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縣長急忙忙加高院牆


    牆頭上插玻璃又拉鐵網


    院牆高擋不住群眾呼聲


    鐵絲網也難攔民怨萬丈


    ——部分群眾衝進稅務局和計量所,毆打了幾個積怨甚多的官員,縣長仲為民調房管局維修隊加高自家院牆,牆頭上插了防攀爬的玻璃碎片,又拉了半米高的鐵絲網。瞎子張扣在縣府前大街高聲演唱斷章


    一


    他爬起來,又莫名其妙地,向前栽倒了。七八隻花花綠綠的鸚鵡從敞開的窗戶飛進屋裏。它們穿過梁頭,貼著牆壁,擦著金菊的屍體,愉快地飛翔著。它們羽絨般光滑的皮毛使它們好像赤裸裸的沒有皮毛。金菊的身體在門框上悠來蕩去,門框的鉚榫處發出細微的嘎吱聲。夜深人靜,每一點細小聲響都震耳欲聾。他心裏木木的,沒有什麽痛苦,喉嚨裏又腥又甜,他知道又吐血了。高馬,他呼叫著自己的名字,高馬,自從你跟金菊好了,你就倒了血黴,你吐血、嘔血、咯血、便血,你渾身上下血跡斑斑!


    高馬抓住門框,像彎曲生長的樹木,緩慢、倔強地站立起來。金菊,是我把你毀了。金菊鼓起的肚子使他喉嚨裏的血腥味加濃加重。他踏著一條凳子,去解拴在門框上的繩子。他摸索著,手指哆嗦,指肚發軟,金菊身上濃烈的蒜薹味刺激著他,血腥味刺激著他,他辨別出金菊身上的血腥味與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的細微差別。男人的血是灼熱的,女人的血是冰涼的。女人的血是潔淨的,男人的血是汙濁的。花皮鸚鵡從他的胳肢窩裏、從他的腿胯之間穿飛著,它們不懷好意的醜惡叫聲促使他心跳失去規律。他無力解開這死結。粗糙的麻繩子繃得緊,他知道無力解開這死結了。


    高馬摸到火柴,點亮了一盞煤油燈。燈光照著空曠的屋子,照著花毛鸚鵡們投射在牆壁上的斑斕的大影子。他心裏突然充滿了對這些豔麗的鳥兒的刻骨仇恨。金菊的身體竟是如此這般的高大。他驚愕。金菊的影子長長地躺在地上。


    他貼著她的身體出了房門,彎腰至鍋灶後,尋找切菜的刀。他摸到了炊帚疙瘩,搶鍋鏟子,卻未摸到菜刀。高馬,你那把切菜刀讓俺大哥抄走了,你難道忘了嗎?他聽到金菊的說話聲。


    金菊的臉背著油燈的光看去不太分明,好像在微笑。她微笑著說:高馬哥,我猜一定是兒子。


    女兒我也喜歡,我一點都不重男輕女。


    女兒總是不行。咱一定讓他好好上學,讓他上中學,上大學,到城裏去工作,別在莊戶地裏受罪。


    金菊,你跟著我遭罪了。他摸著她的頭。


    你不也一樣嗎?她摸著他肋條凸出的胸脯,難過地說,俺爹俺娘心真黑,跟你要那麽多錢。


    不要緊,我能掙。他堅定地、充滿信心地說,賣了蒜薹,再賣了蒜頭,估計會有五千元,那時候鄉親們手裏都有錢,我求求他們,借五千塊,鄉親們是會幫忙的。你生孩子前,我一定要把你娶過來!


    你快點把我娶過來吧!她說,我在那個家裏受夠了!


    她的臉上沾著一些綠色的、抖動的斑點。他疑心那是花毛鸚鵡脫落的羽毛粘在她的臉上。


    這時他想起那把腰刀。


    他拿著腰刀,拔開木製刀鞘。腰刀上生了斑斑點點的紅鏽,但刀刃依然十分鋒利。刀尖被崩掉了,可見這刀鋼火很好。那時爺爺還活著,爺爺說:你放著它!他說:我磨磨它,它鏽啦!爺爺把刀奪過來,說:這不是好動的東西!那時母親還活著,母親說:這刀殺過人頭,你千萬別亂動!他知道這把腰刀在梁頭上。他踏著凳子,一伸手,觸到了一個硬硬的、長長的東西,便緊緊地抓緊,拿下來,就著燈影,拉開刀鞘,好像見到了爺爺和親娘的麵容。


    他掄起刀,對著那根繩子砍過去。繩子把刀彈回來,他又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等他爬起來,那條繩子已經繃斷了。金菊落地。金菊的腳尖先落了地,緊接著腳後跟落了地,緊接著整個身體往後仰倒,傾銀山,倒玉柱,可憐扇起一股陰風,把油燈撲得搖搖欲滅。高馬跪在地上,解著緊緊勒住她脖子的繩套。解開繩套,金菊長歎了一口氣,他驚喜萬分,大聲呼叫。她一聲不吭。他摸摸她的身體,已是冰涼僵硬。他想把她伸出來的舌頭塞回口裏去,想不到那舌頭肥大得出奇,無論如何也塞不進去。盡管如此,她的臉上還是掛著迷人的微笑。


    高馬哥,你的錢湊夠了嗎?你什麽時候娶我啊?


