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撫著龍案上的筆洗,光滑清涼的瓷骨邊緣在他指尖一寸寸滑過,撩撥著他心底的不安和即將湧出的怒意。


    “阿嬈,我隻問你一遍,要不要對我說實話隨你。胥仲,是不是你和景怡合謀放走的?”


    寧嬈垂眸看地,攬袖於襟前,一副溫順端柔的模樣。


    但江璃仍然能透過她平靜的外表看破那被隱藏起來的慌張,她沉默了許久,終於,抬起頭,看著江璃,緩緩地點了點。


    江璃唇角輕挑,噙起一抹看似溫潤和煦但實則冷冽如冰的笑,他慢聲問:“你知道他是誰嗎?”


    寧嬈嗓音微啞:“監天司正使。”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那你知道他曾經都幹過什麽嗎?”


    寧嬈低垂下的睫宇顫了顫,緘然不語。


    “看來是知道……”江璃後倚龍椅,以一種輕悠灑脫的語調漫然道:“他害我被逐出長安,流離在外十年,這十年裏為了躲避追殺我不得不躲進陰暗的密室裏,這一切在你的眼裏都比不上景怡重要,對不對?”


    寧嬈咬緊了牙,輕輕地搖頭,細娟的眉宇緊緊蹙起,顯示出隱忍的樣子。


    落入江璃眼中,令他的眸光愈加冰冷陰騭。


    他霍然起身,冷然盯著她,語調依舊溫和:“你搖頭?我說的不對?不是這樣的?那是什麽樣?什麽原因可以讓你夥同我的弟弟去放走我的仇人?”


    寧嬈被他逼得步步後退,眸中若有難以拆解的隱秘愁緒,戚戚地凝著江璃,愴然道:“景桓,我……我是……”


    她好像是被逼到了懸崖邊,鬱結難紓,終於支撐不住,要吐露心聲:“我是雲……”


    “陛下,楚王來了。”崔阮浩恰在此時入殿,躬身道。


    寧嬈將要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


    江璃瞥了崔阮浩一眼,複又回來看她:“你剛才要說什麽?”


    寧嬈攥緊了臂袖,嘴唇發顫,餘光不自覺地瞟向殿外,那沐在細濛雨絲中的江偃,平靜而立,似乎也在看她。


    方才那一股湧上的熱血瞬時冷卻下來,似從石縫裏艱難滋生的衝動又被摁了回去,她深吸了一口氣,“沒要說什麽。”


    江璃冷誚一笑,掠了眼殿外的江偃,衝崔阮浩道:“朕現下有些累了,讓他在殿外等著吧。”


    崔阮浩端著拂塵,踟躕道:“奴才帶殿下去偏殿吧,這外麵可還下著雨呢。”


    “朕說讓他等著,聽不懂朕的話嗎?”


    崔阮浩一愣,看向江璃那凜然森寒的臉,默默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門被關上,隔絕了雨天垂暗的光,猶如兩個世界,就此相離。


    江璃不理寧嬈了,兀自彎身坐回來,提筆批奏疏。


    他不讓寧嬈走,也不跟她說話,等於是把她晾在了一邊。


    窗外雨勢漸急,水注澆灌下來,伴著電閃霹靂,似是聲聲震在了寧嬈的心上。


    她隱在冗長臂袖裏的手顫顫發抖,終於,鼓足了勇氣,上前,把江璃手中的筆奪了下來:“景桓,這事是我做錯了,你讓楚王回去吧,我們兩個之間的事何需把別人扯進來?”


    江璃的手停在半空,兩指微蜷,還維持著握筆的姿勢,定定地抬頭看她:“你心疼他?”


    “我們之間什麽事都沒有,我……”


    “你覺得他在外麵淋了一會兒雨,就會扛不住?”江璃麵上寒霜覆蓋般的寧靜,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我所經曆過的,比這艱難可怕百倍,同樣的出身,憑什麽景怡就一點苦也吃不得?”


