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這場風波會隨著即將到來的改朝換代而結束,但豈料僅僅隻是一個序曲。


    登基前幾日江璃都宿在了宣室殿,其間確實出了些插曲,無外乎是以胥仲為首的灩妃黨羽在使絆子,但都被江璃一一化解。


    寧嬈則因要安胎,留在了東宮。


    閑來無事,寧嬈便去禦苑走了走,恰碰上沈易之。


    他是影山徐道人的高徒,論起來還是江漓的師弟,雖通武藝,但更精儒學,江璃平常話裏話外從不遮掩對他的賞識。五年後陳宣若拜相時,寧嬈就曾想過,若沒有後來的變故,如果沈易之一直跟在江璃的身邊,或許那剛弱冠便拜相的人就是他。


    可惜,一切都沒有如果。


    沈易之本在桐樹下對著翩然墜落的樹葉發呆,冷不丁見寧嬈走近,忙端袖揖禮。


    他容顏清俊,稍顯瘦削,一身雪白的闊袖襦衫,孑然而立,頗有些遺世佳公子的風韻。


    “前朝事忙,沈大人不去宣室殿,為何獨自流連在此?”


    沈易之神情寥落:“臣有些事想不通。”


    “什麽事?”


    沈易之凝著寧嬈看了一會兒,又看向她身邊的小靜,寧嬈會意,衝小靜道:“你先下去吧。”


    禦苑中隻剩下他們兩人,沈易之壓低了聲音:“天地君親師,臣自小學的便是忠孝節義,可是如今,卻不知這四個字在所效忠之人的心裏是何位置。”


    寧嬈知道他說的是江璃弑父一事,“你跟在他身邊許久,豈不知他的難處和痛處?”


    沈易之搖了搖頭:“這世上人人都有難處,也有痛處,可未見得人人都要去殺父弑君。”他垂眸正視寧嬈,射出堪稱咄咄逼人的視線:“難道說太子妃也認為他做的對嗎?今日有了難處可以弑父,那麽明日有了難處是不是就可以殺妻滅子了?”


    寧嬈一噎,不知該如何回他。


    好在沈易之也不強求她回答,拖曳著闊袖後退了幾步,潔如霜雪的裾角被踩住,碾入碎葉泥屑。


    他便步步後退,踉蹌著轉身走了。


    這是寧嬈最後一次見他,再聽到沈易之的名字是在三日後江璃的書房。


    登基大典已臨近,江璃曾說若無要事他不會再回東宮,隻等登基後他和寧嬈入主宣室和昭陽兩殿,但三日後他卻破天荒地回來了。


    原因無二,沈易之失蹤了,若僅僅是他失蹤還好說,但他和一些東西一起消失了。


    當日江璃喂給先帝喝的並不是絕對的毒藥,而是由幾味烈性草藥組成的藥湯,這些初看平平無奇,但卻與先帝慣常飲用的藥相克,服之必死。


    江璃臨時得知先帝召楚王回長安,慌忙之下曾給崔阮浩一副東宮令牌,讓他去太醫院取藥。依照慣例令牌存放在太醫院,連同取藥的簿子一起存放,為的就是日後好查驗。


    先帝死後,江璃第一時間便命沈易之去將這些東西銷毀,可是,誰也沒有料到,他並沒有銷毀,而是偷偷地留下了東宮令和藥方,甚至借著奉新帝詔令的由頭,翻看了先帝脈案,偷偷地把先帝生前使用的藥方也一同帶走了。


