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是高陡的,高陡的河堤頂部是平坦的沙土道路,毛驢曾經從河堤上跑下來,但出村之後,依然必須在河堤上走。河水是藍色的,但破碎的浪花卻象菊花瓣兒一樣雪白,毛驢見到河水並不頭暈。多麽晴朗的天空,隻有一朵駱駝狀的潔白雲團在太陽附近懸掛著。大地蒼茫,顫巍巍哆嗦,那是被四老爺的祭文感動了、或是挑唆起了遷徙念頭的蝗神的億萬萬子孫們在向河堤移動。紅色沼澤裏的奇異植物都被蝗蟲們吃光了莖葉啃光了皮膚,隻剩下一些堅硬的枯幹淒楚憂憤地兀立著,象巨大的魚刺和渺小的恐龍骨架。我遠遠地看到沼澤裏零亂地躺著一些慘白的屍骨,其中有馬的頭骨、熊的腿骨和類人猿的磨損嚴重的牙齒。空氣中彌漫著河水的腥氣和蝗蟲糞便的腥氣與沼澤地裏湧出來的腥氣,這三種腥氣層次分明、涇渭分明、色彩分明、敵我分明,絕對不會混淆,形成了腥臊的統一世界中三個壁壘分明的陣營。我油然想到伏在電冰箱上的肮髒的波斯貓身上散發出來的鹹巴魚般的腥氣,一陣痙攣折磨著我的腸道,我知道接踵著痙攣而來的不是嘔吐就是腹瀉,或者是上吐兼下瀉。我痛恨自己為什麽還忘不了那個醜陋的夜晚留給我的罪惡的夢魘,腮幫子又在隱隱作痛,人真是賤骨頭,男人更是賤骨頭,應該通通槍斃。人要戰勝自己竟是如此的困難,裸體的女人與糟朽的骷髏是對立的統一,如此驚悚的啟示都無法警醒你愚頑的靈魂你還活著幹什麽?地球承載著大量的行屍走肉步履艱難,你們行行好,少製造些可惡的小畜生吧。我一再走火入邪魔,是因為那片紅色沼澤,沼澤裏奔騰著狐狸與野兔,刺蝟與白鼠,成群結隊的螃蟹在腐敗的草葉裏噴吐著團團簇簇的泡沫,遠看宛若遍地花開。毫無疑問,與我同齡的人群裏,目睹過跳蝻渡河的壯觀景象的,全中國隻我一人!為此我不驕傲誰驕傲!


    那天,我和四老媽、小毛驢、九老爺走在河堤上,離開村莊約有三裏遠時,就聽到田野裏響起了遼遠無邊的嘈雜聲,光禿禿的土地上翻滾著跳蝗的濁浪,一浪接一浪,湧上河堤來,河堤內是黝藍的河水,河堤外是蝗蟲的海洋。蝗蟲們似乎不是爬行,而是流動,象潮水衝上灘頭一樣,嘩——一批,幾千幾萬隻,我的親娘!嘩——又一批,幾千幾萬隻壓著幾千幾萬隻,我的親親的娘!嘩——嘩——嘩——一批一批又一批,層層疊疊,層出不窮,不可計數啊,我的上帝,你這個蝗蟲隊裏的狗雜種!我真擔心蝗蟲們把這道高七米上寬五米下寬十二米的河堤一口口吞掉,造成河水泛濫。幸虧蝗蟲不吃土,多麽遺憾蝗蟲不吃土!(堤壩決裂那一天,洪水淹沒了村莊,手腳生蹼的祖先們在水中艱難地遊泳,隨著屋脊高的濁浪,祖先們上下起伏。水上漂浮的莊稼秸稈和沾滿泥沙的樹木,象皮鞭和投槍一樣抽撻著、刺激著他們的身體,水麵是暗啞地響著牛羊和騾馬的絕望的哀鳴。)蝗蟲匯集在堤下,團結成一條條水桶般粗細、數百米長短的蝗蟲長龍,緩慢地向堤上滾動。毛驢驚懼得四肢打抖,不停地拉胯撒尿,九老爺也麵露驚懼之色,額頭上被四老爺啃出的鮮紅牙印和四老媽踢出的紫紅腳印在白色的臉皮上更顯出醒目的光彩。九老爺用韁繩頭抽打著毛驢的屁股,意欲催驢飛跑,但那毛驢早已筋酥骨軟,羅鍋羅鍋後腿,一屁股蹲在地上,一串喪魂落魄的驢屁凶猛地打出,吹拂得紅塵輕揚。四老媽跌下驢來,還是似睜非睜菩薩眼,似嗔非嗔柳葉眉,懵懵懂懂站著,不知她是真四老媽還是假四老媽。我們看到,蝗蟲的巨龍沿著河堤蜿蜒,一條條首尾相連,前前後後,足有三十多條,我把每條蝗蟲的長龍按長一百米、直徑五十厘米計算,我知道,那天上午,滾動在河堤上的半大蝗蟲有一萬九千六百二十五立方米之多,這些蝗蟲要一火車才拉得完,何況它們還在神速地生長著,而且我還堅信,在被村莊掩蔽的河堤上,在村西的河堤上,都有這樣的蝗蟲長龍在滾動。


