。範翕隻好沉著臉,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玉纖阿上前,將衣服拿來。


    玉纖阿關上門,將一疊衣物整齊地放在範翕所坐的床榻上。怕他因看不見而困擾,她還柔聲細語地跟他解釋最上麵的是一件白色的中衣,下方是……範翕淡淡“嗯”一聲,他早就覺得他身上的沾了血的中衣穿得極為不舒服,她的衣裳放過來,範翕皺著眉解開衣帶子,便脫下身上衣物換上新衣。


    月光從外蕩入室內,朦朦朧朧。外頭幾聲狗吠聲在夜裏微弱傳來,時遠時近。範翕低著頭,鼻梁攏一層細微的碎碎浮光,雲水照於他身。或者說,他本身就如雲如水。


    玉纖阿一下子漲紅了臉,眼睫閃爍,心跳加速。她飛快轉了身,不看他的赤身。


    雖與他有過……但都是在黑暗中,她從不看他的。


    範翕因眼睛看不見,他也沒反應過來玉纖阿在做什麽。窸窸窣窣,他安靜地在她背後換新的中衣。玉纖阿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她重新轉過身,果然見範翕已經換好了中衣。玉纖阿長舒口氣,彎下身將他的舊衣抱入懷中,便想出去為他洗了。


    她正要離開時,聽到範翕低聲:“玉兒,你說,我的眼睛會好麽?”


    玉纖阿回頭看他,見他坐在床上,仰頭望著她。他眼睛灰蒙蒙的,不複往日的神采。但這雙眼如清泓一般,幹幹淨淨。他坐在那裏,長發半散於肩,因衣裳不合適而衣領微鬆,頸下露出大片玉色肌膚。他蹙著眉,雙目無神地看她,一派孤獨無依狀。


    如安靜的、寂寞的在寒夜中凋零的水仙一般。


    玉纖阿怔住。


    即便她知道範翕習慣性地喜歡裝弱,看到他這樣可憐而安靜的模樣,她心中也為此而軟下。想他雙目失明,和仆從走散,受了重傷,身邊隻跟著自己這樣一個柔弱的還需要他保護的女郎。他看不見,卻居於陌生的環境中,自己還不陪他,不搭理他……玉纖阿想著若是自己看不見了,身邊唯一依靠的人還不理自己,自己會很害怕的吧。


    何況範翕還總覺得他要死了。


    玉纖阿心中發軟,她抱著他的舊衣,貼著他的膝蓋坐於他身畔。將衣物放下,玉纖阿傾身,伸手撫平他蹙著的眉骨。玉纖阿柔聲與他保證:“哥哥別擔心,明日天亮了妹妹就陪你一起去鎮上找醫工看眼睛。一定會好的。”


    範翕失落地問:“若是永遠好不了怎麽辦?”


    玉纖阿說:“怎麽會呢?即便這個小鎮沒有好的醫工,整個楚國也沒有麽?即便整個楚國沒有,難道周洛沒有麽?即便周洛沒有,難道整個大周天下都找不到為你治好眼睛的麽?”


    範翕卻是滿心自憐自棄。


    他本就天生的滿目愁緒,惹人憐惜,如今他真的悵然起來,目中覆著一層淺淡煙雨,水波流蕩,瀲灩欲墜。範翕自棄道:“我若是真的永遠好不了了呢?誰都會嫌棄我是累贅的吧。我大概就封不了王了,沒聽過哪個諸侯王可以是瞎子。我也娶不了妻了,沒有家世好的女郎願意伺候一個瞎子。我這一生,就毀了。”


    “不會的,”玉纖阿失笑,“你想的太悲了,何至於到那一步?你才看不見一天都不到哇。”


    範翕握住她撫著他眉心的手,他睜大眼,眼前卻看不見她美麗的容顏。這讓他更慌,更絕望。範翕逼問:“可如果我就是再也看不見呢?你會離開我麽?”


    玉纖阿心想你好好地能看見的時候,我也從來沒說過我會留在你身邊啊。


    但是範翕如今情緒不穩定,她自然不會刺激他。何況他一直逼問她,也讓玉纖阿沉默下去。她不覺想,若是他真的再也無法恢複視力……玉纖阿聲音靜靜的:“那我會照顧公子一輩子。而且我會一生誓死殺掉那些讓你看不見的人,一個都不放過。誰害了你,就是我的敵人。”


    “我不喜歡與人做生死對手,但若那人害了公子,我會與她為敵,永不放過她的。”


    範翕震住。


    他隻想從玉纖阿這裏得到一個保證,例如她不會嫌棄他,不會離開他這樣的。他沒想過玉纖阿會說這樣的話……他沒想過她會為了他,去和一個諸侯國的王女為敵。


    範翕怔然,他眼睛看著玉纖阿的方向,但他……兩綹淩亂烏黑的發絲貼著削瘦的麵頰,睫毛微顫,範翕喃聲:“玉兒,我看不見你。”


