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孟淮竹張口之前,陳宣若又攔住了:“這一段以後再說,阿嬈年紀還小,接受不了這些東西。”


    “年紀小?”孟淮竹譏誚道:“我們是雙生女,我和她是同一日出生的……”


    話音剛落,小靜進來了,她關切地看了一眼被孟淮竹和陳宣若團團圍住的寧嬈,匆匆轉開,急道:“公主你快去看看吧,楚王他……”


    孟淮竹臉上盡是不耐煩,沒好氣道:“他又怎麽了?”


    “他……他說他不想活了,可在王府裏一堆人看著他,死也死不了,所以想死在咱們這兒,讓你給他找個好地方埋了就成。”


    孟淮竹一把甩開拉扯她、讓她冷靜的陳宣若,暴跳如雷:“我他媽欠他的啊?憑什麽我埋?棺材不要錢還是石碑香燭不要錢啊?……”罵罵咧咧地跟著小靜走了。


    留下陳宣若和寧嬈四目相對,宛如石化。


    過了片刻,陳宣若撫住額頭,輕微地歎了口氣,道:“走,我們也去看看。”


    兩人穿過回廊,循著大呼小叫的聲音去了前堂。


    前堂坐北朝南,正對大門建了宣派的祭台,上麵供奉著百餘座牌位,香火不斷。


    江偃平躺在祭台前的地上,一身淺褐色窄袖錦衣上泛著縷金絲線的淺潤光澤,饒是他這姿勢太過……不雅,但渾身還是流淌著雍容矜貴的氣度,與這稍顯寒酸的大堂顯得格格不入。


    他抬手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淚,哀戚戚道:“我這娘走了爹又不疼的孩子啊,簡直活著就是多餘,你們誰都別勸我,讓我死了算。”


    孟淮竹在一邊抱胳膊看他,冷凜凜道:“沒人勸你,我就是想說,你能不能換個地方死,還得埋你,不夠費勁的。”


    寧嬈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見那少年眨巴了眨巴眼,好像剛要進一步升級他那過分浮誇的表演,驀得,提溜轉的眼珠停下了。


    視線剛好落到寧嬈的身上。


    那澄澈的曈眸裏滿是好奇,一弓身子一踢腿,從地上翻騰起來,徑直朝寧嬈過來。


    從前到後,從左到右打量了她許久,嗞嗞道:“哎呀呀,瞧這長的,怎麽跟淮竹這麽像!你說你像誰不好,非要像她,她那麽醜……”


    “你才醜!”寧嬈瞪圓了眼,反擊。


    他一怔,後退幾步,去扯孟淮竹的衣袖,低聲道:“這就是你那雙胞胎妹妹啊……你把她找出來幹什麽?真想讓她去選太子妃啊?”


    滿臉的好奇心,好像忘了他剛才還在要死要活……


    孟淮竹剜了他一眼,“你管得著?”


    他悻悻然地把手收回來,嘀咕:“我不是想死嗎?要是你讓她去選太子妃,那我就不死了,我等著看看她能不能選上再死,不然等我到了那邊還得一直好奇,得多難受……”


    “江偃,你要不想死了,就給我滾回你的楚王府,大過年的,我們這兒沒你的飯。”


    江偃癟了癟嘴,耷拉著腦袋走出去幾步,又倒退了回來,把頭擱在孟淮竹的肩膀上,嚶嚶地開始撒嬌:“別趕我走,今日除夕家宴,禮部借口我孝期未滿向父皇上表讓我暫留王府,不必去桐花台,父皇……”他臉色一黯,有些淒鬱道:“父皇也同意了,我沒地方去,你就收留我吧。”


    孟淮竹沉默片刻,道:“你父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個時候大約不會拂你皇兄的意,我看這禮部官員準是在看監國太子臉色行事。”


    江偃的神情愈加淒愴,但一雙秀眸天生彎彎,縱然不豫,還是透出些勉強笑意。


    “你收留我了?”


