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不由得張開臂膀輕攬住她,低頭仔細端看她的臉色,瑩白如玉的皮膚好似少了點血色,而且眼皮微微發紅,像是剛剛哭過。


    真是的,她剛進來時自己怎麽沒察覺。


    不由得伸手撫上那略顯紅腫的眼皮,輕輕摸了摸,心道,這次就先饒了她,他心胸寬廣,不與她計較,若是她膽敢有下一次,再新賬舊賬一起算。


    這樣想開了,他頓覺輕鬆了不少,好像自己解開了枷鎖,有種闊然開朗的感覺。


    把寧嬈往懷裏攏了攏,手指輕輕劃過她的頰邊輪廓,仔細打量了一番,覺得她有點瘦了……嗯,一定是為伊消得人憔悴,想自己想的。


    這一瘦就顯得下頜尖尖,看上去好似是精致秀美了一些,但失了點飄逸仙氣。他最喜歡寧嬈輪廓圓潤、頰邊微鼓的模樣,配上如畫的眉目,櫻桃點朱的唇瓣,還有生動明媚的笑,宛如失落人間纖塵不染的仙女,足以令世間粉黛全都失卻顏色。


    唉,定是寧府的夥食不好,宮裏的膳食又把她的嘴養刁了,所以她才會瘦。


    江璃心想,待會兒得囑咐禦膳房,往後給昭陽殿添幾道菜,午憩過後也得額外再上幾道滋補的羹湯點心,得盡快把寧嬈掉了的肉再養回來。


    正捉摸著,殿門又被推開了。


    江璃煩透了,還有完沒完?!


    崔阮浩側身小心翼翼地鑽進來,躬身道:“陛下,楚王醒了,他……他……”


    江璃沒好氣地問:“他又怎麽了?”


    “他說他不活了,要跳河!”


    懷中軟玉微微顫動,寧嬈幽幽醒轉過來,揉搓著惺忪睡眼,迷茫地問:“誰要跳河啊?”


    江璃翻了個白眼,衝崔阮浩冷聲道:“讓他跳!都別攔著,跟他說,最好一遭把自己淹死,萬一要是死不了讓禁衛撈上來,他還得娶陳吟初!”


    呀!寧嬈瞬時清醒過來,剛才她太累了,一靠著江璃就眼皮打架,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竟把江偃給忘了!


    那邊崔阮浩接了聖旨,可踟躕著不肯走,猶猶豫豫地抬眼看江璃。那可是楚王殿下啊,陛下在氣頭上說幾句氣話而已,萬一真在自己手裏淹死了,那他有九條命也不夠賠啊。


    因此他向寧嬈投去了求助的眼神,希望她能幫著勸勸陛下。


    寧嬈全看在眼裏,慢騰騰地從江璃懷裏坐起來,覷著他沉冷的臉色,試探道:“要不……咱們去看看?”


    江璃涼涼地瞥向她,視線若化作利刃,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箍住她的手腕,腿使力,以迅疾的速度把她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


    ‘砰’一聲,寧嬈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崔阮浩本低眉順眼地站在原地等著回話,卻聽一聲驚響,忙抬頭去看,咦?皇後怎麽不見了?


    緊接著,金絲芙蓉綬黑檀雕漆的龍案後探出一隻纖長的玉手,這陰氣森森的天氣裏,周遭雨聲連綿,狂風呼嘯,再配上這麽一隻慘白慘白的手,怎麽這麽瘮人啊!


    崔阮浩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卻見那隻手扒上了龍案一角,緊接著閃出玉色珠光緞鳳鸞裙,皇後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揉著自己的胳膊,氣憤地瞪向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您這宣室殿的地可是石頭鋪的,能不能憐香惜玉一點?”


    江璃麵無表情地掠了她一眼,起身,三兩步把寧嬈甩到身後,衝崔阮浩道:“帶朕去看看景怡。”


    崔阮浩擔憂地望向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皇後娘娘,見她眼珠轉了轉,忙快步跟了上來,而前邊這位爺,聽著跟上來的腳步聲,臉跟天邊密布的厚重陰雲似的,快要黑成炭了……


    這又是鬧的哪門子別扭?可越來越難伺候了!


