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月過十六缺半邊


    賣了蒜薹家家歡喜


    賣不了蒜薹心如湯煎


    ——張扣對賣蒜薹群眾演唱片段


    一


    高羊被關在縣公安局臨時看守所的一間很大的監室裏。他當時並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但那兩扇通紅的大門留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先前來賣蒜薹時從這紅漆大門外走過。他記得大門外是一條溝,溝裏有一些汙黑的水,水裏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草。縣城裏處處喧鬧不止,惟有這裏冷冷清清。溝中的汙水裏孳生了很多紅色的小蟲子,他第二次來縣城賣蒜薹時曾看到一位身穿白綢褂的老頭子操著一根竹竿——竹竿頭上套著蚊帳布縫成的兜兜——在水邊撈那些紅蟲,同行者說是撈了喂金魚的。


    警察打開了他的手銬,摘走了。他的雙手解放,雖然手脖子上那兩道深槽紫紅難看,他還是感動得想哭。警察同誌把手銬掛在皮帶上,推他一把,說:進去!他往前一撲,也就進去了。警察用手指指靠窗戶那塊床板,說:睡這兒,從今以後,你就是九號。


    同室的一個年輕小夥子從木板上跳起來,拍著手叫喚:


    歡迎新戰友!歡迎新戰友!


    鐵門咣嘡一聲關上了。那個小夥子用嘴巴模仿著鑼鼓家什鏗鏘聲,身體在狹窄的空間裏轉動著,跳躍著。高羊怯生生地看著這個年輕人。他推著光頭,但由於頭上坑窪太多,理發推子無法深入到那些坑窪裏,所以他的頭青一塊白一塊的,很是難看。他跳著轉著。高羊時而看到他幹瘦幹瘦的、沒有一點血色的臉,時而看到他生滿了黑痦子的背。這小夥子瘦得幾乎沒有腚。他跳著,高羊就想起了用紙殼剪成,一捏連杆就翻跟頭的牽線紙偶。


    有人在門外用什麽東西搗著鐵門,搗幾下,喊幾聲。片刻,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出現在高高的鐵窗外,就是這張臉在吼叫:


    七號!你搗什麽亂!


    小夥子停止跳躍,翻弄著灰白的大眼珠子看著鐵窗外那張臉,說:


    報告政府,俺沒搗亂!


    你跳什麽!?你叫什麽!?鐵窗外的方臉嚴厲地說。


    高羊看到了刺刀的寒光。


    我鍛煉身體。


    混蛋!這是你鍛煉身體的地方嗎?


    噢!年輕犯人怪叫一聲,幾步衝到鐵窗前,尖叫著:政府,政府還興罵人哇,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教導我們不打人罵人!找所長來,問問你憑什麽罵人!


    被呼做政府的崗哨高舉起槍托來,搗著鐵窗欞子,生氣地說:


    你老實點!要不我就叫看守來,給你戴上手銬腳鐐!


    年輕犯人抱著頭逃回自己的床上,誇張地叫著:


    政府政府,大叔大叔,俺不敢了,俺告饒了!


    他媽的,混賬東西!崗哨罵了一句,臉從鐵窗口消逝了。


    高羊聽到崗哨的皮鞋踏得走廊當當地響著。


    這條走廊長得好像沒有盡頭,那響聲也就沒有盡頭。高羊想起從囚車裏出來後,就被警察同誌架到一間鐵灰色的屋子裏,一個老警察問了他許多話,還對他說:從今之後你就是九號!後來他就走在這條長長的走廊上了。他越過了一個個鐵門,一眼眼鐵窗,鐵窗裏晃動著一些灰白的臉,那些臉都像薄薄的白紙剪成的一樣,似乎一口氣就能吹破。


    他還恍惚記得馬臉青年被兩個警察同誌從囚車上拖下來,那件白警服自始至終包住他的頭。後來好像來了一副擔架什麽的,把馬臉青年抬走了。他用力想像著馬臉青年的下場,越想越糊塗,便不去想他。


    監室裏灰暗得很,地麵是灰色,牆壁是灰色,床是灰色的,一隻隻飯缽子也是灰色的。一線西斜的陽光從鐵窗欞裏射進來,塗在灰牆上,呈現出紫紅的顏色。從窗欞裏望出去,眼睛碰在一架藍色的起重機上。起重機的頂端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玻璃鑲嵌成的小房子,小房子也被陽光照耀著,一閃一閃地亮,一群被陽光塗抹成金紅色的白鴿子緊擦著小房子飛過去,鴿哨吱吱地響著,聽後讓高羊膽戰心驚。那群鴿子飛走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哨子依然吱吱地叫著,照樣使他膽戰心驚。


    正在高羊發愣的時候,一個弓腰駝背的老頭兒撲上來,痙攣的手指急促地摸著高羊,尖聲尖氣地問:


    煙……煙……新來的,有煙沒有?