    他拉一條被子蒙住了她的上半身和臉。


    他大聲號哭了幾分鍾,便感到異常乏味。提著生鏽的腰刀,宛若一個英雄好漢,一步步跌到院子裏,清風拂麵,滿口血腥。仰頭看天,見月小星高,萬裏無雲,成群的花皮鸚鵡從敞開的窗戶和門洞裏飛進飛出。它們飛行時好像沒有任何阻力,它們的皮毛太光滑了。


    他揮起腰刀,對準一隻鸚鵡劈下去,那隻鸚鵡拐了一個彎,從他身旁滑進屋子裏去了。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把你們全殺光!我要磨亮我的手中的刀,把你們全殺光!


    他跪在一塊從小周山運來的巨大磨刀石旁,哧楞哧楞地磨起刀來。他先是幹磨,把刀上的紅鏽磨掉,然後,尋了一個破瓦盆,盛上半盆水,蘸著水磨。他磨了足有半夜,磨到晨雞報曉。用一把亂草,把刀上的水擦拭幹淨。舉起刀來,隻見寒光閃閃,冷氣侵人。他把刀刃放在臉上,輕輕往下一刮,便聽到喳喳的脆響,連汗毛都刮下來了。


    握著寶刀,他更覺得自己像個專門夜裏行事的豪傑。手提寶刀,手便發癢。他隻一跳就到了鄉政府大院,把那些高大的向日葵,有的攔腰斬斷,有的劈頭開顱。他的刀太快了,好像不是他拿刀劈,而是那刀自己向向日葵奔去。刀口所到之處,一律無阻擋,好像劈斬著無物。他看到那些向日葵枝稈總是他把刀抽走之後,才從下半截枝稈上搖搖晃晃歪下來。團扇大的葉片上閃爍著黯淡的星光,跌落在地上,悄然無聲,連個屁也不敢放。他殺得性起,又把那幾棵大楊樹砍折了。白森森的楊樹幹嘎嘎吱吱地斷裂著,樹上棲息的數千隻鸚鵡紛紛飛起。起初猶如光芒四射,後來猶如一團彩色的雲團,繞著鄉政府大院上空疾速飛行,把雨點般的白屎拉在鄉政府藍色的房瓦上。這些鳥們飛累了,紛紛掉在房頂上——都像石塊一樣垂直地掉在房頂上,打得瓦片劈裏啪啦地響。砍倒了三棵大樹,天空變得異乎尋常的寬闊,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同時升起了四輪鮮紅的月亮,照耀天下如同白晝,鸚鵡們的羽毛絢爛多彩,它們的眼光華奪目,宛如一顆顆寶石。


    他右手高舉著腰刀,高舉著掛著手銬的左手,自我感覺身體高大無比。鸚鵡們圍繞著他飛行著,他心裏極端鄙視它們,便用力去劈它們。鸚鵡在空中一分為二,冰冷的血濺了他一臉。他用左手抹一把臉,聞到鸚鵡的血腥臭撲鼻。


    鸚鵡們毫無顧忌地從窗戶、門口飛進屋子,又毫無顧忌地從門口、窗戶飛出屋子。月亮早就落下去了,一片灰白的庭院上蹲著幾個模模糊糊的柴草垛。他持刀立在門口,等待著鸚鵡們。一隻鸚鵡調皮地飛過來,翅羽翻卷,宛若一隻旋轉的彩球,他一刀劈過去,鸚鵡在空中分成兩半,一半跌在他的左腳上,一半跌在離他一步遠的地方。他飛起左腳,把這半隻鸚鵡踢出牆外,然後伸出殘缺的刀尖,用力一戳,把那半隻鸚鵡挑起來。他把臉往前湊,把刀往後拉,仔細端詳著它。它的肌肉和破裂的內髒還在哆嗦著,一股熱烘烘的氣息撲到他臉上,黏稠的冷血沿著刀刃流到腰刀的銅護手上。他一揮刀,把這一半鸚鵡甩出牆外。


    鸚鵡們憤怒了,成群結隊地在他麵前噪叫,他拉開架勢,罵著:


    畜生,你們來吧,你們來吧!


