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不安地縮著肩,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沒有了?


    “周天子歿,吾觀了整整一下午,不見新天子登位。恐天下將亂,大國諸侯問鼎中原,人人想要那位子……楚國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楚國大國,又無國君,何國不想趁此良機,從楚國分一杯羹呢?原本吳越開戰,楚國作壁上觀,那時楚國焉能想到,今日作壁上觀的,也許成了吳國和越國?甚至為應付當前局勢,吳越也許會停戰結盟……


    天下的局勢,總是變得這麽快啊。


    楚國……楚國有丹鳳台……丹鳳台……


    虞君沉默許久,對老翁說:“公子翕要你送來的信簡呢?拿來,進屋敘舊吧。”


    老翁跟這位虞君進了屋舍,恭敬地將卷起的竹簡遞出。小廝將竹簡遞給坐上主位的虞君,虞君打開竹簡觀看。一室沉默,氣氛有點凝重,老翁吞吞口水,與男人攀談:“虞君,您風采不減當年!老仆早些年曾見過您。當日您駕車,送家中女公子出嫁,紅妝十裏,還分了瓜果給我們這些窮人。老仆當年觀看虞女郎的儀仗,看她風采,與虞君您一模一樣啊!”


    在老翁想來,同在姑蘇,自己攀上這樣大人物,多誇兩句好話,大人物日後也許會照拂自己一二。


    誰想這位虞君抬了目,皮笑肉不笑道:“當日送女公子出嫁的是我兄長,我兄長已於五年前病逝,家中主事者才成了我。你說的那位女公子,非我女兒,而是我侄女。”


    老翁尷尬無措:“……”


    這位虞君一目十行,掃完了竹簡上的字,淡聲:“你既替公子翕送信,便當知公子翕想和我虞氏修複關係。說實話,若非周天子薨,虞家是不會讓你進來,我是不會看公子翕信簡的。”


    老翁隱隱猜出一些東西,訕訕道:“虞君何必將話說得這麽絕?公子翕,也許流著虞家的血脈啊。人言追根問祖,公子並無錯啊。”


    虞君道:“是。虞家確實曾送女公子出嫁,將女公子送去吳宮,讓追兒代吳國與楚國結盟。追兒當年之姿色,足以讓當時式微的吳國交好於楚國。楚國果然與吳國結盟,楚王三書六禮,聘追兒為妻……那時多風采,誰又想到之後發生的事。”


    老翁震驚,心想難道虞家女竟是楚國的國夫人?竟是王後?


    虞家這麽厲害麽……這也太低調了。


    虞君沉默一會兒,再道:“然十五年前,虞家就和虞追斷絕關係,從此死生不複相見。追兒為護虞氏一族,心甘情願被囚……虞家偏居姑蘇,閉門謝客,隻為保全家平安。我兄長鬱鬱寡歡至終,十餘年不得見自己的親生女兒,還要提防天子……而今周天子終於……”


    虞君目中浸了淚。


    淚水順淌,在滿室昏暗燭光下閃爍。


    虞君手握竹簡,咬牙切齒:“天子終於死了!終於死了!死得好啊!”


    他抬目看向前方虛空,淚與笑同時出現在眼中,詭異十分。而他暢快無比,高聲:“今日府上辦宴,宴請諸君,共飲一宿!慶周天子之死,慶我虞家終於不用再藏首藏尾,慶我虞氏終於能與、能與……公子翕聯係。”


    他目光迷離,喃聲:“我隻聽說追兒生了一子,卻從未見過。我兄長念了公子翕一生,至死也未曾親眼見過自己的外孫……不知我何時能見到公子翕,見到追兒的孩子……”