    他說的很平靜。


    不複裝可憐的語氣。


    玉纖阿與他平視,借著昏昏燈燭光望他。


    燭火搖曳。


    她看著安靜坐著、平靜說自己看不見她的公子翕。


    鬼迷心竅一般,她傾身過去。


    他若有所覺,下巴向上抬了下。


    她的唇與他相貼,在她能看見、他卻看不見的燈火燭光下,二人交換了一個吻。


    找不到原因的,就這般親吻。


    月亮在天上,雲如水在走動。沒有星光,一切卻在流淌。許許多多的片段出現在腦海中。呼吸微微的,體溫卻是熱的。想到幼時的迷離,年少時的被欺辱。而這些,在十指相握間,都變得沒那麽要緊。她和他在一起,心跳共通,一切都共通。


    非常自然的,兩人臥了下去。


    ——


    山月寒而永,月懸於天,山下的霧氣如細雪般濛濛,水裏的芍藥靜靜開出花骨朵。


    因為太過自然,當範翕的手指和玉纖阿手指輕輕碰觸時,當他貼著她鎖骨喉間滲出笑意時,玉纖阿頸間線條繃起,都未覺得不妥。好似她天生就不該抗拒他,他們天生就應該在一起抱著滾著,衣裳淩亂著,發絲糾纏著,你愛我我也愛你著。


    她天生就該聽著他在她耳邊的涼涼氣息。她將手插入他發間,她嗚咽間,她覺得自己與他魂魄合一,與他無論如何也分不開。


    她不知這是不是情愛陰影下的重大而可怕的錯覺,她隻是逃不開範翕。與他發生什麽都好似理所當然。


    玉纖阿閉著目,任範翕將她發間玉簪拔下。那簪子被他隨手一扔,跌在了地上。那一聲清脆的“叮”聲,驚醒了玉纖阿。玉纖阿睜了目,發覺二人在做什麽,她有些惶恐地縮了下肩。玉纖阿拍他的肩,呼吸急促:“不、不行……隔壁老嫗還等著我回去……”


    範翕笑容古怪,聲音啞如沙磨:“就說你一夜都在照顧我。”


    他的發絲散於她身,濃黑如墨,浸在女郎潤玉一樣的肌膚上,分外撩人,讓玉纖阿有些癢。玉纖阿緋紅著臉,聽他喃聲:“你本就在照顧我啊。”


    玉纖阿又道:“可是、可是隔壁會聽到聲音的吧……嗚!”


    他頓了一下,起身。玉纖阿以為他要放過她,既有些放鬆,又有些失落。誰知他起身,靠牆而坐,將她抱在懷中,聲音慵懶:“坐。”


    玉纖阿仍猶疑,他卻不容置疑。他真的強勢起來,她便逃不了。在帳中,玉纖阿臉紅得不行,看他仰著麵,月光浮在他臉上。


    他是這樣好看,她禁不住雙手捧住他的臉,低頭親他。玉纖阿貼著他的唇歎氣:“你就是我的冤家啊。”


    範翕笑。


    他在她唇上輕輕一咬,似笑非笑:“不要叫冤家。”


    玉纖阿柔聲:“那叫什麽?”


    範翕臉色蒼白,笑得卻幾多病態。他摟著她,似笑非笑:“叫我哥哥。”


    玉纖阿:“……”


    她又氣又笑。


    想這人骨子裏的病態又不小心冒出來了。越不容於世,越讓他興奮。他本性叛逆孤絕,平時掩藏得極好,每每在床笫間,他就忍不住他的本性。上次拿布條將她的手綁在床帳上,這次又讓她喊“哥哥”……


    玉纖阿手捂住臉,罵他:“瘋子。”


    範翕含笑:“那也是你哥哥。妹妹別哭,哥哥疼你。”


    ——


    玉纖阿心想,真是瘋了。


    可是她抗拒不了他的誘惑。


    她的頭腦始終是混亂的,她是被範翕誘著做這種事的。每每她遲疑,他就如洪濤般覆滅她。讓她大腦空白,她無比地糊塗,隻知道被他誘著往深淵中走。前方到底是懸崖,還是紅日,她一概不知。她隻是被他帶著走,被他逼著走……


    而範翕,也同樣覺得自己離不開她。


    他其實一開始並未想與她做這種事。他到底是公子,他有一身的貴族病。他的欲也並不強,至少之前十八年,從未有女郎讓他肖想不已,日夜難寐。可是和玉纖阿在一起,他就會沉溺。他發現他喜歡她,離不開她……他想和她那樣。