    高羊赤腳,光背,隻穿一條大褲衩子,老頭兒又黏又滑散著惡臭的手指觸到了他的皮膚,他遍體爆起雞皮疙瘩,恨不得大吼大叫。


    老頭兒摸了他一陣,毫無收獲,便悻悻地走了,龜縮到床上去。


    一個中年人坐在他對麵,甕聲甕氣地問:


    夥計,犯了哪條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問話人的麵孔,他隻是想當然地認為這是一個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顆碩大的頭顱靠在灰床上。他有些膽怯,囁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條律令……


    你是說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說。


    我沒說政府冤枉我呀!高羊辯解著。


    瞎扯!中年人豎起一個粗大模糊的黑手指,惡狠狠地說,你瞞不了我,你是個強奸犯!


    高羊羞慚地說:我不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怎麽能幹那種醜事呢?


    你一定是個偷盜犯!中年人又說。


    我沒偷!活了四十歲,我連人家一根針都沒拿過!高羊生氣地說。


    那、那你是殺人犯!


    你才是殺人犯!


    我是殺人犯,中年人說,沒殺死,我對準他的頭打了一棍,把他的頭打破了。他們說他腦震蕩,狗屁,腦子還能震蕩?


    一陣尖利的哨聲在走廊裏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開飯啦!一個沙啞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來!


    那個摸索過高羊的老頭子從床下拖出兩個灰色的搪瓷盆,從鐵門下邊一個四方的空洞裏推出來。這時候,監室裏一片光明耀眼,但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變成昏黃的、霧一般的氣體,在監室裏流動著。他這時才發現監室是這般高瘦,一個小小的,蒜錘子形狀的電燈泡安在同樣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裏的一顆星。天花板是那樣的高,兩個高個子疊著羅漢也摸不著頂。他不明白為什麽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這要給安裝燈泡的工人製造多少困難啊!在電燈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裝著一層壓一層的鐵片。燈亮了,有十幾隻龐大的蒼蠅在飛舞,嗡嗡的聲音使他心煩意亂。他看到,監室的四壁上還伏著一些沒有飛動的蒼蠅。


    那個自稱殺人犯的中年漢子——果然是個中年漢子——從床頭上拿起一個搪瓷缽子來,用手掌擦著缽子裏的食物殘渣。擦幾下,就一手捏著缽子沿,一手持兩支紅筷子,有節奏地敲打著瓷缽子的邊沿。幹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從床下拖出來,扔到鋪上,他不敲飯碗,卻用力伸著懶腰,打著哈欠,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輕犯人一腳。中年犯人穿著一雙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褲管上的破洞裏露出黑的皮膚和黃的毛。他一腳踢中了年輕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輕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聲,身體跳了幾下,就跌坐在床上,捂著腿問:


    殺人犯,你憑什麽踢我?你這個狠種!


    中年犯人齜著結實的黑漆板牙,猙獰一笑,說: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輕犯人說。


    俺爹是早死了,這個老雜種!中年犯人說——高羊很納悶:這人,怎麽罵自己的爹是老雜種——我是問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輕犯人說。


    那你爹也不是個好爹,也是個老雜種!他沒教育你,不能對著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嗎?中年犯人說。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麽啦?


    你對著俺抻巴筋骨打哈欠,會給俺帶來壞運氣!中年犯人一本正經地說著,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腳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腳踏那唾沫三下。


    你這麽多毛病!年輕犯人揉著腿骨,低聲罵著,該槍斃的殺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著,說:


    俺還不該槍斃,該槍斃的都住著單間房!