    我仔細地觀察著蝗蟲們,見它們互相摟抱著,數不清的觸須在抖動,數不清的肚子在抖動,數不清的腿在抖動,數不清的蝗嘴裏吐著翠綠的唾沫,濡染著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數不清的蝗蟲肢體摩擦著,發出數不清的窸窸窣窣的淫蕩的聲響,數不清的蝗蟲嘴裏發出咒語般的神秘鳴叫,數不清的淫蕩聲響與數不清的神秘鳴叫混合成一股嘈雜不安的、令人頭暈眼花渾身發癢的巨大聲響,好象狂風掠過地麵,災難突然降臨,地球反向運轉。幾百年後,這世界將是蝗蟲的世界。人不如蝗蟲。我眼巴巴地看著蝗蟲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滾滾上堤,陽光照在蝗蟲的巨龍上,強烈的陽光單單照耀著億萬蝗蟲團結一致形成的巨龍,放射奇光異彩的是蝗蟲的緊密團體,遠處的田野近處的河水都黯然失彩。閃閃發光的蝗蟲軀殼猶如巨龍的鱗片,嚓啦啦地響,鑽心撓肺地癢,白色的神經上迅跑著電一般的恐怖,迸射著幽藍的火花。如果我們還是這樣呆立在河堤上無疑等待滅亡,蝗蟲會把我們裹進去,我們身上立刻就會沾滿蝗蟲,我們會隨著蝗蟲一起翻滾,滾下河堤,滾進幽黑的、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河水,我們的屍體腐爛之後就會成為魚鱉蝦蟹的美餐,明年上市的烏龜王八蛋裏就會有我們的細胞。我們被裹在蝗的龍裏,就象蝗的龍的大肚子,我們就象被毒蛇吞到肚腹裏的大青蛙。多麽屈辱多麽可怕多麽刺激人類美麗的神經。趕快逃命。我喊叫一聲。毛驢緊隨著我的喊叫嗥叫一聲。九老爺去拉四老媽,四老媽臉上卻綻開了溫馨的笑容。四老媽揮了揮手,蝗蟲的巨龍傾斜著滾上堤,我奇異地發現,我們竟然處在兩條蝗蟲巨龍的空隙處,簡直是上帝的旨意,是魔鬼的安排。四老媽果然具有了超人的力量,我懷疑她跟八蠟廟裏那匹成精的老蝗有了曖昧關係。


    蝗蟲的龍在河堤上停了停,好象整頓隊形,龍體收縮了些、緊湊了些,然後,就象巨大的圓木,轟隆隆響著,滾進了河水之中。數百條蝗蟲的龍同時滾下河,水花飛濺,河麵上遠遠近近都喧鬧著水麵被砸破的聲響。我們驚驚地看著這世所罕見的情景,時當一九三五年古曆五月十五,沒遭蝗災的地區,成熟的麥田裏追逐著一層層輕柔的麥浪,第一批桑蠶正在金黃的大麥秸紮成的蠶簇上吐著銀絲做繭,我的六歲的母親腿膕窩裏的毒瘡正在化膿,時間象銀色的遍體粘膜的鰻魚一樣滑溜溜地鑽來鑽去。


