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提及沈易之,寧嬈的一顆心直往下沉,她試探著問:“為什麽突然提起沈易之,你……見過他?”


    江偃嘲諷地勾了勾唇角:“你這麽關心我有沒有見過他,是不是因為皇兄正在找他?他的手中有指向當年父皇駕崩真相的證據,是不是?”


    寧嬈看著他的神情,道:“這麽說你也沒有見過沈易之,那這些事你是從哪裏聽來的?”她沉色思索了一番,神情陡然凝重:“胥仲。”


    江偃沉默不語。


    寧嬈道:“你私下裏見過胥仲,他跟你說了這些話,你也信了?”


    江偃道:“你給我一個不信的理由,你來說服我這不是真的,皇兄從來沒有幹過那樣的事,都是胥叔叔在汙蔑他。”


    寧嬈凝睇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景桓從來沒有幹過那樣的事,都是胥仲在汙蔑他。”


    江偃與她對望了許久,忽而把視線移開,神情慘淡地搖了搖頭,邊搖邊後退:“騙我,你根本在騙我。”他跌坐在木凳上,仰頭,目光銳利帶著質問地厲聲道:“他做了這樣的事,你還在袒護他,你一直在袒護他!”


    寧嬈心裏慌到極致,她掃了一眼屋舍四周,腦子在極短的時間裏閃過許多念頭,但都一一被自己否定了。


    在這種慌亂中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口氣,緩聲道:“景怡,我是在袒護,這件事……景桓有錯,但是,錯的絕不是隻有他一個。”


    江偃定定地看著他,目光如冰:“你這是什麽意思?父皇有錯,父皇虧待了他,所以他就應該來弑君殺父?”


    寧嬈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緘然不語。


    江偃卻不放過她,霍得站起身,逼近到她跟前,目光灼灼,冷聲道:“這麽多年,父皇一直想要補償他,我也一直讓著他,我從來沒有想和他爭過什麽,父皇也再沒有傷害過他,他為什麽這麽狼心狗肺,簡直畜生不如!”


    “夠了!”寧嬈把視線移回來,望著江偃,眸光雪亮,音色滿是嘲諷:“你覺得先帝想要補償景桓了,你不跟他爭,他就應該感恩戴德,盡棄前塵了?”


    “江偃,你還真是天真得很,不愧是被灩妃和胥仲護著長大的,不識人間疾苦得很啊。”


    江偃不防她會這樣尖刻相對,像是有把尖刀被插入心窩,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她。


    寧嬈眉眼間繚繞著沉痛,憐惜,不禁放緩了語調:“你覺得被逐出長安十年僅僅隻是換了個地方住嗎?僅僅隻是衣食簡陋,被虧待了嗎?我告訴你,最令人痛苦的不是粗茶淡飯,而是被摯親的人所拋棄,是終日裏處在那種朝不保夕、隨時可能陷入危險而根本不會有人來救他,甚至都沒有人在乎他的生死的恐懼裏。景怡,你心裏清楚,如果不是你和你母親的存在,景桓本不必過這樣的日子。”


    江偃咬住了牙,氣勢弱了許多,可仍保留著最後一絲倔強,梗著脖子道:“那……那他也不該……”


    門被人從外麵踢開,亮眼的天光一晃灑進來,耀得寧嬈眯起了眼。


    江偃正心裏鬱悶,強壓下去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了,直接破口大罵:“我不是說誰都別靠近嗎?聾了都……”


    待他看清了來人,話音戛然而止。


    江璃一襲墨緞錦袍,負著袖子,幹淨利落地進來。


    他瞥了一眼江偃:“說誰聾了?朕看你是活膩了。”


    江偃瞪圓了眼,惡狠狠地盯著他,目光隨著他的漫步而移動,好像一隻滿含殺意的餓狼,等待著時機隨時準備上去跟對方決一死戰。


    江璃隻當沒看見,一臉的平靜信意,走到寧嬈跟前,握住她的手,目光柔眷,滿含深情,溫聲道:“剛才我都聽見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這麽了解我。有些事情,我藏在了心裏不願意去揭自己的傷疤,無法對你說出口,可是有時我又希望你能明白我,原來你一直都明白。”


    寧嬈輕挑唇角,將另一隻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一直惶惑不安的心隨著江璃的到來而安沉下來,她道:“是啊,我一直都明白,景桓,我遠比你想的更加了解你。”


    兩人四目相對,柔波繾綣,滿是蜜意蕩漾。


    江偃:……


    他們兩這是在幹什麽?!