    虞家和天家的舊事,已經聽得老翁心中怯場,不敢多問。


    ——


    星影在水,宿鷺眠沙。


    丹鳳台四麵臨水,至夏了更是潮濕無比。


    天邊烽火映入晚霞,四方無遮蓋山巒,虞夫人抱臂立在高樓中,靜靜觀望那仍向四方傳遞的烽火訊息。她立在風中,背影清泠泠,衣裳飛揚。虞夫人纖細柔長,延頸雋秀。年華已近四十,然她容顏一徑美麗恬靜。


    她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美人,年歲使她紅顏老去,然美人那穿梭歲月的風華氣度,仍一次次使人流連。其風采,隻有昔日大周的湖陽長公主可以一比。


    然湖陽長公主早已隱居多年,虞夫人也被囚於丹鳳台十數年。


    侍女向前,為立在風中的虞夫人披上衣。侍女見虞夫人在望著遠方烽火的方向,疑心女君在擔憂周洛……侍女自然不解那烽火的意思,隻是女君在風中已望了一個時辰,侍女不禁老話重提,勸起女君:“夫人可是在想周洛的戰事?可是在擔心天子?夫人,已過了這麽多年……您給天子他想要的,天子自然會接夫人回宮,我們便不必在此苦熬了,夫人也不必日夜不寐了。”


    虞夫人聲音清清如玉:“我孑然一身,被他毀了一生。他想要的,無論如何也給不起了。”


    侍女嘀咕:“天子不過想要您對他服軟。”


    虞夫人淡漠道:“不。他並不在意我服不服軟,他要的是愛。我大半生已被他毀盡,落到這般境界,我其實也不想什麽麵子。我已對他失望至極,但凡能給他想要的,將他打發了,我都願意一試。但是愛,我縱是將我的心剖了,也沒有了。何況今日,他到底等不到了。”


    “他終是輸給我了。”


    侍女不解。


    聽虞夫人說:“烽火訊息再未變化,新君無法登位,當出變故。然這些都與我無關,我隻憂心我兒不知身在何處,能否平安。”


    侍女依然不解。


    看虞夫人轉了身,不再立在高樓窗前觀望那遠方烽火了。虞夫人走過侍女的身邊,侍女見她側臉清美無暇,氣質出塵。侍女再一次為夫人美色所惑時,聽虞夫人淡聲:“周天子已歿,當慶!”


    侍女:“什麽?!”


    虞夫人走下高樓,向出丹鳳台的方向走去。但她隻離開了高樓不遠,尚沒有到船隻停泊的方向,就被衛士們攔住了。衛士們請夫人回去,這世間有本事的人可以來丹鳳台,可以離開丹鳳台。但隻有虞夫人不可以。


    虞夫人長衫在風中飛揚,她梳著高髻,俯眼望這些衛士:“周天子已逝,當無人能將我再困於此地。”


    衛士卻道:“夫人見諒!吾等受天子親口授命,在此看護夫人。無天子口諭,無天子親自傳話,吾等仍不能放夫人出走。夜間風大,請夫人回去吧。”


    侍女追過來,見那些衛士攔著不許虞夫人離開。侍女記得虞夫人方才所說天子已逝的話,侍女驚得心髒砰砰跳,她此時看著夫人,目露迷惘。虞夫人回過頭,侍女望著她喃聲:“夫人……天子真的死了?”


    虞夫人唇輕輕勾了一下,望一眼冥頑不靈的衛士們,道:“人雖死,魂卻在。我恐一生擺脫不了他了。”


    她隻是試探著邁一步出去,果然被攔了回來。虞追早有預料,她倒也不如何失望。侍女心神大亂,隨著虞追走回關著她們的高樓。一路黑魆魆的,夜風帶著水汽,灰蒙蒙間,薄霧自水麵升起,拂向虞追。


    虞追一邊走,黑暗一邊包圍著她。


    她走向關押了自己十多年的高樓,幽暗中,黑暗照著碧綠樅木,隱隱的,她好像能看到那個人的影子。如影隨形,他好似一直站在黑暗中觀察著她,盯著她。她每走一步,耳邊都好像能聽到他的說話聲。