    孟淮竹瞅了他一眼,道:“先說好,這可不比你的楚王府,沒山珍海味,隻有粗茶淡飯。”


    說罷,再沒看他一眼,負袖走了。


    ……


    臥薪塢裏植大片梅花樹,隆冬臘月,正是開花的好時節,紅豔如血,似碎玉一般隨風飄轉。


    寧嬈靠著回廊看了許久,直到鼻子凍得發僵。


    “你真要去選太子妃啊?”從她身旁探出個腦袋,充滿好奇地問。


    寧嬈搖頭,眼見夕陽如血,掛在山坳上,一時有些淒惶,低迷道:“我不選,我就想回家。”


    “想回家回就是了,怎麽……”江偃試探著問:“你爹娘也偏心,不讓你上家宴?”


    寧嬈又搖頭,抱著廊柱可憐兮兮道:“孟淮竹把我拐來的,她說告訴了我爹來接我,可還沒來。”


    “哎呦!那孟淮竹也太不是東西了!”江偃拉起腔調,作勢要去找她算賬。


    寧嬈滿是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你別去了,萬一惹惱了她把你攆出去怎麽辦?除夕之夜,嚴寒至此,你若是無家可歸,那不是太可憐了。”


    “你都聽見了……”江偃俊秀稚嫩的小臉上顯出些羞赧,道:“其實我剛才就是一時難過,沒控製住,又怕孟淮竹不肯收留我才來了那麽一出。我才不死呢,這大好河山,風光秀麗,死了就再也看不見了,我憑什麽要死?”


    寧嬈抿了抿唇,將快要凍僵的手攏進袖子裏,嗬氣成霧:“你知不知道這裏的關婆婆為什麽隻有一支胳膊?”


    江偃一愣,看著寧嬈那白皙精致的臉蛋,一雙眼睛水靈清澈,如有淨波汩汩流動,星星熠熠地看向他。


    少年懵懂,臉頰微微發燙,什麽都和盤托出了。


    “關婆婆啊,是我母妃的乳娘,當年她兒女雙全,有家有業,我母妃賜她恩典,就讓她出宮養老了。後來母妃死了,大魏出了新律典,非奴籍雲梁人不得居留長安與洛陽。關婆婆一家就被官兵抄了,家產被奪,兒女被殺,唯有她運氣好,碰上了淮竹,隻被官兵砍掉了一支胳膊,命保下來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甚是平常,仿佛已看過許多這樣的人間慘劇,區區這般根本不值得再生起任何漣漪。


    但眼波清淺,仍露出哀傷。


    寧嬈低下頭,默然片刻,隻覺心裏堵得慌,問:“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下了這樣的詔令,他們為什麽不快些走?非要等著官兵來抄家?”


    江偃凝著她看了一陣兒,倏然笑開,眼睛裏有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深沉淒鬱。


    “寧姑娘是吧?”他確定了她的姓氏稱謂,道:“尚書台辰時對外頒的旨意,巳時官兵就已經開始滿大街地抓人殺人了,區區一個時辰,旨意連宮門都出不了,尋常百姓從何得知?”


    “況且許多雲梁人在長安住了十多年,經營下偌大的家業,就算發覺官兵開始抓人殺人,他們如何能在短短時間內收整好一切出逃?好,就算不要錢,隻要命,青年壯丁也就罷了,老弱婦孺呢,他們跑得掉嗎?我聽說關婆婆一家人就是為了照應腿腳不靈敏的她,才錯過了出城的最佳時機,被官兵殺了全家。”


    寧嬈蹙起眉宇:“朝廷怎麽可以這樣?那個什麽監國太子也太惡毒了!”