    這事情好像還沒解決吧……他們好像還沒給他個交代吧……這就開始談情說愛了……


    他是不是有點多餘……


    心頭梗著的那股氣瞬時膨脹了起來,他二話不說,抽出劍,直接架在了江璃的脖子上。


    本來正握著寧嬈的手一訴衷情的江璃一滯,隻覺脖頸微微涼,他淡定地低頭看了看,見亮熠的銀刃從頸側伸出來,好像隨時準備把他的脖子斬斷。


    他極為淡定地把寧嬈往後推了推,讓她離劍刃遠一點,斜眼掃了一下江偃:“把劍收起來,我們好好說話。”


    他語調平和,可神態卻是滿滿的蔑視,這嚴重的傷害了江偃那顆剛剛在傷慨中滾蕩過的幼小心靈。


    江偃緊握住劍柄,大義凜然道:“就這樣說,你今天要是說不出一二來,我就送你下去見父皇,讓你去親自向他賠罪。”


    “你還來勁了是不是?”江璃聲音陡高,戾氣畢露,斥道:“拿開!”


    江偃被他陰鷙的聲音震得一哆嗦,沒把控好力道,手裏的劍一顫,鋒利的劍刃劃過江璃的脖頸,在上麵割出了一道細細長長的血痕。


    寧嬈一見江璃受傷,顧不得別的了,忙上前一個魚龍探爪擒住江偃握劍的手腕,捏住了向外一翻,手勁帶風順著劍柄一敲,將他的劍打落。


    她把江偃推開,去查看江璃的傷勢。


    幸好,隻是輕輕的割了一下,血已在傷口處凝固,她從袖間掏出錦帕捂住傷口,心疼道:“我去向姐姐要一點藥,等著我。”


    說罷,瞥了眼還在發愣的江偃,低下頭把他的劍撿起來,帶上推門出去了。


    出去之後,寧嬈站住,深吸了口氣,極體貼地回身幫他們把門關緊。


    屋內隻剩下江璃和江偃兩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


    還是江璃先開口:“今天胥仲來找你了?”


    江偃如今連驚詫都不會了,他這個皇兄向來耳聰目明,這小小驛館裏到處都是禁衛,他自以為隱蔽的行蹤又怎麽能瞞得過他。不然他也不會如此恰到好處地出現在這裏了。


    江璃掠了眼他的神情,繼續道:“如今這情形,朕與胥仲是不能兩立了,朕不讓你為難,你若是覺得他在你心裏比較重要,你就隨他去吧,朕不留了。”


    “你他媽放屁!”江偃紅著眼睛破口大罵。


    等罵完了,兩人都愣了,江偃雖然自小便被寵得無法無天,養成了個頑劣不羈的性子,但到底是按著皇子的正統規矩養大的,知書識禮自不必說,這等粗鄙的髒話從未從他的嘴裏聽到過。


    而江璃,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心裏一個聲音不停重複,且越來越大,越來越急躁。


    反了!這熊孩子反了!敢罵他!


    察覺到江璃眼底漸漸聚起的陰鷙,江偃隻覺後脊背發涼,冷氣颼颼得往上冒,趔趄著後退,邊退邊道:“是你逼我,你分明就是在倒打一耙,我幾時向著胥仲不向著你了?除了救胥叔叔那一次,我從來都沒有在他麵前出賣過你,我今天就是想替父皇、替我自己討個說法,你……你站住了,別過來,你……想對我怎麽著?我告訴你,父皇在天之靈看著呢,你……你敢傷我,他……他不會放過你。”