    聽她說許多平時一定不會說的話。她的聲音軟軟的,沙沙的,像是海浪重疊……這才是最讓他興奮的。


    範翕發現自己太喜歡玉纖阿了。


    他追隨著她身上的幽香,他不可控地想擁她。他眼前漆黑,可是他手撫著她的麵,他太想看一看她了。想象她這時的樣子,想象她如嬌妍脆弱的花瓣一般被自己撕扯,花枝顫顫,露珠流動……漸漸的,範翕麵前的漆黑退散,模模糊糊的金光在他眼前浮起。


    他漸漸的,能看到玉纖阿的麵容。


    他眼睛明亮而漆黑地望著她,她閉著眼,並未發覺。


    ——


    一次後,範翕還想再來,玉纖阿卻清醒了過來,說什麽都不肯了。


    她臥於範翕懷中,背對著他,心中有些憂心忡忡。


    她其實有些後悔方才為色所迷,與範翕這樣亂來。明日去陪範翕找醫工看眼睛的話,她又得喝避子湯。範翕有未婚妻,她尚不知他是何想法,在這事沒解決前,她竟然又情不自禁順了他……若是因此懷了孕,才是最麻煩的。


    玉纖阿暗惱自己在範翕麵前定不住心,她蹙著眉,想她以前也未曾這樣受不住誘啊。


    然這些想法不能與範翕說。說了他又會與她吵,怪她不信他,或者他又胡亂發誓一通……到底卻不能讓她真正安心。


    玉纖阿沉思著,想自己要再看看,判斷下範翕對自己的心……看他會不會放棄他的未婚妻,看他值不值得自己放棄所有一心追隨他。她受過太多的苦,她全心全意追隨一個人不容易。她不會因自己對範翕有好感就被愛情迷了眼而一心跟著他,她仍要判斷,仍要保證自己不會血本無歸。


    她可以與範翕情不自禁,但要她將所有的未來壓在範翕身上賭,至少眼下,範翕是不夠她下定決心的。


    範翕到底是男子,他不知玉纖阿這樣心思重的女郎想法會這麽多。玉纖阿不肯與他再來,他微失落,卻因自己眼睛能看見了,並不是太難過。範翕本想告訴她……想了下,卻又不打算告訴她了。範翕回味著方才,他噙著一絲笑,伸手撫摸她平坦的小腹。


    玉纖阿以為他又來,她閉著眼道:“不要了!”


    範翕笑著傾身,親一下她眉心,溫聲道:“我知道。我隻是想問你,玉兒,你有沒有考慮過,讓我們的眉眉早早出世呢?她一定想快點見到她的阿父阿母吧。”


    眉眉,是範翕給他的三女兒取的小名。


    他竟還是認真的,不是說笑的。


    玉纖阿怔住——怎麽,她與範翕竟然是有未來的麽?


    她在他懷中翻身,與他對望。她以為他看不見,她躺在他懷中看他的眼神,便非常複雜。她不知所措,沒想到範翕在想這個。可是她不想做他的妾,不想與其他女郎分享他……範翕蹙眉,臉慢慢沉下去。


    他道:“你不願?”


    玉纖阿不知道該怎麽說:“也不是……我隻是覺得,順其自然便好。”


    範翕問:“如何個順其自然?”


    玉纖阿說不出來,她也未想明白。可是範翕眼巴巴地等著她,她不給出個答案他不罷休。玉纖阿幹脆一咬牙,抱住他的脖頸親上去。


    拖著殘軀與他再胡來了一次。


    將這個問題蒙混了過去。


    ——


    次日清晨,範翕含笑坐在院中,看老嫗正在訓斥不懂事的玉纖阿。


    玉纖阿年少貌美,自來惹人喜歡,從沒有人當她麵說她。她現在被老嫗當做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訓話,範翕還在一旁坐著偷笑。即便知道範翕眼睛看不見自己的窘態,玉纖阿的麵容也紅一片。


    事情起因是老嫗早上起來,發現玉纖阿昨夜沒有與自己一起睡,而是去她“兄長”屋中待了一宿。


    老嫗便教訓玉纖阿:“……即便是兄妹,即便你哥哥傷了眼,你們已經這般大了,若是你們父母看到你們睡在一屋,是否不妥?小娘子長得這般俊俏,不覺得你與你兄長關係太過親密麽?日後若你兄長娶了嫂嫂,你可如何是好?”


    玉纖阿紅著臉,被老嫗訓得又好笑,又有點怕:“婆婆,我再不敢了。”


    老嫗點頭,又回頭罵坐在旁邊看著“妹妹”被訓卻托著腮笑個不停的俊美郎君:“你笑什麽?你讓妹妹與你睡在一屋一晚,你覺得妥當?你妹妹也這般大了,該許配人家了,若她未來夫君與她夜裏說話時,聽她說她曾與你睡在一起,她夫君如何想?”


    範翕殺氣騰騰道:“誰敢與她睡在一張床上說話,我殺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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