    東宮令,兩張相克的藥方,再加上沈易之這個人,是一條完整的證據,足以證明江璃曾經殺君弑父。


    因此甫一發現沈易之失蹤,江璃便火速召見阮思思,將事情原委說給了她聽,阮思思當下保證,就算尋遍千山萬水也定會盡早把沈易之給找回來。


    誰料,這一聲盡早便是五年。


    沈易之從此便似從人間蒸發,直到五年以後也杳無音訊……


    因沈易之的事江璃將太醫院上下徹查了一番,換掉了不牢靠的人,卻陰差陽錯查出了一張陳年古方。


    此方記載了雲梁一種特殊的蠱毒——情蠱。


    太醫院的人來報時寧嬈就在江璃的身邊,乍一聽‘情蠱’,心裏咯噔一下,因那日說起先帝死因時孟淮竹曾無意中提起。


    “雲梁情蠱有攝心之用,施蠱人隻要以鮮血喂養,種於受蠱人的身上,那麽受蠱人就會對施蠱人死心塌地,言聽計從,宛若用情至深,故而叫情蠱。”


    寧嬈隻覺腦子蒙了一瞬,想起什麽忙去看江璃。


    江璃果然臉色煞白,薄唇緊抿,透出些陰鷙來,將太醫緊緊盯住。


    太醫顫顫地繼續道:“但情蠱有一個弊端,雖施蠱人活著時會令受蠱人心神受惑,糊塗至極,但若是施蠱人死了,那麽情蠱的作用就會一同失去,受蠱人就會恢複神智。”


    “先帝生前便是中了灩妃所施的情蠱,是以,灩妃活著的時候先帝會被她蒙蔽,幹下許多糊塗事,而灩妃一死,先帝便恢複了神智,什麽都明白了……灩妃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大約一察覺自己命不久矣,便開始給先帝下六尾窟殺,就是怕等自己死後先帝明白過來毀了她所布下的朝局,但或許上天有眼,讓先帝比灩妃多活了兩年……”


    一聲刺耳的碎瓷聲,是江璃隨手抄起茶甌重重地摔到了太醫的跟前,瓷片飛迸,嚇得太醫連忙跪倒。


    江璃的聲音冷若寒霜:“誰讓你來跟朕說這些的?”


    太醫哆嗦著,但眉眼間卻殘存著一絲勇氣,仰頭看向江璃:“自然是先帝。他生前已知自己半生荒唐,毀在了這情蠱上,也知陛下心中恨他至深,可是卻沒有勇氣對陛下說出實情。堂堂一國之君,被一個女人和一條蟲子玩弄於鼓掌之間,這如何能對自己兒子說得出口。”


    江璃道:“那為何現在就能說了?”


    “人死如燈滅,先帝囑咐臣等陛下坐上帝位要將實情對陛下合盤托出……”


    江璃伏在龍案上的手緊攥成拳,青筋根根突兀,微微顫抖著。


    他隻以為當年灩妃死後,父皇將他召回是順應了朝野臣民之心,從未想過,他回得太過順利,父皇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改變了對他的態度。


    在往前,他離宮之前,許多次見到父皇和灩妃在一起,那時他還年輕,可雙眼卻總是渾濁時時透出茫然,像是沒有了靈魂一樣。許多人都注意到了,隻以為是君王耽於美色,掏空了身體……


    等到他成年回宮,再見到父皇時,他雖比從前老了十歲,但眼睛卻比從前清明了許多,看向他時,似乎又做回了往昔那個慈父。


    當時江璃表麵恭順,內心極為不屑,認為他是在惺惺作態。


    想必,父皇也察覺出了他隱匿在溫煦外表之下的戾氣,所以才遲遲下不了決心對他說實話吧……


    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好像拿到了打開機括的關鍵鑰匙,許多從前不曾注意到的事情如今也有了明晰的解釋。


    比如,當初他一心想要娶阿嬈,但陳家和南家皆對太子妃之位虎視眈眈,父皇夾在中間也頗應對了些官司,但最終,他還是同意了,道:“朕想讓景桓娶他自己喜歡的人為妻。”


    那時江璃認為父皇這是在忌憚他監國太子日益膨脹的勢力,所以巴不得他娶毫無根基的文官清流之女為妻,而全然忽視了他眼中那脈脈流動的真情摯意。


    就算沒有忽視,也隻以為他是在做戲吧。


    若是那個時候江璃能稍稍清醒一些,少些怨恨,多些機敏,就該想到他是君父,大權在握,就算是對他心有愧疚,又何必將戲做到這個地步?