    寧嬈咬住下唇,垂眸沉默。


    他寸寸移視著寧嬈的臉,眸中突散發出近乎於殘忍刺目的光,卻笑了:“好呀,我讓他走……”


    江璃站起身,繞到了龍椅後,探身進去摁了椅子後的機括,側後的牆轟然裂開,向兩邊推去,露出了幽邃漆黑的地宮入宮。


    寧嬈正處在驚駭中,腕上一緊,被江璃箍住了。


    他微微一笑,聲音和緩至極,溫柔至極:“阿嬈,我們既是夫妻,有好些事情是該感同身受的。曾經,拜灩妃和胥仲所賜,我在南郡那窮鄉僻壤的密室裏住了十年,你既覺得胥仲可放,覺得這沒什麽,那麽你便也進去試試這滋味吧。”


    說罷,他拖著寧嬈把她推進了地宮裏。


    寧嬈似乎是嚇傻了,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趴在地宮的地上,淒淒無助地叫:“景桓,景桓……”


    江璃已摁了藍寶石,那道門緩緩地合上,連同那淒慘的、嬌弱的呼叫一同關在了門外。


    他仿似失了全部力氣,頹乏地重重跌坐在龍椅上。


    驀地,他直起身子,揮袖把龍案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


    為什麽?她從不知心疼他!


    她永遠也看不破他那平靜外表之下潛藏的已瀕臨瘋魔的惡獸,還一次次地要來挑戰他的底線。


    凡是他的東西,不管是皇位、是物、還是人,都容不得他人覬覦,凡觸其逆鱗者,都必須得付出代價。


    他最恨欺騙,最恨背叛,寧嬈不會知道,自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掐住她的脖子。


    江璃的手緊攥成拳,平放在龍案上,不住的發抖。


    窗外大雨瓢潑,窗內更漏流沙,他歪頭看著陷落的細沙,還有後麵的那堵牆。


    彩壁繪釉,安穩篤靜地立在那裏,一點聲響都沒有,好像隻是一堵牆,冷冰冰的,沒有人氣。


    他不由得有些心慌。


    雖然這心慌細想來是沒有根由的,那地宮連根針都沒有,寧嬈能出什麽事?可這就是種不祥的預感,一旦落地,立時成根,難以拔除,且越長越繁茂,有參天之勢。


    外麵依舊狂風怒雨,吹動樹葉莎莎作響,枝椏敲打在窗欞上,聲響淩亂且密集,一聲聲撩撥著他心底的慌亂與不安。


    江璃站起身,把地宮重又打開。


    漆黑幽長的宮道一伸到底,借著門邊那點微薄的光亮,他看見寧嬈靠牆坐著,抱住膝蓋縮成了一團,身軀纖細,被寬大的繡裳包裹,宛如被遺棄的小狐狸。


    明明有光束落到了她的腳邊,可她好像沒看見似的,就低著頭,不說話。


    江璃默不作聲地走到她跟前,彎身握住了她的手,涼得讓他不禁一瑟,好像生了冰一般,放在手心摩挲,還能試出生了層薄薄的冷汗。


    他的心好像揪成了一團,悔恨與心疼一齊湧上來,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讓他不至於放棄所有的原則與底線,不顧一切地擁她入懷。


    表麵平靜地牽著她往外走,寧嬈就像隻木偶一樣,沒有多餘的表情,沒有抵抗,溫順地跟著他出來。


    地宮的門在她身後合上,她突然抬起頭,跟江璃說了一句話。


    “景桓,縱然你回到了長安,做了天下之主,可是其實你還在陶公村的那個密室裏,從來沒有走出來過,不是旁人不肯放過你,是你不放過你自己。”


    江璃背對著她,麵容上辛苦維持的平靜宛如被生生撕破,崩壞至極。


    良久,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阿嬈,你回去吧,我想靜一靜。”


    他凝神聽著後麵的動靜,內心的最深處又在隱隱期待著什麽,可是過了許久,寧嬈就站在那裏,不動也不說話。


    江璃勾唇:“我剛才已經讓景怡回去了,你不必擔心他了。”


    寧嬈凝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他們之後有了一段漫長的相顧無言的時光,絕不僅僅是因為江偃,而是他們自己,在原本該親密無間的關係裏灑下了芥蒂。


    ……


    寧嬈縮在龍椅的角落裏,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這段往事聽得她很是鬱悶,若要公正些,確實是自己有錯在先,唉,半夜三更,她氣勢洶洶地來找江璃算賬,難不成最後還得灰溜溜地回去自我反省麽?


