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到底是意識清醒了,不再渾渾噩噩了。


    範翕下了床,他如鬼魅一般立在床頭,俯眼盯著沉睡的玉纖阿半晌。他眸子幽冷冷的沒有光,黑暗得足以吸食一切。他站在床邊半晌,指尖輕輕一劃,將兩人手腕上綁在一起的布條劃破了。


    範翕目光複雜地盯了玉纖阿一瞬,側頭掩袖壓下喉間的輕咳聲。他病了半個月,衣袍都寬了一半。郎君幽幽向外走去,黯淡如一道雪白月光拂地。


    空寂又森然。


    範翕出了門,成渝愣了半天,現身向公子行禮:“公子……你身體尚未好,為何不多休息一會兒?”


    範翕眼中血絲泛濫,眼尾泛著紅色,該是精神疲憊之狀。但他容色慘白,如傲竹般挺立,長發用玉冠隨意束紮。不說形象如往日般精致,起碼他現在的樣子可以見人了。


    範翕不是那個脆弱得半夜三更寫絕筆詩的公子了,他成了那個剛烈陰冷無比的公子翕。


    範翕不回答成渝的問題,也懶得追究成渝犯下的錯,他問:“這半個月,外麵發生了些什麽事?”


    ——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九夷和大衛王朝的和談結束。衛王朝答應了九夷所有無理要求,連九夷要求和親公主都答應下來。不日,九夷就將帶著衛王朝贈送的無數金銀財寶和下嫁的公主一起離開大衛國土。


    以此為代價的,是範啟被那些人添油加醋,查出了無數大罪。衛天子痛心無比,下召曆數前太子在和九夷一戰中所犯的錯,給衛國帶來了多大麻煩。九夷要和衛王朝修好,犧牲的自然是一直對九夷抱有“戰”之心的範啟了。


    為此,範啟府邸被抄檢,所有仆從被押走問話,賞賜的器物珍品也都被或燒或砸或帶走,都說是要調查。如今這麽大的府邸,服侍的仆從,恐怕不過兩三人。範啟夫妻成了戴罪之身。


    而衛天子要求範啟寫下“罪己詔”,向天下昭示他犯了哪些錯。同時,衛天子放任天下書生們在民間編排前周太子的惡事,他不遺餘力地要毀掉前周太子的名聲,毀掉百姓對周王朝的好印象。


    深更半夜,一燈如豆,範啟坐在書舍案前,盯著案上的“罪己詔”竹簡。他知道他不寫,更多人會喪命。但若是他寫了,他也落不下什麽好。範啟白著臉,整日整夜地坐在這裏。


    風將窗吹開了,冷風入舍。


    舍中早就沒有了炭火,風一澆灌,滿室涼透。範啟起身去關窗時,立在窗前怔住。隔著窗子,他和窗外的突然出現的範翕對望。


    兄弟二人隔窗而望。


    府邸幽深,府外有嚴密守衛。府中人不可高聲交談,恐被人刺探。範翕不知如何能悄無聲息地潛入,他站在窗下,與立在窗口的憔悴了許多的兄長對視。


    範啟凝視著範翕。


    他聽說範翕病了半個月,此時一見,弟弟立在涼風中,玉冠銀帶,卻形銷骨立,陰鬱暗白。似被風一吹,就能吹散般。


    範啟低聲:“回去吧。”


    範翕紅著眼看著他,默然不語。


    範啟心中酸楚,他手搭在窗欞上,身子向外探,手指輕輕顫抖。既想看一看範翕,又怕自己連累了範翕。舍內幽幽火燭照著他扭曲的身形,他臉色蒼白得如同背後的雪牆一般。他盯著範翕,眼中湧出控製不住的熱淚。


    範啟再說一聲:“回去吧。”


    範翕聲音輕輕的:“總有一日,我會救兄長出來。”


    範啟笑得有些悲傷:“你不要想這些了。我們兄弟幾人,關的關,死的死,能留你一人在外,已實屬不易。七郎,聽我的話,先好好活下去,保住自己。你真的不要再來找我了,就當我死了吧。你呀,以後沒有兄長再護著你了,你在衛王朝中要多小心。”


    “昔日你總覺得父王不愛搭理你。但父王再不理你,他也是你父王,你做錯了事,他不會想殺你,想除掉你。但從此以後,衛天子是不一樣的。你在朝上要小心謹慎,其他人都不可靠,你隻能相信自己。”


    “若有可能,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著這些事,為我範氏留下血脈,在外幫我照拂一下我的幾個孩子。你看你如今……病成了這個樣子,還來看我做什麽?你一個在外麵的人,看上去比我形象還糟。七郎,你要好好養身體,再不要任意糟蹋自己了。”


    範啟關上了窗,聲音帶了泣聲:“回去吧,七郎。”


    範翕靜靜地站在窗下,他單薄清瘦的身子被冷風吹著。冷風反複無常地吹著他,他的發帶在風中揚落,臉上蒼白色更白了三分。他閉目,再睜眼時,轉身躍上房簷,向外掠去。


    猩風掠袍,天地闃寂幽冷。範翕藏身寒夜中,一步步走遠。


    他目中幽紅,陰厲詭譎色若有若無地在眼底浮起。所有的事挑戰著他腦中的那些弦,一根又一根,那些弦在他腦海中崩斷。範翕轉身離去,每走一步,他清晰地聽到自己腦中弦崩斷的聲音。


    萬物摧枯拉朽,無人諒他不易。他就來試試,這世道,到底誰來逼瘋誰?!