    可惜,一切都已經遲了,他的父皇,他曾經最愛戴最信任的父皇,也是他最憎恨最怨懟的父皇,最終還是死在了他的手裏。


    這到底是父皇的錯,還是他的錯?


    他又能去怪誰?


    寧嬈在一旁想著這些事情,突然意識到,如果先帝不曾動過易儲的心思,那麽他為什麽要在自己彌留之際堅持召江偃回京?


    若是他早就看破了江璃的心性,那麽可能會料到此舉會逼得江璃不得不鋌而走險去弑父……等到他死後,再安排這個太醫把事情真相說出,已經鑄成大錯的江璃必會至深愧疚。隻要他愧疚,那麽對於先帝彌留之際提出的要求就會盡全力做到。


    他在彌留之際,曾拉著江璃的手求他善待江偃,就究竟是將死之人回光返照般殘餘的掛念,還是……早已計算好的。


    她深陷於心事中,突然被一聲悶墩的錘擊聲驚醒,江璃一掌狠狠擊在了龍案上。


    咬牙切齒道:“錯的是灩妃!是這些雲梁人!他們製蠱用蠱,本就是逆天而為,還去破壞別人家的父子親情,炮製人間悲劇,他們……統統都該死!”言罷,他喚進在偏殿等著傳召的內舍人,吩咐道:“傳朕旨意,令各司屬衙嚴查滯留在京的雲梁人,一經發現,亂棍打死!若有人膽敢窩藏包庇他們,同罪同罰,嚴懲不貸!”


    “景桓!”寧嬈趕在內舍人領命出去之前,慌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江璃臉色森冷可怖,那雙手更是繃得像一塊冷冽的鐵,他看向寧嬈,反攥緊她的手,用力至極,幾乎能聽見指骨相錯的聲音,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妻子,該與我同心同德,我所恨的便該是你所恨的,不是嗎?”


    寧嬈覺得自己的手快要被江璃捏碎,那清晰的痛楚傳上來,連同江璃眼中陰沉的煞氣,擊散了她所有的意識。


    內舍人有感於帝王怒火,生怕當了被殃及的池魚,忙領旨告退。


    寧嬈緊凝著江璃,他眉目森冷,繚繞著戾氣,在這陰暗的深重殿宇裏,似是要以天下獻祭的鬼魅修羅。


    她突然感覺到了深深的恐懼。


    縱然她當上了皇後,縱然她的夫君是操縱生殺大權的皇帝,他也絕不會成為雲梁的救星,他隻會是摧殘者,是毀滅者。


    若是今天之前,她還存著一份僥幸,或許終有一日幹戈能為玉帛,江璃會意識到雲梁百姓無辜。可今天之後,她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等慘劇發生於身,不管是誰,都沒有必須原諒的義務。


    而雲梁想要脫困,便不能再賴於旁人的施舍、憐憫,隻能靠自救。


    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在孟淮竹提出要救胥仲之時,她隻略微猶豫了猶豫,便答應了。


    當初雲梁飼有百蠱,儲有關於秘蠱的萬卷書籍,都在當日南淮城破時被齊王江邵誼下令付之一炬。而唯一幸存的一批,便是當初作為嫁妝被孟文灩帶到長安的這一批。


    這些東西孟文灩生前保存得很好,而她死後,全都落入了胥仲之手。


    胥仲在察覺江偃與孟淮竹有聯絡時,便是以這些東西為資本,要求孟淮竹救他脫困。


    寧嬈、江偃、孟淮竹他們三人各有分工,合力營救胥仲,但那份赦免胥仲的假聖旨上的玉璽印卻是寧嬈親自蓋上。


    救出胥仲,寧嬈居功至偉,而五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為她這個決定而後悔。


    胥仲此人陰險詭詐,根本不是真心投靠雲梁,不過是想利用孟淮竹的身份及她背後的雲梁勢力而給自己的野心立一個名目。


    短短數載,他憑著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和手中握有的資本迅速取代了孟淮竹在雲梁內部的威信和地位,成了直接發號施令的那個人。


