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冤:“這事兒我事先也不知道,那羅坤可是南太傅的心腹愛徒啊,這些年對端睦母女格外盡心,他在這個時候謀反,難不成是和端睦商量好了?”


    “糊塗!”安北王斥道:“端睦怎麽能這麽糊塗!宣室殿裏的那一位正愁抓不著咱們的把柄,這下可倒好,小主子若是有心對付我們,絕不會放過這麽一個名正言順的大好機會。你,我,還有端睦,全都得填進去。”


    “不會吧……”端康忖度道:“陛下縱然對我們多有忌憚,也還沒到那地步吧。可別忘了,當年若不是我們的保駕護航,他能順利回長安繼承大統嗎?”


    安北王鄙薄地掠了她一眼:“天真!我暗中調查過了,那羅坤謀反的戰報早就送到了長安驛,可愣是摁著不發,非要等到開試卜算那一天才在眾人麵前曝出來。這說明什麽?說明咱們和監天司的那些勾當陛下早就知道了,他這是精心謀算著替皇後解圍呢!”


    端康駭了一跳,“不……不會吧,這要是早知道了,提前處置了司使不就行了。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周折?”


    “這就是我最害怕的地方。”安北王長歎一聲:“今晨監天司司使遞了辭官折子,陛下允了,還賜他百兩紋銀。這裏邊什麽事你還看不清嗎?當初咱們商量的卦象裏可沒有‘象在坤’三個字,怎麽臨到卜算時又有了,你還不明白嗎?小主子這是把刀調了個兒,指向我們了……”


    端康頹然:“這麽說……陛下是打定主意要對付我們了。”


    她倉惶至極,猛地想起什麽,忙道:“王兄,我想起一事,前些日子和端睦通信,我懷疑……她和雲梁那邊的人有來往。”


    安北王一滯,隨即破口大罵:“她要幹什麽?非得把死罪都犯一遍才罷休麽?”


    他罵完了,思緒漸漸平靜,一想,品出些味兒來,道:“若真是……那未嚐不是件好事。”迎上端康困惑的眼神,道:“當初陛下就是因為需要我們去對付灩妃餘孽,才對我們諸多倚重。如今,若是能把水再攪渾了,對我們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他眼睛一亮,前傾了身子道:“你這樣,給端睦去信,讓她聯絡雲梁那邊派個人來長安,跟咱們把事情說明白了,如今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沒有蒙在鼓裏的道理。”


    端康點了點頭。


    其實安北王還有一重考量,事情已然到了這個地步,小主子眼見要過河拆橋了,他們沒有坐以待斃的道理。


    這水能攪渾,能抽身是最好。若是不能……他眼神轉涼,透出一股凶戾,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天子的朝臣做不得,那就換個天子就是了。


    楚王不是在長安嗎?


    雲梁人應該很樂意看到含有雲梁血脈的皇子登上帝位吧。


    隻是到時,是皇帝還是傀儡,可不是雲梁人說了算了。


    他不能將心中所想全部告訴端康,因端康和他跟端睦不一樣,她有一個聖眷優渥當丞相的兒子,有後路,沒到了破釜沉舟的一步。


    全告訴了她,她下不了決心,還不如一點點地拉她下水。


    ……


    南郡戰事日漸焦灼,江璃調遣了淮西和閩南駐軍去圍攻羅坤所部,但收效甚微。朝中已有人建議禦駕出征,但考慮當下京中大考,暫且擱置。


    清晨,薄曦彌漫。


    寧輝大早地出來上朝,剛要上馬車,見牆垣拐角處繞出來一個人。


    蓑笠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可寧輝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從馬車退回來,衝仆從吩咐:“我今日不去上朝了,替我去告個假。”


    屏退左右,獨自一人隨著那人進了深巷。


    隻有他們兩人,那人揭下蓑笠,正麵寧輝。


    寧輝怒道:“你還有臉來見我?我問你,阿嬈中的是不是六尾窟殺?你們為什麽這麽狠心,想要她的命!”


    那人留著絡腮胡子,麵容方正,容色沉落,隻道:“我想見一見阿嬈。”


    “別做夢了!我不會再讓阿嬈跟你們有任何瓜葛!”寧輝斷然拒絕。


    那人默然片刻,道:“我來長安是有要緊事,我怕自己不能活著回南淮了,讓我見見阿嬈吧,我是她的義父啊。”


    第50章 ...


    “什麽要緊事?”寧輝捕捉到他言語中的關鍵之處,再看他臉色凝重,不禁試探著問:“羅坤謀反一事跟你和孟淮竹無關吧?”


    那人緊貼牆角而站,陷入一片陰翳中,緘然不語。


    寧輝當下了然,氣道:“你們就究竟想幹什麽?還嫌雲梁人的處境不夠糟是不是?”他負袖在巷中來回踱了幾步,倏然停下,盯著他問:“你來長安幹什麽?”