    老犯人把兩個大缽子從鐵門下的方洞裏推出去後,就不停地伸出舌頭舔嘴唇,像一條吞食了煙油子的蜥蜴一樣,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蝕得不像樣子的破牙齒,還怕他那兩隻淚汪汪的、爛了邊的、不停地眨巴著的眼睛。


    走廊裏很安靜,隻有勺子碰著鐵桶的聲響,那聲音離這間監室還很遠。老犯人佝僂著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鐵窗邊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個子矮小,大概是什麽也看不見。他踱到鐵門邊上,抓耳撓腮,一副猴急的樣子。後來,他趴在地板上,側著臉往外看,大概除了缽子外,什麽也看不見。他爬起來,繼續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願看他,他厭煩的回過頭去。


    鐵勺碰著鐵桶的聲音終於響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頻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輕犯人也提著缽子靠到門口來。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著對麵牆壁上一條爬行的蜈蚣。


    鐵桶被蹾在鐵門外的聲音,還有好像是適才罵人的哨兵的聲音:


    韓師傅,這室裏剛關進一個,九號。


    可能是那個韓師傅吧,用鐵舀子什麽的敲著鐵門,說:


    九號聽著,每人一個饅頭,一勺子湯。


    鐵勺碰響了幾個鐵桶。一個盆子從門下方洞裏推進來,又一個盆子緊挨著前邊的盆子被推進來,第一個盆裏盛著四個饅頭,饅頭也是灰色的,上麵還掛著一層磁光。第二個盆裏盛著半滿不淺的一盆湯,湯是暗紅色的,湯麵上漂著幾朵大油花,還有幾根發黃的蒜薹。


    一股黴爛了的蒜薹味猛撲進他的意識裏,引逗得他牽腸掛肚,直想嘔吐。他中午喝進肚子裏的三瓶涼水好像還都瀦留在胃袋裏,現在它們咣嘡咣嘡地響著。他的肚子陣陣絞痛,頭也有些發漲。


    三個犯人各把一個饅頭搶在手裏,盆裏剩下一個饅頭,孤零零的,有拳頭般大,灰色,閃著釉的光彩。高羊知道這個饅頭是屬於自己的,但他沒有一點食欲。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缽子擺在盛湯的盆子旁邊,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缽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兩隻令人作嘔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說:哎,夥計,你看樣不想吃?滿肚子的山珍海味還沒消化吧?


    高羊緊咬著牙關,止住一陣陣激烈上衝的呃逆。


    老流氓,你來分。給他留點。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說。


    老年犯人操著一把油膩膩的鋁勺子,伸進盆裏,把湯攪勻,然後,小心翼翼地盛滿一勺,慢慢地端起來,端得是那樣平,那樣穩,令高羊吃驚。老犯人把第一勺湯倒進中年犯人的缽子裏。老年犯人討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麵孔麻木,沒有表情。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湯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穩又不平,他把這勺子湯倒進年輕犯人缽子裏。


    老流氓!年輕犯人罵著,你盡給我撇清湯。


    老犯人說:你喝清湯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輕犯人把臉轉向高羊,好像爭取同情似的說,你知道嗎?這老畜生是個老扒灰,他兒子在市裏當大官,撇下老婆在家守活寡,這老畜生,竟和他兒媳婦睡到一個炕上去啦……


    言猶未了,老犯人就把鋁勺子扣到年輕犯人的頭顱上去了。


    這一下打得很重,小夥子抱頭哀鳴,滿臉都是菜湯。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鋁勺子的邊沿都被小夥子的堅硬頭骨碰卷曲了。


    老流氓抓著勺子,弓腰站著,脖子挺得筆直,挑著一個頭臉,臉上凶相畢露。


    年輕犯人不想罷休,攥著那個饅頭,瞅一眼,然後舉起來,猛地擲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頭上。老流氓的頭禿得十分古怪:兩側的頭發還健在,從額頭到脖頸亮開了一條寬寬的溝。那個饅頭就打在了這條亮溝上。老流氓晃晃蕩蕩地後退著,退到了鐵門前。背倚鐵門站定,不停頓地搖晃腦袋,好像要把腦袋裏的什麽東西甩出來一樣,那個灰饅頭反彈回去,恰好落在年輕犯人眼前。饅頭落在地板上,彈跳起來,沒及它再落地,就被小夥子淩空捉住,他端詳著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損了沒有。


    中年犯人罵道:你們這兩個混蛋,一天不打就發癢!