    江璃冷著臉忽而朝他揮出去了拳,嚇得江偃一聲哀嚎,忙環起胳膊抱住自己的頭。


    預想中的重擊遲遲沒有落下,江偃試探著睜開眼,當即便覺衣領一緊,被江璃提溜了起來。


    他像老鷹啄小雞似得被江璃提到內間,甩到牆壁上。


    而江璃自始至終容色沉靜,聲音平緩,道:“有些事本不想讓你知道,可事到如今,看來不告訴你不行了。”


    江偃緊抓著自己的衣領,惶惶地看著江璃。


    他的聲音毫無波瀾,似乎這些事再也牽動不起他的情緒。


    “朕若是說,當年父皇是有意誘我去給他下毒,你信嗎?”


    江偃一愕:“他誘你下毒?這怎麽可能?”


    “是啊,不可能,可這是唯一的解釋。不然,他為何要在臨終前大張旗鼓地召你入宮,還讓禁軍統領打退了朕的東宮軍,強行拉你入謁。父皇若無易儲之心,就該知道這樣的行為意味著什麽。”


    江偃回憶著五年前,那些有些褪色的畫麵紛紛疊疊的鋪陳在眼前。


    他突然想起了胥仲曾經試圖灌輸給他的想法,胥仲說,先帝在臨終前有了易儲之心,所以才會急召他入宮,這皇位本就是他的,是江璃強了。


    江偃那時隻覺得荒謬,且他對這萬裏江山、千秋帝座一點興趣都沒有,所以聽過也就罷了,從沒有細想。


    難道這是真的嗎?


    江璃見他神情變幻莫測,最終糾結又充滿懷疑地看向自己,心下了然,滿臉不屑:“你該不會真信了那些蠢貨的鬼話,以為父皇臨終前要把位子傳給你吧?憑你,守得住這動蕩的山河,震得住那些滿懷鬼胎的朝臣嗎?你自己有幾斤有幾兩心裏沒數嗎?”


    江偃眼一橫,氣道:“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不是要跟我解釋清楚嗎?為什麽要一直貶我損我?我再沒幾斤幾兩也不是你家的飯長大的……”他一頓,心想,好像不對,從前他吃的是江家的飯,江家自然也是江璃的家,而等到江璃登基之後,他的食邑和封地更是江璃賜的,那是實打實地在他手底下討飯吃……


    可是說出去的話也不能收回來,特別是在這個時候,江偃恨恨地有將臉轉過去,不去看兄長。


    江璃倒沒有去挑他的字眼,反倒是神色誠懇,低頭輕咳,好像當真反省了一番自己不該對弟弟進行言語上的攻擊。略過剛才的話不提,接著道:“我告訴你,父皇不可能會有易儲之心,他已被灩妃蒙蔽了十年,灩妃死後,他清醒了過來,對那樣對待我悔恨不已,所以才迅速地把我接回長安,你若是記性好,想想父皇臨終前的幾個月,幾乎是把朝政軍權全部都交到了我的手裏。別說他是否有易儲之心,但凡他在你我之間有絲毫的猶豫之意,也不會做得如此幹脆利落。”


    江偃順著他的話回憶了一番,不置可否,隻是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訊息,道:“你說父皇被我的母妃蒙蔽,是如何蒙蔽的?”


    這便是今日談話關鍵之處,也是江璃著重想要告訴給江偃的,可話到嘴邊,他卻猶豫了。


    江偃看著他這副模樣,心中湧過不好的念頭,但還是道:“你回答,不要顧忌我,我要知道真相。”


    江璃咬了咬牙,垂下睫宇,沉聲道:“雲梁情蠱,有攝心之用,施蠱人隻要以鮮血喂養,種於受蠱人的身上,那麽受蠱人就會對施蠱人死心塌地,言聽計從,宛若用情至深,故而叫情蠱。”


    江偃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神情茫然,卻又好似在冰麵之下迅速崩壞。


    江璃的聲音依舊平緩無波,響在耳邊。


    “但情蠱有一個弊端,雖施蠱人活著時會令受蠱人心神受惑,糊塗至極,但若是施蠱人死了,那麽情蠱的作用就會一同失去,受蠱人就會恢複神智。”