    他一邊腹誹,一邊還得老老實實引著兩位去。


    宣室殿後有一個小小的花苑,廊台亭閣,水榭虹橋一應俱全,這瓢潑大雨的秋季,渠裏的芙蓉全開敗了,連帶柳絛枝椏也枯枯發黃,落葉被狂風吹落,被驟雨捶打,萎頓入塵,顯出蕭索荒涼。


    可惜,河邊那兩活寶鬧騰的厲害,非要破壞這寧靜的氛圍。


    江偃整個人浸在大雨裏,撩起濕漉漉地前袍,爬上了河邊大石,指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禁衛內侍大喊:“都別救我啊,我不想活了,我要去見父皇。”說罷,仰天大哭:“父皇啊,您苦命的小兒子找您來了……”


    江璃快步趕過來,卻不上前,隻在河沿三丈開外站住,崔阮浩給他撐著傘,華蓋般大小的折枝花油紙傘下遮出一片幹淨清怡的天地,方寸之隔,卻與外麵的兵荒馬亂、雞飛狗跳判若兩個世界。


    江璃負袖而立,顯得很沉定自若,聲音也清潤寧靜:“你要是想跳啊,別在這個時候跳。大白天的,人都被你招來了,眼睜睜看你跳下去,救還是不救?”


    “你這樣,半夜尋個僻靜點的深河去跳,死遠點,到時候朕再派京兆府、城防軍大張旗鼓地搜尋你,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給外人看,等找著你的屍體了朕必會將你風光大葬,到時你既如願死了,又全了朕的名聲,兩全其美。”


    江偃站在河邊大石上,任由秋雨微涼將自己澆灌的濕漉漉,傷心地看著江璃,哭道:“你巴不得我死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睡安穩覺了,我死了你心裏就舒坦了,是不是?”


    寧嬈正提著裙子自雨中追上來,水石路滑,一踉蹌,忙拽住江璃的衣角。


    江璃掠了她一眼,轉而看向江偃,麵無表情道:“是,你要是死了,朕就安心了。”


    江偃傷戚戚地凝望著自己的兄長,滿麵痛楚,一咬牙,撩起衣袍就要往下跳。


    “別!”寧嬈忙奔上去,緩聲勸道:“楚王你別跳。你皇兄說的是氣話,他隻有你一個弟弟,怎舍得你去死?再者說……”她偷覷了江璃一眼,壓低聲音道:“你要是真不願意這門婚事,可以慢慢跟你皇兄商量,何必這般要死要活的,世事無絕對,總還有商量的餘地。”


    寧嬈想的是,先不管能不能商量,能不能更改,把江偃從石頭上勸下來要緊。因她記憶中,這是個外表吊兒郎當、好似對一切都不在乎,但其實心底無比脆弱、很是看重情義的少年,若是由著江璃這般夾槍帶棒地激下去,難保他不會一衝動真跳。


    可這話悠悠蕩蕩地傳到了一邊的陳吟初耳中,她當下眉宇橫斜,不樂意了。甩開給她遮雨的侍女,快步奔到河邊,尖聲叫道:“什麽叫還可以商量?白紙黑字的聖旨都發出去了,難不成還想出爾反爾?”


    她恨恨地看了一眼立在河石上的江偃,咬牙道:“你當就你會跳啊?我也跳!我還把話撂這兒了,你要是敢反悔不娶我,我今天就要溺死在這條河裏!”