    老畜生,醜事都幹過了,還怕人家說?年輕人對高羊說,告訴你吧,他和他的兒媳婦還合夥生了個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個孩子,被他兒媳婦告了。


    年輕犯人刻毒地笑著。


    中年犯人說:老鴰笑話豬黑,兔唇笑話齉鼻!小偷!你是個好東西到這兒來幹什麽?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貴!年輕犯人說。


    高貴你媽啦個屄!中年犯人罵著,踢了老犯人一腳,說:快分湯,你發什麽愣?想你兒媳婦啦?


    老犯人嘟噥著,蹲下,繼續分湯。


    這一幕讓高羊毛骨悚然,過度的驚恐竟神奇地止住了他的呃逆,胃不咣嘡了,胃裏的水仿佛一下子漏進了腸道,又從腸道裏滲進膀胱。他想小便。


    老犯人往每隻缽子裏舀了兩勺菜湯,湯盆裏還剩下一點湯。老犯人望望高羊,又望望中年犯人。


    中年犯人說:給這夥計留點吧!


    你的缽子呢?老犯人問高羊。


    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什麽話也沒有說。


    中年犯人彎腰從高羊床下拖一個臉盆來,臉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著一個紅9。盆裏套放著一個灰缽子,一雙筷子。盆裏和缽裏都是白色的蛛網和黑色的灰塵。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牆上,這樣,尿迫感減輕了些。


    三個犯人吃起飯來,中年人狼吞虎咽,青年人細嚼慢咽,老年人卻用抖抖索索的手指把饅頭一點點掐下來,捏成一個個葡萄大的麵團,扔到口腔深處,然後端起缽子呷一口湯,一抻脖子,連湯帶麵團,咕咚一聲咽下去。他的手始終哆嗦著,好像興奮,好像激動,好像緊張。在吞食的過程中,他那兩隻爛邊的、沒有睫毛的眼睛裏汩汩地流淌著渾濁的淚。


    高羊發現,灰饅頭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經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變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饅頭時的喘氣很粗。


    年輕犯人吃饅頭時嘴唇吧唧吧唧地響著。


    看起來他們吃得有快有慢,但實際上速度差不多。當中年犯人咽下最後一口饅頭時,老犯人也把最後一個葡萄大的黑麵團扔進了喉嚨,年輕犯人嘴唇的吧唧聲也停止了。


    高羊發現,三個犯人中,隻有中年犯人敢當著他的麵吃饅頭,老犯人和年輕犯人都把頭逼到一個牆角上,弓著腰,縮著頭,雙臂肘子奓出來,雙手貼著腹部,緊緊地攥住饅頭,好像它是個活物,一鬆手就會跑掉似的。


    吃完了饅頭,老犯人和小犯人幾乎是同時轉回了頭。三個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齊低頭喝湯,喝得湯和嘴呼嚕呼嚕地響。


    這帶著水音的喝湯聲引起高羊的條件反射,湯聲一呼嚕,他就感到有一個無形的閥門被衝動了,滾熱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後的關頭,隻要再有一點點鬆弛,便會噴射出來。


    這時他已經聞不到腐敗的蒜薹味了,他隻聽到那水嗞嗞的呼嚕聲。他的耳朵裏都灌滿了蒜薹湯,它們呼嚕呼嚕響著,呼嚕呼嚕翻騰著,呼嚕呼嚕地對耳膜、對膀胱、對尿道施加著壓力。在一刹間,他甚至聽到了喇喇的水聲,大腿上似乎也感覺到了熱尿的浸淫。


    犯人們把湯喝完了。老犯人雙手哆嗦著,捧在雙手裏的缽子也是哆嗦著。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條紫紅色的又厚又肥的長舌頭舔著灰缽上殘存的湯跡。他把缽子旋轉著,他的舌頭也旋轉著舔。


    三個犯人都端著缽子,驚訝地看著高羊,高羊滿臉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轉念一想:我的臉一定沒有人樣啦!


    夥計,病啦?中年犯人粗魯地問。


    高羊已說不出話來,他把全部力量都運到一點,控製著那個無形的、意念中的閥門。


    監獄裏有醫生,夥計!中年人說。


    高羊彎著腰,雙手捂著小腹,艱難地挪到鐵門前,頻繁地打著尿戰,蹺著腿——好像蹺腿就能托住那閥門一樣。他騰出一隻手來,用力捶打著鐵門。他繼續敲打著鐵門。


    崗哨在鐵窗外大聲問詢著:怎麽回事?


