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有一人名喚邢峻,生得偉岸高大,眉目英挺,煥娘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正胡子拉碴,人也懶懶散散,吊兒郎當。


    後來倒是略整理了自己,至少把胡子弄幹淨了。


    也不知冬惠做了什麽,漸漸地邢峻就對著冬惠殷勤得很,時常跑來對冬惠噓寒問暖。


    春惠起先還說了冬惠幾句,不僅是為著冬惠自己,也是為著這樣對煥娘不好,本就不該出來拋頭露麵的,身邊的丫鬟還和個萍水相逢的外人不清不楚,實在難看。


    隻是冬惠每回聽了也就笑笑,看著並不放在心上,煥娘又一向不管這些事,隨她們自己,春惠說了幾次也就不再提起。


    邢峻來得愈發勤起來,有一回親自打了條魚上來,讓船上的廚子熬了香香濃濃的魚湯,剛盛出來就給冬惠這裏送了來。


    冬惠跟著煥娘,邢峻火急火燎就當著煥娘的麵拿來了魚湯,冬惠自然不可能把魚湯獨吞,於是煥娘和春惠也喝了一些。


    煥娘是向來沒什麽架子的,出門在外更是,春惠和冬惠跟著她時日久了便也覺得很是鬆快。


    煥娘喝了半碗魚湯就停下讓春惠和冬惠繼續喝了,又問冬惠:“他是不是喜歡你?”


    這一句直直白白,一出口冬惠就紅了臉,搖搖頭不說話。


    臉上的表情卻是藏不住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冬惠自己也不是沒有那個意思。


    “奶奶別打趣她了,”春惠笑道,“倒是回去就要給她配人了。”


    這下冬惠臉漲得更紅,放下碗就要去打春惠。


    煥娘也在一邊道:“你若願意跟他就跟唄,我把你賣身契還給你。”


    “奶奶和春惠真是太壞了!”冬惠紅著臉拋下這句話就跑了,留煥娘和春惠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煥娘細細思索了一陣,才道:“冬惠嫁他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人不知根不知底的,不敢隨便把她許人了。”


    “還是奶奶想得周到,”春惠穩重,不會去胡亂摻和,“怕也隻是一時興起罷了,哪能認真。”


    話雖如此,邢峻卻來得越發肆無忌憚,惹得冬惠也成日心不在焉。


    終於有一天晚上,煥娘剛剛睡下,將睡未睡之際裴宜樂進來了,她連忙睜大了眼睛。


    他這幾日不怎麽能見到人影,也不咋地在幹什麽,有幾回回來的時候煥娘已經入睡。


    裴宜樂累得連跟煥娘插科打諢嬉鬧的力氣都沒有,直接倒在了床上。


    煥娘在他身邊用手撐著頭,還輕輕扯了扯他的頭發,見裴宜樂還是不理她,便直接問道:“船上的那個邢峻是什麽來頭?”


    “打聽這個做什麽,”裴宜樂睜開了眼,“你又不能再嫁。”


    煥娘狠狠扯了把他的頭發,道:“要二嫁自然也是可以的,不關你的事。”


    裴宜樂無奈道:“六奶奶別說笑了。”


    煥娘背過身去不理他,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快點告訴我。”


    “你說別人我還未必記得,邢峻倒是有些印象,”裴宜樂道,“他本來不在裏麵,還是後來才被宋之鏡送過來的,說是他有一段時間一直在水上討生活,不僅有經驗,對漕河沿途也熟悉得很。”


    “看他樣子也不像捕魚為生的,是漕運往來的商人?”煥娘問。


    裴宜樂深深看了她一眼,輕輕道:“我說了你別害怕,邢峻原來做過水匪。”


    害怕倒也沒有,煥娘卻著實被震驚了,宋之鏡做事向來穩妥,謝元思下的旨,他怎麽竟敢放個水匪來船上。


    “宋大人怎麽”


    對上煥娘疑惑不解的眼神,裴宜樂解釋道:“似乎是幾年前宋之鏡在江南往京城的水路上落水被邢峻所救,當時邢峻也因和另一夥水匪起了爭執而落難,宋之鏡便保下了他,將他帶回了京城。”