    ——


    玉纖阿做了個夢,夢見範翕在對著她落淚。她問他怎麽了,他隻是落淚,卻不言不語。


    心髒痛得厲害,玉纖阿從夢裏醒來,睜開眼,便察覺到了不對。天光熹微透帳,手腳沉重,她連坐起來的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的費勁,她跌回了床榻上。


    同時手腳伴隨著“嘩啦啦”鐵索撞擊的聲音。


    玉纖阿低頭,看到自己手腕腳腕,都被扣上了鐵索。長長鏈條係在這個屋舍的床上。鏈條很長,她可以在這個屋舍中自由行動,卻不可能出屋子半步了。玉纖阿靜坐床榻良久,忽感覺到什麽,她抬目,向斜側方的陰影處看去。


    長帷飛落,白帳如沙,那裏坐著一個人。


    玉纖阿靜靜看著他。


    她說:“範飛卿,你囚禁我?”


    陽光掠窗,範翕坐在牆角,靜望著她,聞言,他微微露出一個笑。他說:“你是我的。”


    “玉兒,別難過,我不傷害你。我隻是想你留在我身邊。隻要你乖乖的,我保證一切都和以前一樣。”


    他低下眼,麵上尚帶著四分病容。他和她麵見時,身體仍沒好,然他精神已強悍起來。


    麵對玉纖阿的質問,長睫陡顫,霧意潺潺,他露出嫻花照水一般讓人心碎的自憐笑:“這是你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我也不想如此,誰讓你們都不聽話呢?”


    第111章


    坐在床上,手腳被鏈條鎖著, 冰冷的觸覺摩挲著腕內的肌膚。玉纖阿不知範翕是什麽感覺, 但她卻是第一次被人這麽對待。


    她看範翕坐在牆角陰影處, 陽光落在他麵前五公分處。他坐在那裏,就如陰溝中的鬼魅一般。尤其是他的病並沒有好, 他麵上病容顯露, 看她的眼神幾多病態。這一切讓他看上去更加危險陰暗。


    玉纖阿沉靜坐著。日光掠帳, 照著她發頂。坐在床帳內的女郎衣物完整, 她麵容素白如瑩玉,清透的纖毛可見。


    她向來是無論遇到什麽危險狀況, 初時都不動聲色, 暗自觀察。


    而眼下, 範翕表明了他的態度,玉纖阿才道:“給我解開鎖鏈。”


    範翕笑而不語。


    玉纖阿嘲諷道:“你不會又要用‘保護你不被於女郎傷害’這樣可笑的借口來囚我吧?我從未怕過於女郎找我麻煩, 你心知肚明。”


    範翕淡聲:“是的, 我知道。”


    他心知肚明, 玉纖阿這樣的本事, 哪怕單槍匹馬, 她也不可能懼怕於幸蘭。於幸蘭是個不用腦子的魯女,魯女是拿心機美人沒辦法的。


    自來到洛邑,範翕其實從不怕於幸蘭找玉纖阿麻煩。但他一直用這樣的借口讓玉纖阿不離開府邸。


    玉纖阿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忽一笑:“我真是瞎了眼, 竟關照這樣的你。”


    範翕坐得挺直的腰背一僵, 目中寒氣畢滲, 如劍一般赫然刺向她。


    玉纖阿頸上揚,一點兒也不怕他的冷氣壓一樣:“你病了半月,我衣不解帶侍候你。你竟用這種方式回報我。”


    範翕目中情緒波動,他手指輕扣座下扶手,喑啞著聲音乖戾道:“我用何種方式回報你了?你怎不說我明明不願你和其他男子往來,你卻和公子湛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是不是那日我不出現,等到你的婚帖送到了我手中,我才知道你另有打算呢?!”


    “玉兒!”


    他喚一聲“玉兒”,聲音中情緒飽滿又緊繃,充滿了激動與痛苦。範翕嗓子啞得如被粗拙之物磨礪過一樣:“我如何對你了?我隻是怕極了你,受夠了你。但我還是愛你的,你不要怕。我雖然關著你,但我每夜都會回來陪你。你除了不能離開此屋,我房舍中的任何地方任何東西都任你取用。玉兒,我待你已經夠忍耐了!”


    玉纖阿唇角滲出不屑冷笑。


    她素來如冰雪般無情,冷笑笑得範翕目中如被刺。明明作出可惡事的人是他,表現出一副被傷到表情的人,竟也是他。


    玉纖阿道:“範飛卿,你少給自己找那麽多完美的借口。你不過是控製欲作祟,想讓我成為你的私有物罷了。”


    “我這樣想錯了麽?”範翕立時站了起來,雙目赤紅,怒瞪著她,“我錯了麽?你本來就是我的!你就是我一人的!”


