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珠哆嗦了一下,躬身輕輕應道:“奴婢知錯,奴婢記住了。”


    “起來吧。”


    全殿的人如蒙大赦,皆鬆了一口氣。


    玄珠上前一步道:“陛下,文淵閣裴恒大學士求見,他似是有急事,聽聞陛下在昭陽殿,便讓內直司通報乞求麵聖。奴婢恐娘娘出宮一事外泄,便說您在陪娘娘用藥,將他讓去了偏殿。”


    江璃道:“朕去偏殿見他,你給皇後更衣。”


    說完,領著崔阮浩走了。


    一眾侍女圍上來,給寧嬈把內侍的錦衣脫下,取出鸞鳳刺金的禕衣,絲縭、帛帶、環佩,手腳利落地給她穿戴完畢,將她摁在了妝台前,開始理那三千青絲。


    寧嬈好脾氣地任由她們擺弄,打了個哈欠,將螺鈿釵盒打開,見幾根細長的金釵上擺著一隻掐花鐲子。


    這鐲子樣式很古怪,是由兩條金蛇首尾相接扭製而成,蛇身上鏤雕出朵朵蓮花紋,每一朵蓮花下都嵌著一顆紅寶石。看上去不像是中原之物。


    玄珠道:“這是娘娘的心愛之物,是雲梁國的王室珍寶。”


    雲梁?寧嬈思索了一會兒,就算她失去了一段記憶,也知道這雲梁國的鼎鼎大名。


    它在南淮之境,素來偏居一隅,以養蛇和製蠱聞名。


    本來雲梁和大魏的關係還算井水不犯河水,可二十餘年前開始關係惡化,邊境衝突不斷,到後來自是國富民前的大魏占了上風,雲梁為求和,便派出長公主孟文灩來長安和親。


    孟文灩姿容傾城,很快便得到了先帝的寵愛,被封為灩妃。由此便開始了灩妃魅惑君王、禍亂朝綱的時代。


    起初朝中還是一片清正剛直,對婦人幹政很是不屑。而當時先帝的弟弟齊王江邵誼更是趁先帝病重監國之際,揮軍滅了雲梁國。


    據說魏軍斬殺了雲梁國主孟浮笙和他的一雙兒女,徹底斷了雲梁的王嗣。


    但事情沒這麽容易完。


    先帝很快病愈,灩妃對母國被滅懷恨在心,向先帝吹枕邊風,讓他冤殺了齊王江邵誼,更對其滿門抄斬,連老弱婦孺都不曾放過。


    齊王案之後,朝中皆懼怕灩妃,對她荒唐的行為縱敢怒,卻噤若寒蟬。


    由此,灩妃越來越囂張,甚至勾結監天司汙蔑當時才六歲的太子江璃八字陰硬,克父,還將先帝前些年的病重算在了他的身上,先帝不顧眾臣反對,將太子貶黜出京,流徙千裏。


    一直到十年後,灩妃去世,在一甘老臣的要求下,江璃才做為儲君被接回來。


    寧嬈還記得灩妃去世時自己才十三歲,當年也是生了一場重病,父親又恰好回家鄉省親,隻有母親陪著自己關起門來度日,外信不通,過了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


    等到她病愈,才知大魏已改換了天地。


    不可一世的灩妃故去,受彈壓十年的大魏臣子將怨氣全撒在了雲梁人身上。


    雲梁國滅之時,許多平民百姓湧入大魏境內,多年來受灩妃庇護,倒也安居樂業。


    這一遭,各地衙司倒像是商量好了,一方是憎惡灩妃,一方是向當時重新上位的太子江璃表忠心,對雲梁人苛待至極。


    不許他們經商科舉,不許他們從事體麵的活計,隻許被當做奴隸幹最低賤的工作。凡農耕者賦稅加倍,凡為奴仆者可被隨意虐殺,甚至一度漢人殺了雲梁人都不必償命,也不會受刑法懲處。


    聽上去很是血腥也很殘忍,在她的印象裏,仿佛是到了先帝病重,太子監國時才稍稍有所緩和。


    她將那鐲子放在手心裏,心想,江璃縱然是對雲梁百姓網開了一麵,可他對雲梁的憎惡絕不會亞於任何一個大魏人。


    畢竟當年的灩妃之亂,除了被冤殺的齊王,他就是最大的受害者了。


    少了五年記憶的她都能知道的事情,過去的她肯定也知道啊,那怎麽還把這屬於雲梁王室的手鐲擺在這麽顯眼的地方,這不是招江璃厭惡嗎?