    蝗蟲的長龍滾下河後,我的腦子裏突然跳出了一個簡潔的短語:蝗蟲自殺!我一直認為,自殺是人類獨特的本領,隻有在這一點上,人才顯得比昆蟲高明,這是人類的驕傲賴以建立的重要基礎。蝗蟲要自殺!這基礎頃刻瓦解,蝗蟲們不是自殺而是要過河!人可以繼續驕傲。蝗蟲的長龍在河水中急遽翻滾著,龍身被水流衝得傾斜了那就傾斜著翻滾,水花細小而繁茂,幽藍的河千瘡百孔,殘缺不全,滿河五彩虹光,一片歡騰。我親眼看見一群群凶狠的鱔魚衝激起疾促的浪花,劃著銀色灰色的弧線,飛躍過蝗的龍,盤旋過蝗的龍。它們用槍口般的嘴巴撕咬著蝗蟲。蝗蟲互相吸引,團結緊張,撕下來很難,鱔魚們被旋轉的蝗的龍甩起來,好象一條條銀色的飄帶。


    我們看到蝗的龍靠近對岸,又緩慢地向堤上滾動,蝗蟲身上沾著河水使蝗的龍更象鍍了一層銀。它們停在河堤頂上,好象在喘息。這時,河對岸的村莊裏傳來了人的驚呼,好象接了信號似的,幾百條蝗的龍迅速膨脹,突然炸開,蝗蟲的大軍勢不可擋地撲向河堤北邊也許是青翠金黃的大地。雖然隻有一河之隔,但我從來沒去過,我不知道那邊的情況。


    因為出生,耽誤了好長的時間,等我睜開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著東去的河堤瞭望時,已經看不到四老媽和九老爺的身影,聰穎的毛驢也不見,我狠狠地咬斷了與母體連係著的青白色的臍帶,奔向河堤,踩著噗噗作響的浮士,踩著丟落在浮土裏、被暴烈的太陽和滾燙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紅、象縱欲女人般。瞧淬、散發著烤肉香氣的蝗蟲的完整屍體和殘缺肢體,循著依稀的驢蹄印和九老爺的大腳印,循著四老媽揮發在澄澈大氣裏的玫瑰紅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飛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蕩蕩的大地團團旋轉,地球依然倒轉,所以河中的漩渦是由右向左旋轉——無法分左右——河中漩渦也倒轉。我高聲叫著:四老媽——九老爺——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淚水充盈我的眼,春風撫摸我的臉,河水浩浩蕩蕩,田疇莽莽蒼蒼,遠近無人,我感到孤單,猶如被大隊甩下的蝗蟲的傷兵


    我沿著河堤向東跑著,河中水聲響亮,一個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的站泳姿勢,露著肩頭,雙手擎著衣服包。水珠在他肩頭上滾動,陽光在水珠上閃爍。我站在河堤上,看著他出類拔萃的泳姿。陽光一片片灑在河麵上,水流衝激得那人仄楞著肩膀,他的麵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後留下犁鏵狀的水跡,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麵前三五米遠的地方,嚴肅地打量著我。陽光烤著他的皮膚,蒸氣嫋嫋,使他周身似披著紗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盤根錯節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猙獰的臉。他的一隻眼睛瞎了,眼窩深陷,兩排睫毛猶如深穀中的樹木。我毫不躊躇地就把他認了出來:你就是與我四老媽偷情被四老爺用狼筅戳爛了麵孔戳瞎了眼睛的鋦鍋匠!


    鋦鍋匠哼了一聲,搖搖頭,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後把手裏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隻大手托起那根粗壯的生殖器對著陽光曝曬,我十分驚訝地打量著他的奇異舉動,難道當真是萬物生長靠太陽嗎?


    他曬了一會,毫無羞恥地轉過身來,開始慢條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兩支烏黑的匣子槍。


    他穿好鞋,把匣子槍插在腰裏,逼進一步,問我,看到過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毛驢沒有?


    我不敢撒謊,如實交待,並說我因為出生耽擱了時間,已經追不上他們了。


    鋦鍋匠又逼近一步,臉痛苦地抽搐著,那兩排交叉栽在深四眼窩裏的睫毛象蚯蚓般扭動著,他說:你是進過城市的人,見多識廣,我問你,你四老媽被休回娘家,如入火炕,我該怎麽辦?