    玉纖阿盯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半晌,心平氣和:“你和你父王真的很像。”


    這話如一道重錘,穩穩擊向範翕。範翕幾乎在一瞬間臉上神色便空白了,呆呆地看著她。她最知道什麽樣的話能傷到他,最知道他的七寸在哪裏。範翕臉色慘淡,癲狂欲發瘋的神色在刹那間靜了下來。


    而聽玉纖阿仍在漠聲:“你父王囚禁你母親十五年,你深惡痛絕,恨怒你父王。你母親教導你近十年,希望你不要走你父王的路子。你百般避免成為你父王那樣的人,結果無論你母親如何努力,如何規避,你還是走向那一條路。你母親深恨你父王,至死恨著他。我看這就是你我未來的路子。”


    範翕厲聲:“閉嘴!不是那樣的!我與我父王不同,我不會傷你!”


    玉纖阿挑動自己手腳上鎖著的鏈條,笑出聲:“你管這個叫‘不會傷我’?那我真好奇你的傷害底線是在哪裏。可惜啊,你母親做了無用功。你和你父王那般像。你們這樣的人,求而不得,就是將人囚在自己身邊,也一樣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範翕紅著眼尾瞪視她。


    良久,他一字一句:“你在激怒我。”


    玉纖阿挑眉。


    範翕笑起來,眸底依然森森的:“你想證明什麽?你想激怒我幹什麽?想看我盛怒之下會發什麽瘋麽?”


    他向後退,精神好似一下子鬆弛懶怠。他堅持道:“隨你吧。玉兒,隨便你罵吧。我是不會生氣的,你說什麽我都不會生氣。我和我父王當然不一樣,我除了不讓你出去,什麽都會給你。我會對你好的,你總會知道。”


    玉纖阿道:“你囚禁我。”


    範翕低聲:“我會對你好。”


    玉纖阿:“你都能囚禁我,我能信任你所謂的好在哪裏?範翕,解開我鎖鏈。不要讓我們的關係變成你父王母親那樣。你知道,你母親一開始,也是愛過你父王的。”


    範翕向後退,他固執道:“我們不會變成我父王母親那樣。我心裏知道你和我母親不一樣,你也知道我和我父王不一樣。我的心結你清清楚楚。玉兒,你放心,我隻是需要時間。待我熬過去……”


    玉纖阿不耐煩:“給你時間?一年恐不夠吧?五年十年也給你?一輩子的時間也給你?”


    範翕下巴輕揚,咬牙怒:“我保證不需要那麽久!”


    玉纖阿盯著他。


    她目中浮起傷心之色,喃聲:“你總是如此,在我麵前裝瘋賣傻。狠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手軟,之後又來裝無辜裝可憐博我同情。範翕,你以為同一個招數,你在我這裏能作用幾次?”


    範翕不語。


    玉纖阿聲音再厲:“你能囚住我的身,不能囚住我的心。這樣有何意義?”


    範翕古怪地望著她笑,他聲音飄虛:“無妨。隻要你身在,我早晚讓你的心回來。你是愛我的,你心裏是有我的。我知道你心裏有我。”


    他喃喃自語神神叨叨,真如魔怔了一般。


    玉纖阿盯著他這副病歪歪又發怔的模樣,她睫毛顫動,閉了閉目。她終是對他心軟,有些太狠的話不想說出來。她最清楚範翕的弱點都有哪些,她知道有些話她說出,必然傷他至深,例如“你永遠也得不到我”“我恨你”之類的話。


    他的病並沒有好全,她語言太烈,許會將他再次氣得病倒。


    玉纖阿垂目,搭在膝上的手指輕輕顫了下。她自嘲自己竟對範翕耐心這樣好,到了這一步,她還會對他心懷不忍。


    而範翕見她終於不用她那尖銳的語言來刺激他了,他麵容緩下,抬步走向她。織錦衣擺曳地,範翕站到床榻前,抬臂將坐在床上的少女擁入懷中。


    他筆直站著,讓她的臉頰貼靠他的腰。玉纖阿在他懷中安靜地閉著眼,他撫摸她嬌而細膩的麵容,覺她如神女一般聖潔,又讓自己神往。


    範翕柔聲哄她道:“玉兒,你好好在這裏待著。我去哪裏都帶你去哪裏,我們永不分離。待我解決完這些醃臢事,我就迎娶你,讓你做我正妻。你想做我什麽我就讓你做什麽。”


    玉纖阿靠著他細窄的腰,聞到他身上苦澀的藥香混著熏香。她閉著眼,長發被他攏著,後腦勺被他拖著。他又開始甜言蜜語地許諾她,承諾她。無論玉纖阿跟他說過多少次她不相信那些,不在乎那些,也不喜歡口頭保證什麽,範翕總改不了這個毛病。


    他聲音柔和:“玉兒,我這是為了保護你,為了讓你我永不分離。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我自己知道我對你的心意。你且看著吧,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的。”


    玉纖阿喃喃如夢中囈語:“我要做王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更愛美人纖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伊人睽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伊人睽睽並收藏更愛美人纖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