    中年犯人說:有人得急病啦!


    幾號?


    九號!年輕犯人說。


    不……不是病……高羊回過頭,窘急地對同室犯人們說,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聲吵嚷遮蓋高羊的話音:


    快開門,人都要死了!


    鑰匙響著,鐵栓豁喇一響,鐵門被推開,崗哨左手持槍,右手扶著鑰匙,問:九號,你怎麽啦?


    高羊弓著腰說:


    同誌……俺要撒尿……同誌……


    崗哨臉都氣歪了,飛起一腳把高羊踢進監室,罵道:


    混蛋!誰是你的同誌!


    鐵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高羊用頭撞著鐵門,哀嚎著:


    不是同誌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監室裏有便桶!混蛋!崗哨在門外大聲說。


    高羊捂著肚子跳轉身,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著尋找便桶。三個犯人都發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裏?便桶在哪裏?高羊嗚嗚地哭著,彎著腰去床下尋找著。每次彎腰都有一撮尿滋出來。


    犯人們看著他笑。


    高羊哭著說: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閥門一下翻轉,一股灼熱的流體奔湧而出,他什麽都不想了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鬆了。雙腿灼熱,它在那兒抖著,他感受到了平生以來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著,流出很美的圖案。中年犯人忽然說:


    小偷,快拿便桶給他!快,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衝上前幾步,把鐵窗下牆壁上一個同樣漆成灰色的暗門一拉,拎出一個黑膠皮便桶來,一股臭臊味彌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說:


    快往桶裏尿。


    高羊急不擇路地掏出來,對準尿桶,隻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惡心。現在他聆聽著嘩嘩啦啦的水聲,好像聆聽著美妙的音樂……他輕鬆地閉著眼,希望嘩啦啦的水聲永不間斷。


    有人對準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從迷惘中清醒,發現尿已排完,皮桶裏滿是泡沫。


    快提到牆洞裏去啊!高羊聽到中年犯人說。


    他把皮桶提到牆裏去,然後關上了木板的小門。


    現在他聞到了滿室都是臊味,三個犯人都怒氣衝衝地盯著他。他愧疚地對著三人點頭,點著頭,畏畏縮縮地坐到九號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虛。被尿濡濕了的大褲頭子緊貼在大腿根上,十分難受,腳踝上的傷處被尿水漬了,也放出難忍的刺痛來。腳踝的刺痛喚起了他對這一天的回憶,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門就看到一隻土黃色的野兔從槐樹林裏跳出來,它似乎還特別地看了他一眼。他當時就犯嘀咕:老人說,早晨出門碰上野兔,一天沒有好運氣。後來,後來,警察就來了……他想得非常吃力,這些事好像都是幾年前發生的,都被塵土蓋了一層又一層。


    老流氓舔著嘴唇,眨巴著眼湊上來,細聲細聲地問:


    你,你不吃?


    高羊搖搖頭。


    老流氓見高羊搖頭,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動作,撲跪在地上,把盆裏屬於高羊的那個饅頭抓起來,雙膝移動到牆角上,肩膀和頭都顫抖著,嘴裏發出貓拿住耗子那種愉快的嗚嚕聲。


    中年犯人對年輕犯人使了一個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樣飛到了老犯人背後。這小夥子終於尋到了報一勺之仇的機會,他掄著瘦拳,頻頻敲擊著老犯人奇怪的禿頭,小犯人一邊打一邊罵:


    老扒灰,你吃獨食!叫你吃獨食!


    兩個犯人在地板上翻滾著,廝打著,發出的聲音很大,驚動了崗哨,鐵窗外又出現了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國字臉用槍托搗著鐵窗欞,怒罵:


    混蛋,你們活夠啦!吃飽了撐的你們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們三天的草料!


    崗哨罵一陣,紮紮地踏著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崗樓裏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視,好像一隻褪光了毛的公雞和一隻尚未紮全毛的小公雞,搏鬥暫停,揚頸亮相的樣子。那個饅頭,還緊緊地攥在老犯人顫抖的手裏。正是因為保護饅頭,他的怪狀禿頭上,被小犯人的瘦拳頭鑿出了好多青紅的栗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嚴地說:


    老賊,把饅頭交出來!