    那人依舊沉默不語。


    “雍淵!”寧輝直呼其名。


    那人慢慢自陰翳中抬頭,露出一張線條剛硬、端正沉凝的臉。


    他道:“我要去見安北王,他已經知道我們跟端睦公主的往來,也知道羅坤謀反一事與雲梁脫不了幹係,想與我們合作。”


    寧輝的手縮在冗長寬曳的袍袖裏,慢慢地攥緊。


    雍淵正視寧輝,篤定道:“我信得過你,你不會為了那皇帝出賣我們的。”


    “你以為你們能瞞天過海嗎?”寧輝冷然斥道:“皇帝陛下不同於先帝,絕非庸碌之輩,他睿智多思,城府極深,說不定已經知道你們的計劃,就等著放長線釣大魚了。”


    他見雍淵好像聽不進去,豁了出去,壓低聲音道:“我懷疑他已經猜到阿嬈的真實身份了。”


    雍淵那如古井沉波的臉上終於有了變化。


    他濃眉深鎖:“如果阿嬈有危險,我就要把她帶走。”


    “胡鬧!”寧輝警惕地回身看了看巷口,確認無人,靠近他諄聲道:“陛下不會對阿嬈怎麽樣,你若是要把她帶走,才真是要捅破了天!況且……你忘了我們當初的計劃了嗎?”


    “我們當初想讓阿嬈來化解雲梁與大魏的仇怨,如今看來,或許她真得可以。”


    寧輝放慢了聲調:“若能兵不血刃,就終結這百年恩怨,何必再興風浪,讓天下生靈塗炭?”


    雍淵似乎有所觸動,不像方才那般沉硬,目光渺遠,仿佛陷入沉思。


    寧輝見狀,繼續勸道:“你跟在浮笙身邊多年,若是他還在世,你覺得他願意看見雲梁與魏再起戰火,而再一次置天下蒼生於水深火熱之中嗎?”


    一聽“浮笙”二字,雍淵臉上的惘然驟然消散,湧上深重的恨意,咬牙切齒道:“可他們逼死了國主!是大魏逼死了他,國主那麽好的人,被他們逼得在淮山自縊,此仇定是要報!”


    “這仇已經報了!”寧輝道:“當年逼浮笙自縊的齊王已經被灩妃滿門抄斬,孟文灩把持大魏朝政十幾年,打壓迫害良臣,驅逐無辜的太子,照你的說法,難道雲梁對大魏就沒有虧欠嗎?冤冤相報何時了!”


    雍淵被他說得低了頭,又是一陣緘默,良久,他似是平靜了下來,道:“你讓我見見阿嬈,我不會害她,我隻想保護她。”


    寧輝麵露猶疑。


    雍淵也不逼他,隻站在那裏,默默等著他的回應。


    經過了一番顧慮重重的掙紮,寧輝終於點頭,他看著雍淵,意味深長地說:“我至今記得浮笙將阿嬈送來的場景,他說自那以後阿嬈隻是我的女兒,與雲梁孟氏再無瓜葛。這麽多年,不管是雲梁鼎盛富庶時,還是破敗消亡時,阿嬈始終不曾牽扯其中。若非你們找上了她,她還隻是一個天真爛漫官家小姐,會無憂無慮到老,斷不會像今日這般,陷入重重險境之中。”


    “我自忖,對阿嬈自幼的教導是忠孝節義,我教她要常懷善意,心底無私,所以她當初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才會那般義無反顧,哀天下雲梁人之不幸,險些將自己的後半生都搭進去了。”


    “雍淵,我希望你不要讓我最後覺得,我教阿嬈教錯了。這天下,有一個孟浮笙就足夠了,並不需要太多舍身成仁的聖人,是不是?”


    雍淵安靜聽著,最末,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有一個國主就夠了,我不希望兩位公主去步他的後塵。”


    ……


    清晨,寧嬈陪著母親用了朝食,這些日子前線戰事吃緊,江璃已顧不得每日來往於寧府和太極宮之間,獨留了寧嬈一人在寧府住了好幾日。


    用完了朝食,寧夫人握住了寧嬈的手,那綿軟柔膩的觸感宛如一塊徐徐生溫的冰,幾乎要在她的掌間化開,滲出難以拆解的濃重不舍。


    縱然不舍,她還是道:“你能陪我幾日,母親已是滿足了,到底今時不同往日,你已不是過去未出閣的姑娘,你是皇後,當下局勢不穩,還是快些回宮吧,今日就回,別再耽擱了。”


    其實她不說,寧嬈這幾日也盤算著自己該回去了。


    且不論前些日子宗親暗自籌謀要算計她,她該提起足夠的小心,以免授人以柄。就當下朝局如此紛亂,她也掛念江璃在宮裏陷入繁雜政務之餘,身邊無人看管督促,能不能按時用膳、按時休息……


    寧嬈反握住母親的手,莞爾:“母親放心,女兒一定會再找機會回來陪您的。”