    發髻梳好了,玄珠給她簪了花釵,低頭瞧了瞧,道:“奴婢給娘娘戴上吧,從前您最喜歡這鐲子的。”


    “我以前就戴著這鐲子在陛下麵前晃?”


    玄珠道:“倒也不是,娘娘隻是常拿出來把玩,並不大在陛下麵前戴。奴婢還奇怪呢,您大費周折地管陛下要了這鐲子,卻又不大戴……”


    “啊?這鐲子是陛下送我的?”寧嬈奇道。


    玄珠一臉的理所當然:“這鐲子是雲梁王室之物,乃是當年滅國時的戰利品,一直收在國庫中,是為玲瓏公主籌辦嫁妝時拿出來被您見到了,管陛下要的。”


    寧嬈又疑惑了,平心而論,雖然這鐲子挺好看的,但也沒到了非要為了它去觸江璃黴頭的地步,難不成過去的她完全不在乎江璃?


    “玄珠,你說說,從前的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寧嬈回頭看向玄珠,見她略一思忖,莞爾道:“娘娘知書識禮,禦下有方,將後宮管理的井井有條,又孝順太後,和睦宗族,舉朝上下都對皇後娘娘很滿意。”


    聽上去是挺好,可……這說的是她嗎?


    寧嬈搖了搖頭,奇怪啊,奇怪,好像大家口中的她跟實際的她完全判若兩人。


    她托著腮想了想,將手鐲放回螺鈿盒子裏,掠起裙紗往偏殿去。


    玄珠忙道:“娘娘,陛下在與裴學士談論正事,您千萬別去打擾他們。”


    寧嬈邊走,邊朝她擺了擺手:“放心。”


    偏殿與正殿勾連,中間是一條窄窄的回廊,穿過去便是一架影壁屏風。


    “陛下,娘娘所中之毒是雲梁不外傳的惑心毒,若是雲梁人所為,恐怕他們是居心不軌,不得不防。”


    雲梁,又是雲梁!


    寧嬈歪頭想,在她的記憶裏,她跟雲梁沒什麽瓜葛啊,怎麽倒好像是跌進了雲梁這個大染缸裏,洗都洗不幹淨了。


    她本意是想等著裴恒走了,再去問江璃一些事,但這一番好奇心大盛,將耳朵貼在了屏風上,想要聽個清楚。


    可不知怎麽的,外麵再無聲音傳入,她以為是隔著屏風聽得不夠真切,不禁前傾了身體,往前,再往前……


    屏風不堪重力往前倒去,‘砰’的一聲震天響,影壁沉甸甸地砸在了側殿中心。


    而她毫無遮蔽地站在了那裏,接受著江璃的注視和裴恒震驚的視線。


    寧嬈:……


    第6章 驚夢...


    一片尷尬的寂靜。


    寧嬈摸了摸高挽的發髻,輕咳一聲。


    “陛下……文淵閣今日有一批文書需要處理,臣先行告退。”裴恒隻愣了片刻,就跟沒看見寧嬈似得,轉身朝江璃說道。


    江璃沉靜道:“好,愛卿先去吧。”


    裴恒端袖揖禮,連退數步,轉身時朝寧嬈躬了躬身,鎮定地離殿。


    這一連串風輕雲淡的君臣對白下來,好像沒那麽尷尬了……


    寧嬈在江璃悠悠的視線裏慢吞吞走出來,挽起袖子彎了腰想將屏風扶起來,奈何禕衣的臂袖太過冗長,質地幽潤膩滑,根本挽不住,一使力便垂了下來差點把寧嬈絆倒。


    她踩著臂袖踉蹌了幾步,落入一個堅實溫暖的懷抱裏。


    “你這又是在幹什麽?”江璃的嗓音幽潤,帶了一絲無奈和幾乎難以捕捉的嗔責。


    寧嬈將拖遝的綢裙撥回來,懊惱道:“我沒想偷聽的,隻是有些事想問問你,剛才聽到聽到你們在說我的事,就聽了一句。”


    “真真的隻有一句。”


    江璃輕歎了一聲,摟著她將她送到正椅坐下,自己撫著憑案而站,垂眸看她,溫聲說:“你有什麽想問我的?”