    老犯人的雙手抖顫得厲害,那個饅頭被他的雙手捂在肚臍眼上。


    你不交出來,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裏灌死!中年犯人說,即使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滿眼流淚——他的眼淚不是一滴滴流出來的,他沒有睫毛,眼淚從爛眼瞼上,一下子漫了出來,這一點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兩隻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樣子,他慢慢鬆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個手指裏有七根插進了那饅頭裏。饅頭不像個饅頭,但也說不清像個什麽東西。老犯人哭著,嘟噥著,忽然發了狂,撕了一塊饅頭塞到嘴裏,同時一嗤哼鼻子,將兩攤綠鼻涕噴到饅頭上。他又一揚手,把這塊饅頭扔在高羊適才忍耐不住撒出來的尿上。


    讓你們吃!讓你們吃!老犯人嘶鳴著。


    中年人冷笑一聲,說:狗雜種,弄這個?他走到老犯人身邊,伸出鐵鉗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聲說:你要麽就把這個饅頭吃了,要麽就把這顆狗頭紮到尿桶裏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說,選哪樁?中年犯人低聲說。


    老頭兒哮喘著說:


    吃……吃饅頭……


    中年人鬆開老頭,惡狠狠地對高羊說:


    夥計,看你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對手。那麽,在這個號裏,你要聽俺的,俺讓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來,我們比賽,看誰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縣木溝公社高疃村高級小學校六年級學生王泰站在廁所裏說。王泰家庭出身貧農,爹是高疃村第二生產隊的隊長。


    正是課間休息——每逢課間休息,男女學生們便一窩蜂地跑出來,他們和她們剛出教室時合成一群,跑到操場上逐漸分成兩群,東邊一群是男學生,西邊一群是女學生。操場上雜草叢生,木製的籃球架上生著木耳,籃圈上紅鏽斑斑。操場的東邊,釘著一根木樁,木樁上拴著一隻生著花胡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著藍眼看著這群瘦得像猴一樣的孩子。


    廁所在操場的南邊,共有兩大間,是露天的,東邊是男廁所,西邊是女廁所,男女廁所之間有一道碎磚壘成的牆,高羊記得牆比他稍高一點。王泰是班裏年齡最大、個子最高的學生,男女廁所之間用碎磚頭壘成的牆跟王泰一樣高。王泰在腳下墊上兩塊磚頭,就能看到牆那邊的情景。


    高羊記得王泰踏著三塊磚頭偷看過女廁所裏的情景,高羊記得男廁所裏情景,中間一個磚砌的大方坑,一群學生站成一個正方形,往方坑裏撒尿。


    高羊記得廁所的方坑四周有寬敞的地皮,他們把這空場叫圈崖,圈崖的裏圈被學生們的腳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邊角上,生長著黑油油的水糝草和紅芯的灰菜,還有開黃色小花的馬齒莧。


    哎,大家都先別尿,憋著,看誰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說。


    一、二、三、四、五年級的小學生們擠不到裏圈來,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草上,滋得野草撲啦撲啦響。


    誰先來?王泰問。


    沒人吭氣。


    王泰說:你先試驗試驗,高羊。


    高羊與王泰是一個生產隊。王泰的爹是生產隊長,高羊的爹是受貧下中農管製勞動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興地說:我先試試!


    他記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隻有十三歲,家裏盡管缺吃少穿,但還是省吃儉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級,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這樣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隻有一條:回高疃第二生產隊勞動,受王泰的爹領導,很快了。我估計我考不進中學,就算各門功課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進中學,何況我也考不了各門功課一百分。王泰讓我喝尿,我很興奮,那時隻要有人注意我,無論怎樣注意我我都很興奮。


    我說我試試。我估計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來的尿。我把邦硬的小雞扳得朝了上,然後用力,一股焦黃的水柱幾乎是筆直地射上來,射得比我的頭還高,我抓緊時機探過頭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來,問我:


    什麽味?夥計,什麽味?


    我回憶著尿的味道,撒謊說:


    茶葉水味!


    誰還能喝到自己的尿,誰還能?王泰問著。


    學生們都說不能。


    低年級的小學生在操場裏喊:


    快來看,六年級的比賽喝尿啦!