    她想他死了……


    眼前模糊地出現青年時的他。她第一次見他,俊秀又蒼白,目中亮著星光。他眼神清亮,身有華貴氣。然她後來才知道,那眼睛裏不是星光,而是寒劍鎖於冰川之下,時刻會破冰而出。他那時站在湘水邊,躬身向她行大禮,柔聲細語地說要聘她……


    “夫人、夫人……”侍女快步追著虞夫人。


    虞夫人望著寒夜,眼前虛虛的,瞳水漸漸朦朧,若有浮動的水光在她眼中晃。


    她再走一步,好似仍能看到那人笑著看她。


    說要聘她為妻,誘她跟隨他走。他是那樣一舉一動都誘人的人,沒有女郎能抵抗他。他欺騙她,帶走她,一路連哄帶騙,可她到了周洛,才知道一切都是謊言。她才知道他是天子,才知道他不止妻妾成群,他的兒子最大的都有十歲了……


    虞夫人走在寒風中,步伐越來越快,像要拋棄過往的陰影,像要忘掉那些。她聽不到耳後侍女的呼喚,她眼睛盯著虛空,耳邊好似總能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在走動,在笑,在撒嬌,在說話——


    看到後來的他,與她在宮殿中對峙。看他陰冷的目光盯著她,他笑得又病態,又瘋狂。


    他向她伸手,可是他手上沾滿了血,她剛看到他把那些活埋的人挖出來鞭屍,他竟妄圖用這樣的手來牽她。她恐懼地向後退,她跌坐在地,她抱著頭崩潰。她喊道:“不要殺了!不要再殺了!”


    他便說:“那你就回來。”


    她坐在地上,抬頭望著他。她眼中落了淚,卻輕聲:“不,我回不去了。範宏,你殺盡楚國王室,放任我的兒子被你的兒子們欺負。你還想滅吳國,想殺我全家……我再回不去了。”


    周天子俯眼看她:“我沒有殺。隻要你回來,一切會恢複成以前。”


    虞追哽咽:“你這個殺人狂徒……”


    周天子麵上浮起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盯著她看,緩緩道:“若非你欺騙我,從我身邊逃離,事情也不至於到這一步。算了,我不想怪你……隻要我們回到從前就行了。”


    虞追呆呆看他,淒聲笑:“不可能了。範宏,我不會愛你的。我再也愛不起你了。從此往後,即便你囚禁我,即便我再也見不到天日,我也不會屈服。我將用畢生來詛咒你,怨恨你。我會一直想法子逃,我畢生都不會放棄逃離你的身邊……你囚禁我沒用,你砍斷我的手腳沒用,你弄瞎弄啞我都沒用。隻要我活著,我就不會放棄反抗你!你畢生不可能再得到我的愛了。”


    周天子沉目看她:“是麽,你這麽想?你將用一生來反抗我?我畢生得不到你的愛了?”


    他坐在高座上,遮擋眼睛的冠冕下垂珠輕晃,他眼中似帶著一絲陰鷙無比的笑。他道:“好。”


    他站了起來,微微笑著:“虞追,我們的人生還長的很,你說我畢生得不到,未免太自大了些。我倒是想和你比比看,你我誰會輸。你是愛我的,隻是你不肯回頭而已。無妨,我時間多的是,我們慢慢耗著吧。”


    他眼中的笑變得沉沉,用一種略帶嘲諷的眼神看著她。


    他變得暴戾又殘酷:“那我們就耗著吧,放心吧,我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頭了。你這麽狠,你以為誰還愛你?我不會再開殺戒了,殺人不能讓你屈服,你不聽我的話,我也很煩,也很不舒服。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隻能等著你的愛自動來了……我們就慢慢耗著吧。”


    他自言自語般:“就這樣吧。”


    虞夫人快步走入了高樓,她躲開了那黑夜中折磨她的夢魘。她跌入高樓中的燈火輝煌處,撲倒在地時,睫毛顫抖,眼中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她好似看到他疲憊地站在她麵前,淡聲:“你自由了。”


    她自由了麽?