    他主動出擊,衝進鸚鵡群裏,將那把鋒利腰刀像攪屎棍一樣在空中胡亂攪動著,鸚鵡劈裏啪啦掉在地上,有的徹底死了,有的受了重傷,像青蛙一樣在地上彈跳著。鸚鵡層出不窮,一群群湧上來,他奮力搏鬥著,不是在殺鸚鵡,而是在洶湧的狂潮裏掙命。


    最後,他筋疲力盡地跌倒在鸚鵡堆裏,跌倒在血泊裏。殘存的鸚鵡在半空裏盤旋著,哀鳴著,再也不敢下來。


    胡同裏響起嗒嗒的馬蹄聲,他亢奮得難以自持,撐刀躍起,看到那匹親愛的棗紅馬駒從斷牆外伸進頭來,它似乎比以前清瘦了,眼睛也變大了。它憐憫地注視著他。他的眼淚奔湧而出,他說:


    我的親人……你別走……你別走……我想你……我要你……


    馬駒頭漸漸後退,被黑暗吞沒了。他聽到一串馬蹄聲由北往南去了,馬蹄聲響亮,馬蹄聲模糊,馬蹄聲消逝了。


    二


    他把一遝錢遞到鄰居於家夫妻手裏,說:


    大哥,大嫂,我就這些錢了,你們看著辦吧,不夠了求你們先給我墊上,日後我一定還你們。


    他雙手攥著那把刀,坐在靠窗戶的牆角上。


    於家夫妻交換了一下眼神,女的說:


    大兄弟,是不是告訴一下她那兩個哥?……你丈母娘昨兒個與高羊一起,被公安局抓走了。


    你們看著辦吧,大哥大嫂,拜托你們啦!


    是火葬還是土葬?男的問。


    他一想到那熊熊的火焰吞噬金菊和腹中嬰兒的情景,就感到心如針紮。他堅決地說:


    土葬!


    於家夫妻急匆匆走了。鄉鄰們成群結隊地來探望,有哭的,也有板著臉不哭也不笑的。村主任高金角也鬼鬼祟祟地前來探望,他歎著氣,挪到高馬眼前,說:


    大侄子,你……


    高馬把腰刀晃了晃,說:


    主任,你別把我逼急了!


    高金角彎著腰跑了。


    於家嫂子割來兩丈綢子,招呼來一群婦女,在院子裏鋪了一領席,一個懂裁縫的婦女到屋裏去量了金菊的身體,操起剪刀哢嚓哢嚓鉸起來。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破碎的鸚鵡屍體被眾人的腳踐踏著,彩色的羽毛隨風飛舞,沾到人的腿上,衣服上、臉上,眾人渾然不覺。


    金菊的屍體已搬到炕上,高馬每時每刻都能看到她。太陽升起很高了,光線透過黃的紅的黃麻莖稈和雞爪形的黃麻葉片,照耀著她的臉,她的臉宛若一朵綻開在秋季豔陽下的金色菊花。他伸出手指,去觸摸她的臉。她的臉光滑有彈性,好像高級的絲絨。


    方家兩兄弟一前一後來了。先來的是方老二,他鐵青著臉,大踏步走過院子,他踢起的鸚鵡毛紛紛落在大紅的綢緞上。進門時,一隻鸚鵡俯衝下來,好像要去啄他的眼睛,被他一巴掌把那鳥兒扇到牆上。他站在炕前,揭開一角被子,看了看金菊的臉,金菊對他微笑著。


    他厭惡地將被角放下,走到院子裏來找高馬。他罵道:


    高馬,你這個雜種肏的,你把俺一家搞得家破人亡!


    方老二揎拳捋袖往牆角行走,高馬用手銬的鐵圈敲打著腰刀的脊背,敲出清脆的丁當聲,他雙眼血紅,緊盯著方老二。方老二膽怯退回去,他說:


    我要到縣裏告你!你害死了我的妹妹!


    方老二剛走,方老大就來了。他瘸得更加厲害了,頭發花白,雙目混濁,儼然已是個蒼老的人。他一進院子就放聲大哭,哭得回聲婉轉,活像個老女人,進了屋,他手拍打炕沿,哭道:


    妹妹——我的苦命的妹妹,——你死得屈啊——


    方老大的哭聲逗引得一群老娘們直抹眼淚,幾個男人進去,把他架出來,勸道:


    方家大哥,人死不能複活,你們兄妹一場,你這為哥的,就快張羅著給她辦理後事吧。


    一聽這話,方老大頓時不哭了。他擦著鼻涕說:


    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她早就不是方家的人了,厚葬薄葬,不關俺的事。


    他一瘸一顛地哭著走了。


    高馬站起來,喊住了他,說:


    你到這屋裏去看看,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你就全拿走吧!