    說罷,撩裙上了另一塊大石。


    原本聚在江偃身邊的內侍和禁衛分了一半忙去把陳吟初圍起來。


    可陳吟初顯然是個狠人,不像江偃似得隻會玩花架子,她拳打腳踢地揮退了聚在自己身邊的人,擰起冗遝的衣裙,前傾了身子作勢就要跳。


    寧嬈回了頭,見江璃還遠遠站在傘蓋之下,大雨從他身側斜漾而過,他兀自氣定神閑,一副看戲的模樣。


    歎了口氣,又過去勸陳吟初。


    “陳貴女,你可不比楚王,你是個姑娘家,萬一要是落了水,被人濕漉漉地撈上來,那聲名不就全毀了。到時楚王更有理由不認這門婚事了……”


    陳吟初抹了一把臉,雨水將她臉上的脂粉悉數衝刷幹淨,滿是幽怨地抽噎道:“我哪裏還有什麽名聲?為了嫁景怡,我的名聲早就被我作賤光了,如今也沒什麽可在乎的了……”


    說罷,像是勾起了傷心事,越發顯出對塵世無所貪戀的悲愴,決絕地望向清澈河底,傾身跳去。


    寧嬈看著,陳吟初的身邊全聚了些禁衛,宮女和內侍都躲得遠遠的,想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若是眾目睽睽之下被禁衛攔腰拽胳膊地弄下來,傳揚出去這姑娘家還如何做人。也顧不得想別的,忙奔上去,抓住了陳吟初的胳膊,把她往下拽。


    陳吟初看著小小的一個人,力氣竟大得很,她又站在高處,壓迫的寧嬈力氣隻能使出三四分,兩人便你推我搡,糾纏了起來,竟誰也不能完全占到上風。


    可兩人都忽略了河邊鋪著的是鵝暖石,石頭被雨水衝刷的平滑至極,推搡間寧嬈沒留心腳下,腳底一滑,竟甩開了陳吟初自己朝著河裏栽去。


    玄珠反應最快,忙上前去拉她,可也隻拽到了一片衣角,眼睜睜看著那滑涼的緞子自指間流去,隻聽‘撲通’一聲,河心被砸出了一泊水窪,河水四濺飛迸,銀光繚亂。


    江璃終於站不住了,臉色大變,腦子空了一瞬,忙撩起衣袍要下去撈人。被崔阮浩死命地攔腰抱住,衝左右大喊:“愣著幹什麽?下去救人呢,娘娘要是有個什麽,一個個都別想活!”


    岸上混亂之間,寧嬈自己從河裏鳧了上來,抹了一把臉,被這冰涼的水和雨凍得直打哆嗦,眼前如飛著金光閃閃的尾翼,絞纏糾結,陣陣暈眩。


    她有些鬱悶地想:今天出門沒看黃曆,可真是倒黴透頂了!


    ……


    初秋的天本以沁涼,再加上連落了幾場雨,河中水涼如冰渣,寒涔入骨。寧嬈被撈上來送回昭陽殿,擦幹了身上的水裹著棉被連灌了好幾碗薑湯,身上的涼氣還四處流竄,驅散不盡,惹得她不停哆嗦。


    江璃也顧不上宣室殿裏的朝政軍務了,指揮著滿殿的人燒熏籠的燒熏籠,燃炭盆的燃炭盆,把手爐塞進寧嬈的被裏。


    寧嬈裹著棉被沉悶了半晌,驀得,抬頭問江璃:“那兩人呢?跳了嗎?”


    江璃眉梢跳了跳,道:“沒。兩個人見你掉河裏了,也不跳了,也不死了,二話沒說,從石頭上下來,各回各家了。”


    而且好像還怕江璃騰出手來收拾他們兩個,趁著他忙著救寧嬈,腳底抹油一般溜得格外快。


    寧嬈咬緊了牙,攥緊了手,渾身哆嗦得更厲害,恨恨地衝江璃道:“不跳不行!你把他們都抓回來,給我摁水裏,讓他們嚐嚐這……”她打了個噴嚏,抽著鼻涕,含糊道:“讓他們嚐嚐這滋味。”


    江璃彎身坐到榻上,抱住了她,毫不客氣地數落:“你早該知道這都是些什麽人,遇事就會一哭二鬧三上吊,早成滾刀肉了,偏你這腦子不靈光的還去勸。活該!”