    江偃目光微渺,搖了搖頭:“未必就是監國太子的錯,詔令與執行不符,也是常有的事。況且,現在大魏上下皆對雲梁人喊打喊殺,連我這麽個含有雲梁血脈的親王都被擠兌著,更何況是平民。這樣的做法,不會有哪個衙署管,自然也傳不到我皇兄的耳朵裏。”


    “那你呢?你怎麽不跟他說?”寧嬈忖度著江偃這話裏話外對他皇兄的維護,覺得這兄弟的關係不至於像外界傳得那麽緊張。


    江偃一愣,隨即悵惘地搖頭:“這一切發生時我正在景陵為我母妃守靈,等後來我知道了,已於事無補。”他長歎一口氣:“後來,就沒有這麽血腥了,不過是對雲梁人的打壓欺辱,鮮少鬧出人命,或是鬧出了人命,各家各院也都藏得嚴嚴實實,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連官司都沒法打。這種事,在皇兄那裏就是小事,隻要都城不亂,他不會管的。”


    寧嬈複又低下頭,心裏沉甸甸的,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


    “上之所好,下必甚之,反之亦然。”寒風蕭索,回旋宛若嗚咽,夾雜著,飄來了這麽一句話。


    寧嬈霍的站起身,回頭。


    孟淮竹領著寧輝從回廊盡頭走過來,寧輝提著個食盒,手臂上搭著寧嬈的狐毛大氅,什麽都沒再說,隻是把大氅抖開,給寧嬈披上,極仔細地給她把絲絛係好。


    “我怕你娘擔心,沒跟她說實話,隻說你要在郭祭酒家住幾日,陪他家大姑娘。你娘覺得大過年的,叨擾人家不過意,做了些糕點讓我帶著。”


    說罷,把食盒敞開,“我聽淮竹說你這些天也沒好好吃飯,先吃點吧,快要到宵禁的時辰了,咱們恐怕得在臥薪塢再叨擾一晚。”


    寧嬈捏了個糯米糍放進嘴裏,見孟淮竹和江偃都靜靜站在一邊,邊嚼著邊把碟子拿出來衝他們揚了揚,道:“你們吃嗎?”


    江偃隨意捏起一個扔嘴裏,而孟淮竹,卻是盯著那盤糯米糍,神情傷憂。


    半天,她才啞著聲道:“糯米糍……當初雲梁國滅,義父帶著我和母親逃到了益陽,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帶出來的錢花的差不多了,日子越過越拮據。我八歲生日那天,母親問我想吃什麽,我考量著家裏的境況,沒敢說太貴的,隻隨口說想吃糯米糍。可母親沒告訴我家裏已經沒錢了,她拿了銀釵偷偷地出去當,結果因為幾個銅板跟當鋪老板爭執起來,被人推倒,頭磕在了石階上。等我和義父找過去的時候,她已經流了太多的血,救不過來了。”


    孟淮竹一反剛勁常態,竟說得自己眼眶發紅,一副傷心欲泣的模樣。


    寧嬈突然覺得嘴裏這軟軟糯糯的東西變得像蠟,嚼之無味,把咬了一口的米餅又放了回去。


    她看了看寧輝,猶豫著問孟淮竹:“你說的這個母親,是不是我的生母?”


    孟淮竹道:“當然,我們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女,我的母親不就是你的母親嗎?”


    “那你有沒有替她報仇?”寧嬈攥緊了拳頭,氣勢凜凜地問。


    “當然。”她眉宇間浮掠上幾許快意恩仇的意味:“我和義父一起宰了那當鋪老板,不過……從那往後我們就過上了逃亡的日子。”


    寧嬈緊攥的拳鬆開,低下了頭,一時緘默。


    過了一會兒,她衝孟淮竹喃喃道:“我……我有爹娘,他們就我一個女兒,我……我不能跟你……跟你……”她舌頭像打了結,為難地說不出囫圇話。


    孟淮竹看著她,眼中一閃而過失落,但隨即掩去,隻剩一副清冷如霜的表情。


    江偃看出些端倪,忙道:“不認就不認吧,我看你兩也不是很像,沒準兒弄錯了。再說……我瞧著寧姑娘這性子也不太適合我皇兄,那冰山大孔雀還是配南瑩婉好。”他凝著低頭悵然的寧嬈,軟軟的狐毛簇在頰邊,顯得臉越發晶瑩動人,臉有些微微紅,往她身邊挪了挪,低聲道:“要不你嫁我吧,我覺得我比皇兄長得俊。”


    第64章 ...