    “能讓宋大人救下的人,還是個水匪,想來必定要過人之處。”煥娘喃喃道。


    裴宜樂隻道:“睡吧。”便立刻閉上了眼睛。


    煥娘有心想問一問他到底在做何事會如此忙碌疲勞,可總也找不到機會,隻好作罷。


    船艙寬敞舒適,這幾日行船也還算平穩順暢,裴宜樂聽著耳邊若有似無的水聲卻並沒有很快入睡。


    有些事情宋之鏡不知道,這才把邢峻放過來,可邢峻這個人,他從一上船開始便提防著了,他實在信不過他。


    若不是一路上實在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裴宜樂早把他放下船去了。


    船上隻有零星幾個人是皇上派給他的心腹,大張旗鼓出來的背後自然有事情不想給人知道。


    要一路行至中段,無異於大海撈針,裴宜樂心裏歎了口氣。


    ———————————————


    再往下行去,因泥沙淤積越來越嚴重,漕河裏的水也慢慢變少,這船大吃水深,行路也愈發緩慢。


    煥娘在船上這幾日也待得膩味了,天天和春惠冬惠一起也不知道幹什麽好,便時常出了船艙去甲板上透氣放風。


    這日冬惠正陪著她站在船舷邊上看沿岸風光,邢峻又找了過來。


    這一段漕河兩岸已是房屋林立,河床也因泥沙越抬越高,幹涸之處竟被種滿了麥子。


    煥娘光顧著看,卻沒發現身邊的冬惠早已羞紅了臉,又不好意思出聲。


    直到邢峻到了跟前,煥娘才自己看見,不由一愣,看了看身邊的冬惠便了然了,道:“我回裏頭去了,冬惠你什麽時候想進來便進來。”


    說著就要離開。


    邢峻一雙眼睛生得頗有些風流,長得人高馬大,收拾幹淨了也有幾分模樣,健壯有力。


    他也不避諱,伸手攔了煥娘一下,便笑道:“裏頭怪悶的,嫂子進去做什麽?”


    煥娘立刻


    便被他逗笑,一邊笑著一邊作勢生氣:“誰是你嫂子了。”


    船上大多人見到煥娘隻跟著叫一聲奶奶,跟著裴宜樂一同來的有幾個倒是也叫她嫂夫人,隻有邢峻是直接開口叫她嫂子的。


    “不是嫂子還能是什麽,嫂子這話可就讓我聽糊塗了。”邢峻故作不解,又道,“我與裴公子年歲相仿,真論起來我還略大了他一兩歲,隻是這一聲‘弟妹’的便宜我卻不能占,左思右想也隻好叫一聲嫂子了。嫂子可別見怪。”


    煥娘慣會看男人的,聽他這樣說著隻覺得邢峻此人說話雖有些油嘴滑舌,可也挺有趣。


    “誰讓你叫嫂子的,該叫奶奶!”一旁的冬惠跺了跺腳道。


    “誒?這可不行,”邢峻想也不想立刻否定,依舊笑吟吟道,“裴公子不是我的‘爺’,我又如何能叫嫂子做奶奶呢?”


    “行了,你愛叫便叫吧。”煥娘倒無所謂,就如同邢峻所說,裴宜樂確實不是他的‘爺’,平日裏外邊叫一聲“六爺”,也是相熟的尊重他罷了。


    邢峻既不是奴仆,從前也和裴宜樂沒什麽交集,稱一聲“嫂子”也算以裴宜樂為先,把自己放在後邊,對於邢峻這樣的江湖人來說,已經很不錯。


    “嫂子這幾天怕是無聊得很吧,這裏沒什麽好看的。”邢峻繼續道。


    煥娘點點頭,隨手指了指岸邊,又斜了邢峻一眼,道:“前幾日還好些,這幾日光看這些都看厭了。”


    這一眼竟看得邢峻心頭受用極了,忙道:“再過幾日就好了,左右駛出這裏便開闊些了。我當年常在水上行走的,嫂子問我準沒錯。”


    “我再留在這裏,冬惠可就要怨我了。”煥娘這回沒有給邢峻攔的機會,自己就往裏麵去了。


    邢峻也沒有去看她,和冬惠說上了幾句之後,便問道:“這就是你們奶奶?今日才算真正見識過。”


    “自然是我們奶奶,”冬惠道,“從我們到奶奶身邊時她待我們就很好。”