    一邊嘴上放著狠話,一邊從玄珠手裏接過剛煎好的藥,掰開寧嬈的嘴,給她全灌了進去。


    灌得急了,嗆得寧嬈直咳嗽。


    她淚眼朦朧、可憐兮兮地看向江璃,江璃毫無憐憫之心,反倒還牽出了些別的心思。


    陰陽怪氣地問:“你是不是掛念著景怡,怕他真想不開?亦或是怕吟初真為了他跳河,讓他陷入兩難之境?”


    寧嬈一滯,咬住了下唇,撥浪鼓一般地搖頭。


    搖得她鼻涕橫流,眼波瑩瑩,襯著小小的臉兒,越發可憐。


    江璃有些心軟,寒凜的臉色也微有緩和,抬手摸了摸她微腫的眼皮,問:“你是不是哭了?”


    寧嬈躲開他熠亮的視線,將頭轉向了一邊。


    江璃的聲音越發溫柔、沉緩:“是不是你父親跟你說什麽了?”


    寧嬈一點點地低下了頭,把臉埋進膝間。


    臨行前父親對她說過,皇帝陛下恐怕已經猜到了她的身世。可看樣子,雖然他心裏難免別扭生氣,但對寧嬈的感情到底占了上風……這個時候最佳之計便是對他坦誠,因為若是要藏著掖著下去,早晚有一天皇帝陛下自己也能查出來。還不如早早地和盤托出,向他表露心跡,免得他繼續猜忌下去。


    尋常夫妻之間尚且忌諱欺騙與猜疑,寧嬈已在第一步走錯了,若想盡早挽回,斷不能一錯再錯下去。


    她覺得父親說得甚是有理,可有理歸有理,對著江璃,她就是開不了口。


    她要如何對他說,自己是雲梁公主,那個害他流離十年,數度命懸一線的妖妃其實是自己的姑姑,還有當初……恐怕是別有目的才來接近他,才嫁給他。


    他這個最憎惡雲梁的人,卻在陰差陽錯下,娶了雲梁女子為妻。


    “阿嬈……”江璃把她從膝間撈起來,直視她的眼睛,眸中光蘊凝蔟,專注至極:“你若是有心事就對我說。”


    他的聲音輕緩若波漪,在她心底一圈圈蕩開,反複的洗搓著那些聚在心間無法紓解的沉痼。


    他的溫柔好似讓她有了一點點的勇氣。


    她環顧左右,啞著聲道:“你們都下去。”


    眾人唱喏,皆揖禮告退。


    偌大的寢殿裏隻剩了他們兩人。


    寧嬈攥緊了手,避開江璃的視線,慢吞吞地說:“我爹說,說……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說我是……是……”話已到了喉間,可怎麽也吐不出來。


    江璃凝睇著她的臉,緩緩道:“你是雲梁國主孟浮笙的女兒。”


    寧嬈的手顫了顫,仍舊不敢看他,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身前良久無聲。


    寧嬈在這靜水深潭一般的沉默裏有些發慌,忍不住抬眼去看江璃,他的麵容如一幅意境幽深的畫,沒有波瀾,看不出喜怒。


    她抓住了他的手,輕聲道:“景桓……”


    江璃抬頭看她,容色平靜,字句輕緩:“阿嬈,我問你,如果我們分開,我讓你離開我,離開英儒,離開長安,你會怎麽樣?”


    寧嬈腦中的一根線砰然斷開,帶出撕裂尖嘯的聲響。


    她下意識搖頭,淚珠兒連綴成串地掉下來,落到被衾嫣紅的綢麵上,模糊了那刺繡精細的水鳧鴛鴦。


    “不,我不走。”寧嬈顫聲道:“你不是說過,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許我離開你嗎?你還說過,不管我是誰,我做了什麽,我都是你的阿嬈。既然這樣,我是雲梁人又怎麽樣?我是雲梁公主又怎麽樣?過去我騙了你,我做錯了,可我們還有以後漫長的幾十年時光,我好好地補償你,去彌補我的錯,這樣不行嗎?”


    江璃冷然凝著她的臉,眸光中不帶一點溫度,宛如淩寒之冰。驀得,這冰消融,冬盡回春,他清雋明雅的容顏上浮起幽深的、溫柔的笑,輕輕地說:“行啊。”


    寧嬈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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