    王泰對一個學生說:李栓柱,去打那些小屄養的。


    王泰壓低聲音,神秘地問:


    哎,夥計們,知道女生怎樣撒尿嗎?


    學生們都說不知道。


    王泰劈開腿,半蹲著,嘴裏發出嗤嗤的聲音,說:


    就是這樣。


    男生們怪叫起來。


    王泰讓學生們站在圈的西崖,麵朝西。王泰說:


    現在我們比賽尿高,看誰尿得最高,二爺我有獎。


    十幾個學生排成一隊,王泰站在排頭,都用足了勁,十幾根黃的白的清的濁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廁所之間的隔牆上,有兩股尿越過了那堵隔牆。那股最洶湧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廁所響起了一片尖叫,尖叫過後是怒罵。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這件事安在了我頭上。


    校長把我揪到辦公室裏,當著好多老師的麵,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校長說:


    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校長對一個年輕老師說:


    劉要華,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都叫來!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為我又要吃大苦頭。


    老年犯人從高羊的尿裏把那個饅頭撿起來,放在雙手之間,用力擠著,饅頭在老犯人的手裏咕唧咕唧地響著,黏黏糊糊的尿液從這犯人彎曲肮髒的手指縫裏冒出來,擠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褲子上擦擦,撕開饅頭就吃起來。


    夥計,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髒!中年人獰笑著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崗哨絕對聽不到。


    高羊憤怒地盯著這個殺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殺人犯!你,小偷!你,偷兒媳婦的老畜生!貧下中農子弟讓我喝尿,我喝;紅衛兵讓我喝尿,我喝;你們這些罪犯讓我喝尿?他憤怒地說: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著問。


    我不喝!高羊說,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著尿浸過的饅頭,一陣惡心又在咽喉裏翻滾。


    喝了吧,夥計,他的話不敢不聽。年輕犯人說。


    政府讓我喝,我沒有法子,高羊說,可你們,我也沒得罪你們哇。


    你是沒得罪我們,年輕犯人勸高羊,可這是規矩啊!


    喝吧,老年犯人也勸他,人嘛,就得學會受委屈,你看,我不是連你的尿都吃了嗎?


    中年犯人誠懇地說:


    夥計,俺也不是那號霸道人,俺這也是為你好。


    高羊猶豫起來,中年人的誠懇使他深受感動。


    喝了吧,好兄弟!老犯人喉嚨裏塞著饅頭,嗚嚕嗚嚕地說。


    喝了吧,好大哥!年輕犯人眼淚汪汪地勸他。


    高羊鼻子發酸,直想哭,他看著三個犯人,好像看著三個勸自已吞咽苦口良藥的親人。


    我喝……我喝……高羊嗓子發緊,話都不成句啦。


    這就好了,真聽話。中年犯人輕輕地拍著他的肩頭。


    高羊慢慢地跪在水泥地板上,跪在自己剛才漏出來的那攤尿裏。尿裏有一股難聞的蒜薹味。他閉上眼,腦子裏出現了爹和娘的形象,爹頭戴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雜毛從鬥笠頂上鑽出來,爹佝僂著,咻咻地哮喘著。娘歪扭著尖尖的小腳,在雪地裏拉車上坡。他把臉一下了貼在地板上,焦灼的嘴唇觸到了涼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他用力吸了一口尿。蒜薹味,蒜薹味。


    中年人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來,說:


    兄弟,兄弟,不用喝了……


    高羊被中年人扶到床上坐著,半袋煙工夫不言不語,嗓子眼裏咯嚕咯嚕響著,響一陣就不響了。靜了又有半袋煙工夫,他嘴一咧,哭著說:


    爹……娘……兒今日……又喝了自己的尿啦……


    ……爹頭戴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雜毛從鬥笠頂上鑽出來,爹佝僂著,咻咻地哮喘著,雙手持著一根木棍,站在小學校辦公室裏,可憐巴巴地望著怒氣衝衝的校長:


    校長,校長,孩子不懂事……


    什麽不懂事?校長用力一拍桌子,說,簡直是個流氓!


    流……氓?


    他把尿滋到女同學頭上啦!校長說,是你要他這樣幹的嗎?