    江璃看向江偃,道:“你現在知道,為什麽父皇會對我如此愧疚,為什麽他不會有立儲之心了吧,當年他將我貶黜出長安,這原本也不是他的本意,是受了情蠱的操縱,被灩妃利用了。”


    “還有……”江璃頓了頓,攥緊了拳,將視線從江偃身上移開,閉了閉眼,極為不忍,但還是說了出來:“父皇當年身體日漸衰弱命懸一線也不是因為病,而是因為他中了毒,這個毒你應該了解,阿嬈也中過,六尾窟殺。”


    江偃覺得如有一口沉鍾從天而降,轟然砸在他的頭頂,隻覺暈眩至極,荒謬至極,他道:“這不可能,六尾窟殺乃是雲梁不外傳的秘毒,外人無法獲得……”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終於,手穿過事情的表麵觸到了內裏,他的臉一瞬血色盡失,蒼白得如同一張紙,嘴唇不停得打顫。


    第87章 ...


    整整半個時辰,江偃跌坐在牆邊,抱著膝蓋一動不動,秀致的雙眸空洞無神,茫茫然投向前方,視線渙散,總也聚不到一起。


    江璃站在他身邊,斜倚著穹柱,看看他,將視線移開,沒忍住又再了移了回來,歎道:“之所以不告訴你就是怕你會這樣。”


    江璃彎身蹲在江偃身前,雙手握住他的肩胛,溫聲道:“這些事都過去了,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過來了,你就把這些事都忘了,還像以前一樣好好生活,行嗎?”


    江偃怔怔地抬頭看著兄長,啞聲道:“皇兄,你忘的了嗎?你能把過去放下嗎……”


    在他目光炯炯的注視下,江璃躲閃開他的視線,默然片刻,道:“還有最後一件事,等做完了我就把過去放下。”


    “你放不下。”江偃的目光中滿是傷悒,還夾雜著暗淡的心疼,戚戚落落地看向江璃:“從前我總是搞不懂你,覺得你對雲梁的憎恨太深,對雲梁太狠,甚至還暗中怨過你。可現在我都明白了,這些事梗在心頭,沒有那麽容易放下。你所謂的放下不過是在安慰你自己,除非你自己想通了,沒有條件地放下,否則即便是做完了你口中的最後一件事,此仇此恨還是會長在心頭,久久地折磨著你。”


    江璃一滯,清冷道:“可是最該死的人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我總不能為了解開自己的心結,去做個大度的人放過他吧?即便我肯放過他,他也不會放過我。”


    江偃垂下眉目,沉默良久,推開他,掙紮著站起身,道:“皇兄,以後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不會再攔你了。”


    說罷,推開門,踉蹌著走了出去。


    寧嬈從孟淮竹那裏去了藥之後一直守在屋舍外的回廊上,見江偃如喪考妣地走出來,叫了他兩聲,可他充耳不聞,隻身形晃蕩,跌跌撞撞地朝驛館外走,寧嬈生怕他再出什麽事,向守在廊下的幾個禁衛使了眼色,他們會意,跟在了江偃的身後。


    寧嬈稍稍放了心,便進去給江璃上藥。


    玉色清涼的藥膏抹在傷處,順著肌理絲絲滲入,很是舒服。江璃凝望著寧嬈的眉眼,嗅著她身上那股清淡怡人的香氣,心情緩緩平靜下來。


    “本來以為可以瞞一輩子的事,可到頭來還是得親口說出來,我以為自己幾乎無所不能了,唉,原來有些事還是會有無可奈何的時候。”


    寧嬈想了想,說:“讓景怡知道也未見得是壞事,他也不是個瓷娃娃,碰一碰就碎了。讓他知道了,讓他心裏有數,總好過有心之人趁隙過來挑撥離間。”


    江璃眼中生出陰戾的機鋒,冷冷道:“胥仲,他還真是無所不在啊……”


    話音甫落,外麵傳進禁衛的聲音:“陛下,函關戰報,寧大夫派人加急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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