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後第一天,第一車新棉出現在加工廠門口。是一輛馬車,拉著十包棉花。棉花包有兩米長,兩摟粗,趕車的是個老頭,跟車的是幾個中年婦女。門口的警衛馮結巴在保衛組長孫禾鬥的指揮下,收了車把式的火柴、煙袋,交他一個牌,出廠時換回吸煙家什。潔白的花包在陽光下耀眼,檢驗組的扡樣員趙一萍提著袋上去開包扡樣。門衛馮結巴家庭貧寒,貧寒到家無過夜糧的程度。他舅是公社黨委組織委員,所以他幹了輕鬆差事。趙一萍很清秀,嘴角有一粒痣,痣上有三根毛,外號“一撮毛”。業務組有個男的也叫“一撮毛”,是“鐵錘子”的親信。女“一撮毛”她爹是縣水利局的頭頭,所以她也受優待。


    新棉入廠時,我很激動,因為我們很快要各就各位,不用跟著“鐵錘子”幹雜活了。方碧玉跟我說她很討厭“鐵錘子”,說他兩隻眼賊突突的,明顯是個色鬼。


    一群人擁到大門口看新棉。送棉的人竟然是我們村的。趕車的老頭是我們隊的王九,跟車女人裏有國忠良的叔伯嫂子崔月桂。


    “是我們村的!”我興奮地對大家說。


    王九陰沉沉地說:


    “馬成功,當了工人啦,抖起來了!掙了多少錢?請你九爺去喝盅燒酒?”


    “還沒開工資呢。”我說。


    “瞧瞧,也開工資吃工資了!”王九邪惡地笑著說。


    我知道村裏人對我來棉花加工廠幹活眼紅,嫉妒,也就不說什麽。王九是老貧農,惹不起。


    方碧玉跟車上的女人打了個招呼,國忠良的叔伯嫂子笑著說:


    “碧玉,吃了兩天工人飯,臉白了不少哩!”


    方碧玉說:“白個屁!剝我一層皮也是黑的。”


    那嫂子從屁股下揪出一個滿嘟嘟的花布書包,說:


    “碧玉,給,這是你婆婆托我帶給你的。”


    方碧玉一愣,臉發了紅,上前接了包,很窘的樣子。


    我看了一下周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方碧玉身上。有門口保衛組長孫禾鬥的目光,有業務組長“鐵錘子”的目光,有傑出青年李誌高的目光——經過一段接觸,我開始和他熟起來。他能吹能拉,我挺服他。


    辦公室有人出來幹涉:


    “都圍在門口幹什麽?沒見過棉花是不是?有你們看夠了的時候!”


    業務組長“鐵錘子”扯著公鴨嗓吼起來:


    “走走走,快去幹活!想吃雞蛋就去找個男人!”


    眾人散開。方碧玉拎著那隻花書包,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鐵錘子”涎著臉湊上去說:


    “小方,給我個雞蛋吃?”


    方碧玉想都沒想,把書包遞到他麵前,冷冷地說:


    “給,全拿去!”


    “鐵錘子”愣著,方碧玉已經把那一包雞蛋投到他的懷裏。他狼狽地說:


    “這,這不好意思……”


    旁觀者哈哈大笑,冷言相加:


    “鐵錘子”真有造化。豔福不淺,白撿個大便宜,吃吧,好吃難消化。當心噎死。”


    “小方,我不要,我隨便說說……”“鐵錘子”說。


    方碧玉已經走到垛底那兒,抄起掃帚,清掃垛溝裏的浮土和雜草。


    孫禾鬥湊上來,悄悄地說:


    “‘鐵錘子’你小心點,人家可是有婆家的人。”


    “鐵錘子”反唇相譏:


    “看門狗,眼紅了吧?”


    “鐵錘子”突然問我:


    “馬成功,方碧玉她男人是幹什麽的?”


    “解放軍團參謀長!”我惡狠狠地說。


    “哎喲我的親娘!”“鐵錘子”叫一聲苦,說,“軍用品,一類物資,動不得。”


    他把那一書包雞蛋遞給我,說:


    “馬成功,你和她是一個村的,求你把這包還給她吧。”


    “我不管。”


    “求你啦,小兄弟。”


    “給你吃你就吃吧!”


    “我不是不想吃,我是領導,又是正式工人,領導階級,那能隨隨便便吃你們臨時工的東西?吃了影響不好。求你啦。”


    考慮到司磅員歸他這個業務組長管,我不敢得罪他,便接過書包。


    孫禾鬥在大門口樂得哼小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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