    我說:你愛我四老媽嗎?


    他說:我不懂什麽愛不愛,就是想跟她困覺。


    我說:想的厲害嗎?


    他說:想的坐立不安。


    我說:這就是愛!


    他說:那我怎麽辦?


    我說:追上她,把她搶回家去!


    他說:怎麽處置你的九老爺和四老爺?


    我說:格殺勿論!


    他說:好小子,真是精通法典鐵麵無私!跟我追!


    他伸出一隻堅硬的大手,捏住了我的手脖子。


    我被他拽帶著,在離地五米多高的低空飛行,春風洶湧,鼓起了我的羽絨服,我感到周身羽毛豐滿,胸腔和肚腹裏充盈了輕清的氣體。我和鋦鍋匠都把四肢舒展開,上升的氣流托著我們愉快地滑翔著。河裏爛銀般的閃光映著我們的麵頰,地上飛快移動著我們的暗影,想起“飛鳥之影,未嚐動也”的古訓,又感到我們的影子是死死地定在地上的,久久不動。隻有兩邊疾速撲來的田野和經常擦著我們胸脯的樹梢才證明我們確實是在飛行。驚詫的喜鵲在我們麵前繞來繞去,它們的尾巴一起一伏,它們喳喳唧唧地叫著,好象詢問著我們的來龍去脈。我陶醉在飛行的愉悅裏,四肢輕颺,無內無骨,隻有心髒極度緩慢地跳動。我的耳邊繚繞著牡丹花開的聲音,所有的不舒服、不安逸都隨風消散,飛行消除了在母親子宮裏受到的委屈,我體驗到了超級的幸福。


    後來,我們緩緩降落到地麵,終止飛行與開始飛行一樣輕鬆自然,沒有發動機的轟鳴,沒有強烈的顛簸,也不須緊咬牙根借以減輕耳膜的壓痛。我們走在河堤上,九老爺、四老媽、小毛驢在我們前邊大約一百米遠的地方。


    我十分緊張,我看到鋦鍋匠從腰裏掏出了一支匣槍,瞄準了九老爺的頭。


    鋸鍋匠沒有開槍,是因為從河堤的拐彎處突然冒出了一支隊伍,這支隊伍經常在我們村莊裏駐紮,他們都穿著毛藍布軍裝,腿上紮著綁腿,腰裏紮著皮帶,口袋裏別著金筆,嘴裏鑲著金牙,嘴角上叼著煙卷,鼻孔裏噴著青煙,腰帶上掛著手槍,手槍裏裝滿子彈,子彈裏填滿火藥,手裏提著馬鞭,鞭柄上嵌滿珠寶,手腕上套著鍾表,指頭上套著金箍,個個能言善辯,善於勾引良家婦女。


    誰也說不清楚這支隊伍歸誰領導,他們都操著江浙口音,對冰塊有著極大的興趣。村裏人經常回憶起他們搶食冰淩的情景。


    那群兵把四老媽圍住了,我聽到他們操著夾生的普通話調笑著,兵的臉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牙在閃爍。他們舉起手來去摸四老媽的臉去擰四老媽的乳房,兵的手上黃光燦燦,那是金箍在閃爍。


    九老爺衝到驢前,驚懼和憤怒使他說話嗚嗚嚕嚕,好象嘴裏含著一塊豆腐:兵爺!兵爺!誰家沒有妻子兒婦,誰家沒有姐姐妹妹……


    兵們都乜斜著眼,繞著四老媽轉圈,九老爺被推來搡去,前仆後仰。


    一個兵把四老媽頸上的大鞋摘下來,舉著,高叫:弟兄們,她是個破鞋!是個大破鞋!別弄她了,別弄髒了咱們的兵器。


    一個兵用一隻手緊緊抓住四老媽的乳房,淫猥地問:小娘們,背著你丈夫偷了多少漢子?


    四老媽在驢上掙紮著,嚎叫著,完全是一個被嚇昏的農村婦女,根本不是半仙半魔的巫婆。


    九老爺撲上前去,奮勇地喊著:當兵的,你們不能欺負良家婦女啊!