    她和他耗了整整十五年,就這樣,結束了麽?


    ——


    夜深了,村中狗吠聲輕微。


    玉纖阿已於隔壁和老嫗同睡,範翕獨處一舍,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下午時他看到烽火,卻始終等不到太子登上天子位的訊息。說明周洛情況有變,恐怕和他以為的不一樣。周天子死不死範翕不關心,但是太子若是出了事……範翕無法入睡,他挑了燈,幹脆坐在案前執筆,開始用自己和兄長間的隱秘聯係方式聯係太子殿下。


    問太子如今是何處境,周洛到底是何情況……


    最後怕太子嫌他太無情,範翕不情不願地加了一句,問父王是否真的死了。


    第76章 二更


    一燈如豆, 窗前昏昏。


    範翕坐在案前一徑寫字, 筆法古樸而流暢。想到他離開周洛已經一年之久, 也將近一年沒有再與太子聯絡。範翕心中感慨, 北方戰起, 天子之歿……這些對範翕都沒太大觸動。


    反正這天下不可能是他的天下, 父王也不是疼愛他的父王。那些有沒有,在不在, 範翕不是太緊張。


    隻是這天下未來是太子範啟的。


    今日點燃烽火, 按照臨危受命之論, 太子該即刻登位,大赦天下才是。範翕等了一下午都沒等到新天子登位的消息……他在燈燭火光下寫信時,心中也浮起幾絲煩躁與憂色。


    玉纖阿半夜起夜,持著燈燭出屋。她回來的時候,站在院中, 目光隨意一瞥,竟瞥到範翕住的屋舍仍亮著燈。玉纖阿怔忡, 算了算時辰, 已經夜裏三鼓過,這麽晚了, 範翕屋中為何還亮著燈?


    他又看不見,他亮著燈做什麽?


    玉纖阿不禁想起了下午她與範翕寫信時候看到的烽火。範翕那時說是他的父王死了, 玉纖阿本尋思著安慰他,可她看範翕神色平靜,精神狀態極佳, 壓根不像是為他父王難過的樣子,她的勸慰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範翕的身世有些難以啟齒處,恐範翕與周天子關係不佳,是以周天子歿,範翕才會無動於衷。


    玉纖阿本以為此事至此告一段落,但她現在於院中看到範翕的屋舍中點著燈燭,便重新起了疑心。她不是一個會輕易相信別人的人,她現在開始懷疑範翕的話,疑心周天子的過世,還是給他帶去了一些打擊。他臉皮薄,不願在她麵前哭泣。但說不定背對著她,夜裏偷偷躲在屋裏哭呢?


    就如泉安曾經告訴她的範翕為她泣不成聲那樣。


    玉纖阿一陣沉吟。


    想自己是該裝作不知,還是做一個與他一起哭、安慰他的善解人意的女郎?


    想到範翕對自己的定義便有“善解人意”一詞,玉纖阿輕歎口氣,決定在自己沒想通自己跟範翕如何走下去之前,做個解語花,讓他對她的愛意多幾分也不錯。他若總覺得她不關心他,對他冷漠,那他們的未來就不好走了。


    由是,玉纖阿提著燈燭走到了範翕所居屋舍的木門口,她敲了敲門,門中傳來範翕微繃的聲音:“這樣晚了,你來做什麽?”


    玉纖阿柔聲:“妹妹夜半敲哥哥的屋門,哥哥以為我是做什麽?”


    範翕:“……”


    他怔住,本要再開口,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玉纖阿竟沒再給他打招呼,就這樣進來了。範翕正坐在案前,看到她手擋著燭火進屋,他當即伏身向下,匆忙將自己寫好了大半的竹簡壓在了臂彎下。


    玉纖阿看到了,微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更愛美人纖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人睽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人睽睽並收藏更愛美人纖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