    寧嬈忙將那雙蛇鐲子拿出來,在江璃眼前晃了晃:“玄珠說這是你送我的,你為什麽送我這個啊?”


    江璃凝著那鐲子看了一會兒,幽邃的曈眸中神色難辨,仿佛有什麽東西聚斂,又頃刻間煙消雲散,他笑笑:“這是你問我要的,你都開口了,難道我對你還會吝惜一個鐲子嗎?至於你為什麽要,你沒說,我也不知道。”


    說完,緊盯著寧嬈的臉,不放過她麵上流出的絲毫表情。


    寧嬈隻是困惑地搖了搖頭,擺弄著金蛇的尾巴,嘟囔道:“真奇怪,不過就是兩條蛇……”


    “不是兩條。”江璃道:“是三條。”


    他將鐲子拿過來,指給寧嬈看,原來兩條大蛇的中間藏著一條小蛇,緊緊依附於大蛇的腹部,不仔細看是很難察覺的。


    寧嬈奇道:“就這鐲子的形狀而言,兩條足夠了,為何還要畫蛇添足,難道雲梁的金子多的用不完嗎?”


    江璃將鐲子給她戴在腕上,道:“因為雲梁有一個說法,凡是雙數寓意不祥,所以做什麽東西都是單數,不信你數數鐲子上的蓮花,也是單數。”


    寧嬈數了數,果真是單數。


    她低頭看看鐲子,又抬頭看看江璃,覺得他也挺奇怪的。


    朝野上下乃至普天下都知道他厭惡雲梁,可是他卻能對雲梁的細微小事都知道的這麽清楚,想來是對雲梁仔細鑽研過的。而且說起來時語調平靜,根本聽不出什麽明顯的憎惡。


    難道是因為他胸懷寬廣,根本沒將往事放在心上。


    若真是這樣,寧嬈倒有些佩服江璃。因為若換做是她,還是幼童時被人那般陷害折磨,長大了有權柄在手一定要把當初陷害過她的人碎屍萬段才解氣,關於那人的一切都得深埋塵土,再也不要翻出來。


    她抿了抿唇,他看上去這麽矜貴沉靜,好像沒什麽東西能牽動他的情緒,可細想來其實也是一個可憐人。


    她將袖子垂下來,把鐲子擋住,複又仰頭看江璃。


    “還有什麽想問的?”


    寧嬈甜甜地笑了笑,帶著些討好意味,生怕他不耐煩,輕聲輕調地說:“我中毒之前我們是不是吵過一架啊?”


    江璃神情一滯,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嘿嘿,為什麽?”她笑得更加燦爛,她雖然打不過江璃,但敢跟他吵,就說明自己在氣勢上還沒有慫到底。


    江璃上下掃了她一眼,“我忘了。”說完,斂起衣袖轉身就走。


    啊?寧嬈踉蹌著跟上,拽住他的胳膊,不死心:“這才幾天的事,你怎麽可能忘了?你跟我說說嘛,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哪家夫妻平日裏不吵架啊,我爹跟我娘就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完過後也就沒什麽了。這要是都悶在心裏,什麽都不說,那才是有問題呢。”


    江璃倏然停住腳步。


    寧嬈卻沒穩住,撞在了他的後腦勺上,摸著鼻子幽怨地看他。


    他神情恍惚,目光縹緲,些許複雜地看向寧嬈:“都悶在心裏不說,才是有問題?”


    寧嬈沒耐煩地點了點頭,心想他又抽什麽瘋了?


    江璃緘默了一會兒,轉而笑著搖了搖頭,“還記得我跟你說的春祭嗎?今日禮部會來送禮冊,你就做出一副嫻熟於心的樣子,讓他們喝盞茶就走。晚上我會來教你,還有……”他頓了頓,道:“景怡回京了,明日要去祈康殿向母後和你請安,你明天要早起梳洗,不許賴床。”


    “景怡是誰啊?”寧嬈懵懂地問。


    江璃道:“我弟弟,楚王江偃。”


    楚王……寧嬈猛地反應過來,那不是灩妃生的兒子……


    據說當年灩妃費了大周折把江璃趕出長安就是為了給自己的兒子鋪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終究與皇位緣鏘。


    唉,又是一對被命運捉弄的兄弟,就像她和江璃是一對被命運捉弄的夫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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