    方老大停了停,沒說什麽,走了。


    女人們為金菊縫了一套大紅綢的衣服,拿到屋裏。她們脫掉金菊的舊衣服,用水擦洗了她的身體,替她把送老的新衣穿起來。她渾身鮮紅,好像一個新媳婦。


    高直楞飛一樣跑進高馬家的庭院,他撿那些鸚鵡的屍體,一邊撿,一邊罵,一邊流淚。他把鸚鵡的屍體裝進一個大筐裏,說:


    高馬高馬,你說這些鳥兒礙你什麽事了?你有本事對著人使,遭害這些鸚鵡幹什麽?這都是錢啊!你把我給毀利索啦……


    尚有七八隻殘存的鸚鵡蹲在黃麻顫顫巍巍的梢頭上,它們羽毛淩亂,渾身沾滿血汙。它們啼叫著,叫聲十分淒涼。高馬也有些可憐它們。


    高直愣嘬起嘴唇,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喚著它們。


    我是省電視台的記者,我們了解到你和金菊姑娘的不幸的愛情,請您把這件事情的過程給我們談談好嗎?這位記者有三十多歲,戴著一副大眼鏡,生著一張大嘴,嘴裏有一股臭氣。


    我是縣婦聯的幹部,主管清理三換親的工作,你把情況談談吧!這是一位年輕的女人,臉上塗滿白粉,嘴裏噴出一股尿味,高馬恨不得一刀削下她的頭來。


    你們都滾!他站起來,提著刀,憤怒地說,我沒有什麽好說的!


    高馬兄弟,做棺材是來不及了,再說東北森林正燒著大火,木材漲價,這大熱的天,於秋水瞟著金菊膨脹的身體說,我買了兩張新葦席,買了兩丈塑料布,裏邊用塑料布包好,外麵裹上兩張葦席,不會比棺材差,入土為安,你說呢?


    高馬說:大哥,一切由著您安排吧!


    電視台的記者一會兒蹲著一會兒跪著,劈劈啪啪地拍著照,他把黃麻梢頭上的鸚鵡也拍了進去。這簡直是一幅畫:黃的黃麻稈,紅的黃麻稈,青綠的黃麻稈……金紅的陽光,枯黃的與翠綠的黃麻葉子,五彩的鸚鵡們,滿麵憂愁,嘬著嘴吹口哨的高直楞,鸚鵡們縮著頭,蔫蔫地叫著,叫聲淒涼,催他淚下。


    我已安排了六個人在村東公墓裏開穴,差不多就該往外抬了。於家大哥說。


    院子裏鋪開兩張新葦席,新席上展開淺藍色的塑料布,四個女人把穿著紅綢新衣的金菊抬出來,放在塑料布上。記者啪啪地拍照著,那個滿臉白粉的女人也裝模作樣地往一個小本子上記著什麽,她的脖子是黃色的,與白臉區別分明,高馬又恨不得一刀把她的頭削下來。


    大兄弟,你看看,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嗎?於家大嫂說。


    高馬趨前看看金菊,黃麻枝葉婆娑,紫穗槐的氣味沁人心脾,陽光明媚,月色皎潔,氣喘籲籲,汗水淋漓,金菊的臉上都是微笑。金菊金菊清香撲鼻……


    他朦朦朧朧地看到那藍色的塑料布包裹了金菊的身體。那金黃的席片包裹了金菊的身體。兩個男人用嶄新的黃麻繩子捆紮著葦席,為了捆得結實,他們用腳蹬著葦席,用力把繩子煞進去。他聽到篾片斷裂的聲音,他看到那兩隻大腳踏在金菊鼓起的肚子上。


    他扔掉刀,雙膝跪地,咯咯地咳著,把一口血淋漓在胸脯上。蹲在黃麻梢頭的鸚鵡驚飛起來,它們疾飛一陣後便降低高度,它們像點水的燕子一樣,點水的燕子肚子貼著水麵飛翔,它們的肚皮貼著黃麻梢頭飛翔。記者搶著拍照,搽粉的女人給年輕記者抻平褲腰上的皺紋。它們飛翔著,像一枚枚拋來拋去的梭子,在他和金菊的臉上,編織著無窮變幻的美麗圖案……


    他把雙臂並攏,高高地舉起來。結巴警察把副摔打壞了的鋼手銬擰下來,把一副黃燦燦的新手銬鎖在他的手脖子上。


    小、小子,你還、還跑嗎?結巴警察說,躲過了初一、一,躲、躲不過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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