    那個攥著四老媽乳房的兵側身飛起一腳,踢在九老爺的要害處,九老爺隨即彎下了腰,雙手下意識地捂住被踢中的部位,豆粒大的黃汗珠掛滿了他的額頭。另一個兵屈起膝蓋,對準九老爺的尾巴根子用力頂了一下,九老爺骨碌碌滾到河堤下,一直滾到生滿水草的河邊才停住,一隻癩蛤蟆同情地望著他。


    鋦鍋匠早已伏到一株無有一片綠葉的桑樹後,兩支槍都拉出來,我焦急地看著他的手,等待著他開槍。他的麵孔象燒爛又冷卻的鋼鐵,灼熱,冷酷可怕,他的獨眼裏射出惡毒的光線——鋦鍋匠的獨眼使他每時每刻都在瞄準,隻要他舉起槍他的眼就在瞄準——射著惡濁的腥氣,照到攥住四老媽乳房愉快地歡笑著士兵臉上。鋦鍋匠的手指動了一下,匣子槍口噴出一縷青煙,槍筒往上一跳,槍聲響,我認為槍聲尚未響那個攥著人家的乳房耍流氓的兵的頭就象石榴一樣裂開了。


    那個兵嗓子裏哼了一聲就把頭紮到毛驢背上,如果四老媽要撒尿恰好泚著他的臉,溫柔的、堿性豐富的尿液恰好衝洗掉他滿臉的黑血和白腦漿,衝涮淨他那顆金牙上的紅血絲。他的幸福的手戀戀不舍地從四老媽的乳房上滑落下來,毛驢不失時機地動了一下,他就一頭栽到驢肚皮下去了。假如這不是匹母驢而是匹公驢,假如公驢正好撒尿,那麽粘稠的、泡沫豐富的驢尿恰好衝激著他痙直的脖頸,這種衝擊能起到熱敷和按摩的作用,你偏偏逢著一匹母驢,你這個倒黴蛋!


    那群儀表堂皇的大兵都驚呆了,他們大張著或緊閉著嘴巴,圓睜著眼睛或半眯著眼睛,傻乎乎地看著臥在毛驢腹下。嘴紮在沙土裏、腦袋上咕嘟嘟冒著血的同夥。


    又是兩聲槍響,一個士兵胸脯中彈,另一個士兵肚腹中也彈。胸脯中彈的張開雙臂,象飛鳥的翅膀,揮舞幾下,撲在地上,身體抽搐,一條腿往裏收,另一條腿向外蹬。肚腹中彈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臉色灰黃,雙手緊緊揪住肚子上的傷口,稀薄的紅黃汁液從他的指縫裏溢出來。士兵們如夢方醒,彎著腰四散奔逃,沒有人記得拔出腰裏漂亮的手槍抵抗。我嚇得屁滾尿流,伏在地上,連氣都不敢喘。鋦鍋匠提著雙槍,大搖大擺地向毛驢和照舊穩穩騎在驢上的四老媽走去。——也是該當有事,當鋦鍋匠即將接近四老媽時,那毛驢竟發瘋一般向前奔跑起來。那些軍容嚴整風度翩翩的士兵都在河堤拐彎處埋伏起來,都把手槍從腰裏拔出來,對著毛驢和四老媽射擊。子彈胡亂飛舞,天空中響著子彈劃出的尖銳的呼嘯,四老媽腰板挺直,好象絲毫無畏懼,也許已被嚇成癡呆,毛驢直迎著那些兵衝去,不畏生死。


    鋦鍋匠哈著腰,輕捷地躍進著,他大聲喊叫:彎下腰!彎下腰!