    校長……校長……我飽讀詩書……仁義禮智信……男女授受不親……爹哀叫著。


    收起你這套封建主義的古董吧!校長說。


    我不知道他幹這種丟人的事啊……爹渾身顫抖著,舉著那根大棍,那根剝了皮的白色柳木大棍,說,我……我打死他……我打死你啊……不爭氣的東西……沒出息的雜種……你爹的事就夠啦……你還來鬧亂子……


    爹戴著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雜毛從笠頂上鑽出來……爹佝僂著……咻咻地哮喘著……雙手舉起那根……剝皮的……白色柳木大棍,對準我的頭砸下來……我歪了一下腦袋……大棍砸在我的肩膀上……


    你幹什麽?校長嚴厲地說,你來玩這一套?


    校長把爹手裏的大棍撥拉到一邊去,說:


    我們決定,開除高羊的學籍。你把他領回家去吧,領回家去打死我們也不管。


    校長,別開除我,別開除我……我心裏很難過。


    留下你耍流氓?校長白了我一眼,說,走吧,跟你爹走吧!


    校長……爹彎著腰,雙手拄著柳木大棍,哆嗦得相當厲害,爹哆嗦著,眼裏流著淚,說,校長……求求您啦……讓他畢了業吧……


    別囉嗦啦!校長說,王隊長來囉?


    我看到王泰的爹六輪子來了。六輪子隊長領導了我二十年,我給他當了二十年社員。他身體高大,赤著背,赤著腳,一身紅肉,他從不紮腰帶,一條白布肥襠大褲衩子,褲腰上結了一個結,腰裏插一把鐮刀。我叫他六爺,他不用腰帶的技術我們都學不會。六爺的腿上、背上都生過很多毒瘡,結了一片明亮的大疤瘌。


    六爺粗嗓門裏有銅音:校長,叫俺來幹什麽?


    校長說:王隊長,說了您可別生氣。您家王泰把尿滋到女生頭上啦……這事嗎,不好,教育孩子,家長要和學校配合。


    王六輪子說:這鱉蛋,他在哪裏?


    校長對一個教師努嘴示意。


    教師把王泰推到辦公室裏來。


    六輪子問:鱉蛋,你往女生頭上滋尿了?那是你滋尿的地方?


    王泰低著頭,剝著手指甲,不說話。


    六輪子說:誰教你幹這事?


    王泰指著我,毫不猶豫地說:


    是他!


    我吃驚地看著王泰,腦子裏迷迷糊糊的。


    他不但自己幹壞事,還教唆貧下中農子弟幹壞事!校長對我爹說,事情決不是偶然的。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出此敗類……敗類……爹原地踏步走。


    你從小就這麽壞,什麽時候能壞到死?王六輪子質問我,又責問爹,你怎養出這種可惡的東西來?


    爹戴著一頂破邊漏尖的鬥笠……號叫了兩聲……舉起木棍……一定打在我腦袋上了……我喊出了聲?二十年過去了,我也弄不清楚喊沒喊出聲,我想喊:爹……我喝了自己的尿……我隻是喝了自己的尿……


    好兄弟,別難受啦。中年犯人開導著高羊,過了這一關,什麽就都好了!你是個能忍的好漢子,忍著,熬著,讓幹什麽就幹什麽,你的好日子就來了,你從這兒出去,就再也不用到這兒來了。


    老犯人吃光了尿浸饅頭,又喝光了湯盆裏的湯,一節黃蒜薹黏在盆底上,他用手指摳起來,塞到嘴裏去。湯盆邊沿上沾著一層泡沫和油,他伸出長舌頭舔著,呱唧呱唧舔著,像一條老狗。


    一串長長的哨音吹過,一個細細的的嗓門在走廊裏響起:


    各監室注意啦!馬上熄燈睡覺啦!夜間紀律是:一、不準交頭接耳;二、不準調換床位;三、不準裸體睡覺。


    黃黃的燈光突然消失,監室裏一團漆黑,一片寂靜,高羊聽到三個犯人咻咻的喘息聲,高羊看到六隻眼睛在那咻咻的喘息聲下嗶嗶地閃著磷光,他疲乏無力地坐在床上,聞到那條灰被子發出一股蒜薹氣味。成群結隊的蚊蟲飛出去,在黑暗中鳴叫。


    漫長的一天終於到達了黑暗的終點,他把頭仰到被子上,閉了一下眼,兩滴淚水毫無意義地流下來。他輕輕地、不被任何人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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