    孟淮竹空有蠻力,卻無能為力。


    寧嬈和孟淮竹最後一次爭吵就是因為胥仲堅持要讓寧嬈效法當年的灩妃,給江璃下毒。


    “我在南淮的地位大不如前,你是我的妹妹,若能做成此事,長老們定能重新擁護我。”


    此時距離江璃登基已有五年,這五年間寧嬈在江璃身邊耳濡目染,看慣了這世間最險惡的心機,最迂回的陰謀,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懵懂單純的少女。


    她對孟淮竹的話嗤之以鼻:“你是雲梁公主,是孟氏血脈,可這些長老們照樣棄你而擇胥仲,這說明了什麽?說明在他們的心裏,所謂高高在上的王嗣血脈遠不如眼前的利益來得重要。”


    “若是我照著胥仲的意思做了,惹得大魏朝局大亂,你又憑什麽覺得獲利最多的會是你?會是雲梁?”


    孟淮竹煩躁起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說來說去你就是不舍得江璃!胥仲雖然陰險,可他有句話說對了,你心裏向著誰,怎麽想的,隻有你自己知道。”


    寧嬈也拍案而起,且氣勢全然不輸孟淮竹,她厲聲道:“是,我是舍不得景桓。可是姐姐,這麽些年來我為雲梁做了多少事你全都看在眼裏。我可以為了你為了雲梁舍棄我自己,但是我絕不能讓我的犧牲變成滿足他胥仲私欲的工具!”


    她走進孟淮竹,道:“姐姐,你好好想想!如今英儒年幼,一旦景桓倒下,朝中群龍無首,獲益最大的會是誰?除卻帝脈之外,最為尊貴的是誰?你這麽想,胥仲的用心不是一目了然嗎?”


    孟淮竹垂下眼睫,思索片刻,突然抬頭:“景怡……”


    寧嬈道:“胥仲自入南淮,便口口聲聲要尋找大哥孟天澤,匡扶雲梁孟氏的社稷。若這是他的真心,他何必將暗衛和蠱蟲緊緊攥在自己的手裏,而不交予你?難道你一個孟氏長女會對自己家的王嗣有二心嗎?他這番作為,隻有一種解釋,那就他暗藏禍心,不可告人。”


    寧嬈嘲諷地勾了唇:“從前我並不十分確定自己的猜測,可是這一次他不遺餘力地提出要我給景桓下毒,我便徹底看破了,他的一顆心都在景怡的身上,所做的便是在為景怡鋪路。”


    孟淮竹如夢初醒,沉思許久,鄭重地問:“據你猜測,景怡是否是他的同謀?”


    若是,那麽當年景怡在她和胥仲之間充當中間人,配合她們營救胥仲的行為就有了另一種解釋。


    寧嬈沉默了一會兒,搖頭:“我覺得不是,我相信景怡,他對於胥仲的野心全然不知。”


    孟淮竹看著自己妹妹凝重的麵龐,產生了些許依賴的心理,試探著問:“那麽依你之見,下一步該怎麽做?”


    寧嬈回望姐姐,突然緩和了神色,幽然一笑,至柔至緩地說道:“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我若是公然違抗胥仲和長老們的決定,便會連累你,到時他們會以正當的名目把你驅逐出去,而那時數萬的雲梁子民就會完全落入胥仲的手中。他們會被他的偽善所蒙蔽,成為他攻擊大魏的武器,最終以卵擊石,自掘墳墓。”


    “所以,要麽做,要麽就按照雲梁的規矩來,一杯六尾窟殺,生死由我,和你們再無瓜葛。”


    “淮雪!”孟淮竹道:“不,事情未到這一步,不能這樣做!”


    寧嬈望向窗外,疏桐搖曳,漏靜沉寧,天邊有縹緲的孤鴻影,初春之景,遠遠望去,宛如筆墨丹青。


    這大好山河,秀麗至斯,何以言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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