    邢峻嘴角一勾笑了,帶了點輕浮,能跟著帶到船上來的哪能是什麽正經奶奶,怕是裴宜樂家裏麵的老婆還蒙在鼓裏。


    第104章


    天氣雖還冷著,船艙裏麵卻悶,這日晚上天陰陰的,像是要下雨。


    煥娘和春惠她們在裏麵待不住,便又去了外麵,春惠倒是勸了幾句,夜黑風高的出去不好,煥娘卻不在乎,仍舊帶著她們出去了。


    外麵零零散散也有幾個人,看見煥娘來了自覺不便,都避得遠一些了。


    邢峻也在其中,他倒不避諱,眼神往冬惠臉上一打轉,便走了過來。


    “天這樣冷,你們怎麽出來了?”他問。


    春惠道:“在裏麵待著也是氣悶,便出來走走消消食。”


    冬惠見邢峻過來,兩根手指絞著擰了擰,說:“奶奶在這裏你還偏要過來,像什麽樣子。”


    她越是這樣說,邢峻便越不肯走了,隻道:“你們在這裏了,就要將我趕走,這又是什麽道理?”


    黑夜中冬惠的臉紅了也不大能看出來,撇過頭去不說話。


    煥娘怎不知冬惠那點小心思,這是欲迎還拒。


    將冬惠直接許了人倒也無妨,隻是邢峻此人看著豪爽,卻略有些油腔滑調,嘴皮子太過利索。


    那日裴宜樂也說了他從前竟是個水匪,想來也打打殺殺慣了。


    冬惠畢竟是她身邊的人,雖然是崇恭伯府裏跟來的,但平時做事也盡心盡力。煥娘不敢把她隨便許人的,由著冬惠自己,萬一邢峻真不好,可不就害了冬惠。


    “嫂子膽子也大,烏漆麻黑的就敢出來,”邢峻還真不走,繼續調侃道,“這長長一條漕河,莫說是水鬼,便是淹死的人也不計其數。”


    煥娘聽了輕笑出聲,若真論起來,她一朝再世為人,上輩子也是冤死的鬼。


    而且死時的樣子很不好看,被棍棒打得渾身青紫淤血且不說,原本白嫩吹彈可破的肌膚也被狗牙撕裂,淋漓可怖。


    “這有何好怕,”煥娘笑道,“若說我們都是投胎轉世而來,上一世死時是什麽模樣,連自己也不知道,倘或也是河裏淹死的,豈非和他們竟是一樣的。”


    邢峻的本意是想嚇嚇這些嬌滴滴的小娘子,從前在水上的時候,成日隻和一群男的在一起,哪有這會兒的趣致。


    便是逗上幾句也是開心的。


    沒想到煥娘竟一點不怕,嘴上逞強倒也罷了,邢峻一看她的神色便知她是真的不怕,說起話來還有戲謔之意。


    “嫂子這就有所不知了,”邢峻收起了臉上的笑,正色道,“漕河上落水的人又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除去不小心掉下去的,還有那被人害了冤死的,或是拋屍,或是下去時還沒死,皆做了水中冤鬼。”


    河風吹來,令人徹骨生寒。


    “怎好在奶奶麵前說這些!”春惠急了,也顧不得其他,輕斥道。


    邢峻滿不在乎,看著煥娘依舊如常的神色繼續道:“有時天陰下來,也分不清是風聲還是冤魂的哀嚎。”


    “怕是風聲罷了,”煥娘粲然一笑,“照你這麽說來,漕河竟不是漕河,而是那三途河。”


    “奶奶回去吧。”春惠又道。


    煥娘拍了拍春惠的手以示安撫,又道:“我聽六爺說邢大哥從前就在水上過活的,既能知道漕河中有人命,想來也知道不少我們從沒聽過的故事,左右也是無事,不如邢大哥講來聽聽。”


    邢峻往船舷邊走了兩部,看了黑黢黢的河麵一會兒,才道:“有些事不講也罷,大多都是為了點子錢財便鋌而走險,刀口舔血。不過我確實記起一事,嫂子或許還願意聽一聽,隻不過若嚇到了嫂子,可不關我的事。”


    說著還看了春惠一眼,接著又把目光停留在冬惠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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