    唉……


    她到底哪根筋兒搭錯了,當初要去幫江偃救一個江璃的仇人啊……


    真是鬱悶。


    江璃垂眸看著她的模樣,陰鬱稍散,不禁心情好了許多,道:“我後來推測,那胥仲未必是你想救,景怡或許還能對他存幾分感念的心思,但你……極有可能是孟淮竹讓你這樣做的。”


    寧嬈詫異:“為什麽?”


    “我查了胥仲,他生前行蹤詭秘,但影衛跟了許久,愣是沒跟出個所以然來,這大約與他在京中秘密結交的雲梁秘衛的掩護有關。我後來又抄了他的家,在他家裏發現了一些沒來得及銷毀、有關於雲梁蠱毒的書頁。”江璃凜正地看向寧嬈:“雲梁秘衛,蠱毒,這些都是灩妃經營多年的東西,也是雲梁人得以崛起的籌碼,我想,孟淮竹不會想讓他死的。”


    寧嬈抿了抿唇,耷拉下腦袋,哀歎道:“那我也不應該啊,我從前怎麽這麽不是東西啊……”


    江璃坐在她身邊,輕咳一聲,麵上難得帶了幾分悔愧:“我也不應該,再怎麽樣也不能把你關進地宮裏,我後來才知道你自小怕黑,我真是太混賬了。”


    寧嬈眨巴著瑩潤烏黑的眼睛看他,江璃極其自然地抬胳膊摟住她,把她往自己懷裏攬了攬。


    她便也極其自然地靠在江璃的胸膛上。


    門吱呦一聲又被推開了。


    崔阮浩在外麵仔細聽著,起先還有一兩句爭吵,後麵就沒動靜了。他擔心別再一言不合,是誰又把另一個給關進了地宮,又擔心多半皇後要吃虧,便硬著頭皮要進來再瞧一瞧。


    這一邁步進來,抬眼一瞧,方才還在炸毛的皇後已十分柔順乖巧地縮在了陛下的懷裏,而陛下緊緊地將她摟住,還拿下頜去摩挲她的鬢角。


    好一幅現世安穩、琴瑟和鳴的畫卷,看得崔阮浩一陣兒發懵。


    江璃不滿地抬眼睨他:“你這進進出出的幹什麽?閑得慌?”


    將麵貼在江璃胸前的寧嬈也甕聲甕氣地說:“就是,要是閑去別處,老來看我們做什麽?煩!”


    崔阮浩:……


    是!他煩!他也覺得自個兒煩,天天鹹吃蘿卜淡操心。


    他深躬了身,不得不提醒這位陷在美色裏把正事都拋諸腦後的陛下:“陳相還在西偏殿等著呢,他等了可有一會兒了。”


    “那就讓他再等一會兒。”江璃沒耐煩地說,說完又拿唇眷戀不舍地蹭了蹭寧嬈的側頰。


    崔阮浩:……


    行!你是皇帝,你說什麽都對!


    他躬身出去,並且發誓裏麵待會兒就算把房瓦拆了,他也絕不進來!


    終於安靜了,江璃摟著寧嬈,幽幽淡淡地說:“阿嬈,你剛才把我關在地宮裏,我自個兒在裏麵安靜待著,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低頭:“你不讓我殺雍淵,是不是因為你也認識他。不是這五年,是這五年以前,雍淵與你們家一直有來往,你怕我懷疑你的父親,所以不敢說?”


    寧嬈:……


    這腦子開過光吧。


    江璃觀察著她的表情,繼續揣度:“你之前跟我提過你的武功是義父教的,而這雍淵是孟淮竹的義父,他是不是也是你的義父?”


    寧嬈:……


    猜的可真夠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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