    寧夫人點了點頭,凝睇著寧嬈,透出眷戀不舍:“你小時母親總盼望你能快些長大,可你長大了母親又總是懷念你小時候,那時一個小小的人兒,頑皮又難管教,當真是讓人頭疼,可是再頭疼,你總歸是在母親身邊的……”


    寧嬈斜身抱住母親,將臉緊貼在她的肩上,脈脈不語。隻是這麽靜靜的待著,眼眶不由得發紅,眸中含霧,氤氳出淚意……


    她從母親房中出來,才知彤雲密布,天色陰沉,像是隨時會落雨。


    父親正從外院勾連的回廊裏穿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朝寧嬈躬身鞠禮,掃了眼她身側的宮人,道:“娘娘可否移步,臣有話要單獨與娘娘說。”


    寧嬈點了點頭,讓玄珠和墨珠帶著侍女們下去,又摒退了隨侍的內侍,獨自隨著寧輝去了書房。


    驚雷轟鳴而過,電閃劈開了密布的烏雲,銀光亮戾的落下來。


    寧輝傾身把軒窗上的撐杆撤下。


    他回身,蘊出一抹笑:“阿嬈,雖說你在府裏住了這許多日,可真正能讓我們父女兩說幾句話的功夫都沒有。”


    尋常時候江璃將阿嬈纏的緊緊的,好不容易等到他該回宮理政了,寧輝也得跟著出門去上朝。算起來反倒是寧夫人和阿嬈單獨在一塊兒的時間長,他這個父親隻能隔著些許人遙遙看著女兒,心中縱有千言萬語也不得說。


    寧輝給阿嬈搬了張梨花木的半月凳,讓她坐下,望著出落的絕色傾城的女兒,微微一笑:“你小時候爹總是不讓你來書房,因你一來啊,爹的這些書可就遭了秧,非得被你拆的四零八落。”


    寧嬈也笑了,仿佛透過這雅致清樸的書房看到了自己的年少時光,肆意灑落,不識人間愁滋味……


    窗外雷聲滾疊而至,大雨瓢潑,呼啦啦的順著屋簷澆注而下,砸在青石板上,迸出銀碎飛濺的水坑。


    “從前女兒太不懂事了,總是讓爹操心的。”寧嬈將手擱在膝上,輕聲道。


    寧輝一愣,眸光深雋地凝著她:“爹就你一個女兒,不為你操心還能為誰操心。”他似是牽動了埋藏心底的情意,頗為感慨道:“阿嬈,你不知,若是沒有你,爹和娘的生活該少了多少樂趣啊。我們看著你一點點長大,從一個古靈精怪的毛丫頭長成了容色傾城的少女,又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不知不覺你就成了爹娘的全部……”


    他眼眶有些發紅,忍了又忍,才不至於在女兒麵前落淚。還是將頭歪向了一邊,慢慢地說:“縱然……縱然你不是爹娘親生的,可是我們待你之心不亞於這世上的任何一對父母。”


    寧嬈站起了身,一行淚順著臉頰滑落,她的嘴唇顫了顫,手緊緊攥著衣角,好容易才含淚擠出一抹笑:“我知道,我都知道。”


    寧輝長吸了一口氣:“從前總是覺得什麽都瞞著你,什麽都不告訴你就是為了你好。可這世間諸事詭譎莫測,人心險惡,不是無知無畏就能避開那許多災禍。該讓你知道的時候到了……”


    寧嬈不由得忐忑、倉惶起來。


    “二十多年前,我在睦州讀書,那時是我最狼狽貧困的時候,為了衣食生計而奔波,咬著牙念書科舉,終日奔波勞碌,沒有消停的時候。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遇見了你的親生父親。”


    “起先我不知道他的身份,隻知他衣著華貴,談吐文雅,氣質雍貴,且為人良善,以為是哪個門閥世家裏出來的貴公子,後來他告訴我,他是……是雲梁人。”


    寧嬈緊攥成拳的手驟然鬆開,柔滑的緞子從指間滑落,被攥出了細碎的褶皺。


    她嗓音微啞:“我真的是雲梁人?”


    寧輝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們分開了三年,再見麵時他就把你抱到了我的跟前。阿嬈,你的父親不是不想要你,而是為了能讓你活命不得不把你送出雲梁。因雲梁的巫祝卜算出,禦出雙姝,國宗覆滅。雲梁臣民視你如災異,想要將你活活燒死。”


    這一段話裏含的意思太多,寧嬈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從冗雜的信息中捕捉到了關鍵的一句話:“禦出雙姝,禦出?”


    寧輝閉了眼,喟歎道:“你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雲梁國主孟浮笙。”


    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然砸在了麵前,震得她耳邊嗡鳴作響,她隻覺腦中好像有無數絲線纏繞在了一起,扭股成結,雜亂難解。


    良久,她艱難地問:“那孟淮竹就是……就是那‘禦出雙姝’中的另外一個?”


    “是,她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雍淵自屏風後繞了出來。


    寧嬈歪頭看他,正是自幼不時來看她,或囫圇或零散地教她一些拳腳功夫的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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