    四老媽果真彎下了腰,她象一根圓木往前倒去,毛驢前蹄失落,驢和人都翻跌在地。子彈很密,鋦鋼匠腳前腳後噗噗地跳起一簇簇子彈衝起的黃煙,他一頭栽倒在河堤上,抻了幾下腿,便不動了。


    河堤上突然沉寂了,河水流動汩汩聲,蝗蟲作亂嚓嚓聲,土地幹裂劈劈聲,十分響亮地從各個方向凸起。微風輕輕吹拂,河堤上槍煙縷縷,在各種味道中,硝煙味十分鮮明地凸現出來。我的肚皮被灼熱的沙土燙得熱辣辣的,幾粒金燦燦的彈殼躺在我麵前的沙土上,伸手即可觸摸,但我不敢摸,我趴在地上裝死。


    那些漂亮的兵慢慢地從堤外把頭神進來,抻抻縮進去,進去又抻抻,堤後活象藏著一群灰背大鱉。良久,看看沒危險,那些兵們都從堤後跳起來,他們齜著金牙,提著手槍,摘下藍布帽,撣打著身上的塵土和草梗。這是一群愛清潔的士兵。


    我看到,鋦鍋匠一個鯉魚打挺從沙上中躍起來,雙槍齊發,槍聲焦脆、憤怒,幾個士兵跌倒,慘叫聲如貓如狗,在堤上回響,活著的士兵滾下堤去,飛快地跑走了。


    幾十分鍾後,那些士兵躲到一裏路外的柳樹林子裏,朝著河堤積極地放槍。他們手裏握的多半是袖珍手槍,有效射程頂多一百米,最大射程不過二三百米,所以,射來的子彈多半中途掉在地上,偶爾有一發兩發子彈的借助角度和風力飛到河堤上,也是強弩之末,飄飄蕩蕩,猶如失落的孤魂,伸手即可捕捉,易於捕捉蝗蟲。


    那些兵們嗓門圓潤洪亮,都是唱山歌的好材料,他們躲在柳棵子後,一邊放槍一邊高喊:哎喲嗨——啪!啪!狗雜種呀你過來呀嗎晦——啪啪啪!有種你就走過來呀喲呼嗨——啪!啪!喲呼嗨嗨喲呼嗨——啪啪啪!


    鋦鍋匠把雙槍插進腰帶,伸掌打落一顆飄遊的子彈頭,然後,他蹲下,扶起雙腿仍騎著驢背身體伏在驢脖子上的四老媽。四老媽麵色如雪,唇上尚有一抹酥紅,沉重短促的呼吸使她的胸脯急遽起伏,從胸脯上被打出的破綻裏,噗噗地冒著一串串魚鰾般的氣泡。


    鋦鍋匠用鐵一樣的臂膊攬著四老媽的頭頸,沙啞著嗓子喊一聲:半妞!


    四老媽竟有一個這樣稀奇古怪的乳名,這令我惶恐不安。為什麽惶恐?為什麽不安?我說不清楚。


    半妞……!鋦鍋匠的嗓音痛苦沙澀,擴散著一股徹底絕望的意味。


    四老媽在情人的懷抱裏睜開了灰藍色的眼睛,眼神疲倦而憂傷,包含著言語難以表述的複雜情緒。她的嘴唇翕動著,一串斷斷續續的吃語般的囁嚅把鋦鍋匠的心都敲碎了。他由蹲姿改為跪姿,低垂著那張猙獰的臉,獨眼裏流溢著絕望的悲痛和大顆粒的淚珠。


    四老媽的喘息漸漸減緩,傷口裏不僅冒出透明的氣泡,而且奔湧著嫣紅的熱血。血濡濕了她的衣襟,濡濕了鋦鍋匠的手臂,浸透堤上一大片塵土。四老媽的血與毛驢的血流到一起,匯成一灣,但四老媽的血是鮮紅的,毛驢的血是烏黑的,彼此不相融合。她的眼睛半睜,始終是灰藍色,始終那麽疲倦憂傷溫柔淒涼……她的嘴唇——蒼白的嘴唇又抖起來,她的嗓子裏呼嚕嚕響起來,她的僵硬的胳膊焦躁地動起來,抓撓著熱血淋漓的胸脯。


    半妞……半妞……你還有什麽話要說……鋦鍋匠把臉俯在四老媽臉上,象個老人一樣低沉地說著。


    四老媽的嘴角搐動了一下,腮上出現了幾絲笑紋。她的傷口的血停止流淌,她的胸脯停止起伏,她的美麗的頭顱歪在一側,她的額頭、光滑開闊隻有幾條細小皺紋的額頭碰到鋦鍋匠堅韌的胸肌上,那兩隻灰藍色的眼睛光彩收斂,隻剩下兩灣死氣沉沉的灰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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