    孟淮竹當即賞了江偃後腦勺一巴掌。


    “滾一邊去。”她毫不客氣地把江偃從寧嬈身邊拽開,嗤道:“花言巧語留著說給別人聽去,別來勾搭淮雪。”


    江偃被推得向後趔趄了幾步,被匆匆趕回來的雍淵扶住。


    他自腰間取出十二疊扇骨的折扇,朝著孟淮竹點了點,頗為嫌棄道:“你說說你,一個姑娘家,張口閉口‘勾搭’啊,‘滾’啊,成何體統?”


    孟淮竹不愛搭理他,轉而朝著一身霜雪歸來的雍淵頷首:“義父。”


    寧嬈站起來,望著雍淵怔怔發愣,呢喃:“義父?你也是雲梁人……”


    雍淵見著寧饒,臉上一閃而過訝異之色,轉而看向孟懷珠,詰問:“你把阿嬈帶到這裏做什麽?我不是說過了,她是寧嬈,與雲梁沒有半點關係!”


    一向囂張的孟懷竹像個做了壞事、遭了訓斥卻不服氣的孩子,道:“我也是沒有辦法,皇帝病重,一旦太子即位,且不說複國無望,雲梁人的處境也隻會更糟,若不早想計策,隻怕到時隻會任人宰殺。”


    雍淵那曆盡風霜,顯得極為滄桑的臉冷淡至極:“那你想怎麽樣?”


    孟懷珠握劍的手緊了緊,虎口緊抵住劍柄雕紋,道:“皇帝下旨,要從三品以上的官宦宗親貴女中為太子擇選太子妃,淮雪……在應選之列。”


    “荒唐!”雍淵斥道:“雲梁孟氏與江家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你父親便是死在那江氏齊王的手裏,你竟讓你的妹妹去擇選江氏的太子妃!”


    寧嬈在一旁看著他們爭執各不相讓的樣子,突然明白,孟淮竹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讓陳宣若把她帶到這裏來了。


    她想要拉自己入局,可顯然義父和父親都不樂意,唯有出此下策,指望著能在他們察覺自己失蹤之前先說服自己,這樣,後麵的事才好繼續推進。


    可惜啊,她暗自感歎,自己從小沒心沒肺、自由自在慣了,對於當什麽亡國公主,拯救黎庶於水火之中的崇高任務半點不感興趣。


    可那邊,醉心於複國的孟淮竹卻委屈起來:“我們雲梁本就勢弱,在這重重截殺之下宛若螻蟻,若是不用此計,我們何時能翻身?何時不再去過這擔驚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義父心裏清楚得很,淮雪的身上流著與我一樣的血,她有責任。”


    “她沒有!”雍淵字句鏗鏘:“從國主把她送出雲梁的那一天起,她就跟雲梁沒有半點關係了。”


    他上前一步,緊凝著孟淮竹,聲音幽緩卻堅定:“當年我親耳聽國主說過,從今以後她姓寧,與雲梁孟氏沒有半點瓜葛,自他往下,任何雲梁人都不能再去打擾她。”


    孟淮竹還想再說什麽,被雍淵打斷,“當年雲梁臣民視她為災異,逼著國主要燒死她,若不是國主心存仁慈,念著父女之情,將她送了出去,她現在早已不在人世,這一切你都清楚,淮竹你怎麽還忍心將她拉進這深淵裏?”


    一時緘然,相顧無語。


    孟淮竹眼中如蒙了層水霧,將那雙過分清透顯得有些冷鷙的眸子氤氳出幾分婉約意味,這英挺秀拔的少女透出些許柔弱,但很快,這份柔弱便消失不見,恢複了她往常的剛勁利落。


    深吸了一口氣,道:“算了,反正她也不願意。”


    而後再無贅言,提起劍轉身便走了。


    雍淵望著她的背影,那般單薄、瘦削,可是脊背永遠挺得筆直,宛若一座山,要扛起那故國殘骸與萬千遺民。


    他將視線收回來,落在寧嬈身上,微微笑了笑,溫聲道:“別放在心上,等你明天走了,就當沒來過,這一切也都不是真的,我保證,臥薪塢的人不會再去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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