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樂儀這才反應過來,她偏了偏頭,朝胡太醫望去,緊接著視線又越過他,掃向站在門口處的諸位宮人。


    她們此時都深深的埋下了頭,一副不敢看的模樣。宋樂儀木木地收回視線,隻見她的一隻手還鬆鬆垮垮的搭在趙徹腰上。


    手指動了動,似乎輕觸到了一塊軟肉。


    宋樂儀的眼睫微閃,沒有血色的唇翕動,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麽,又過了許久,直到夜間的記憶全部湧上心頭,才終於悟了是怎麽回事兒。


    小姑娘的臉色驀地一紅,手忙腳亂的收了手,忙將手腕遞向胡太醫。


    “胡太醫請罷。”


    她的聲音強作鎮定,仔細聽來卻仍然是微微顫著,似乎是想隱藏慌張窘迫之感。與此同時,趙徹已經起身立在了床邊,給胡太醫讓了位置。


    相較之下,他的表情坦然多了。


    胡太醫坐在床前,一手摸脈,一手撫著胡須,感受到郡主身體恢複的不錯,心裏愈發對自己研製的解毒丸滿意。


    “郡主如今可還覺那裏不適?”


    宋樂儀搖頭。


    胡太醫滿意的點頭,又不疾不徐的囑咐道:“這幾日郡主飲食要清淡易克化,不要貪涼,多休息,再按照藥方一連喝上半個月的藥調理身體即可。”


    ……


    屋室內隻點了兩盞燭燈,十分昏暗,空蕩又孤寂,太後小憩了沒一會兒便醒了,踱步到窗前。


    窗外的天色一片黑黃,陰沉沉的樣子正如太後的心情一般無二,方才有宮人來報,說是鎮國公主府的公子采玄跌下台階,意外暴斃,又說府內意外走水,連著燒了數間房,濃煙滾滾,大火直到傍晚才熄滅。


    先前她隻是懷疑下毒之事與端陽和趙妙有關,如今卻幾乎是十分肯定了,如此幹脆利落的動作,確實是端陽的手筆。


    竟然如此膽大妄為!


    太後扶著窗欞,手指緊緊的捏著,她一直顧念著端陽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姊妹,一忍再忍之下,卻不想竟釀造了如今的局麵!


    早在端陽自蜀國歸來之日,她就應該狠下心了斷了她的,何止是她一人,還有那些蟄伏在宮裏陰暗處的魑魅魍魎!


    太後的眼神愈來愈冷,眼底有翻湧的殺意,佛珠夾在她手掌與窗欞間,在手心上壓下一道道紅痕,她吃齋念佛十五載,不過是想求孩子們一生安康而已。


    隻可惜佛祖攔不住人心險惡。


    這些年端陽在京中結黨營私,她不是不知,隻是水至清則無魚,廟堂亦是這個理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可是,端陽不知足啊……


    “青書。”


    太後輕輕喊了一聲,她垂著眉眼,神情悲涼,恍惚可見當年閨中女兒的模樣,似是問青書又似是問自己,“陛下會理解我的苦衷吧……”


    青書神情微微慟然,她知道,太後言語中的陛下非成安帝,而是先帝。


    “陛下一定會的。”青書伸手扶住太後的胳膊,柔聲勸慰,“太後莫要多想,善惡皆是因果。”


    正當氣氛凝重感傷之時,外麵突然小跑進來一個宮人,她氣喘籲籲道:“太後,郡主醒了!”


    太後聞言,神色驀地歡喜,凝在臉上一天一夜的鬱色終於散去。


    ……


    屋室裏,太後摟著夷安,一口一個心肝,不一會兒便眼淚婆娑,歇下那一身氣勢,與先前冷硬的模樣判若兩人。


    宋樂儀乖巧的靠在太後懷裏,有些貪婪的她的懷抱,聲音軟軟的:“姨母,夷安沒事,您別擔心了。”


    雖說早已經曆過一次生死,如今卻是又從鬼門關走一趟,正是眷戀人的時候。


    隻是太後到底年齡已高,這一番折騰下來身體精神憔悴了不少,宋樂儀擔憂太後的身體,便戀戀不舍的鬆開了懷抱:“姨母,夜已經深了,您去休息吧,我這裏有孫姑姑守著,沒事的。”


    “姨母知道,知道。” 太後撫摸著宋樂儀的發絲,將眼前的小姑娘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好一會兒才舍得放開。


    她扭頭看向身旁的趙徹,“徹兒也一天一夜未闔眼了,來回奔波勞累,今夜就留在母後這裏睡罷。”


    一天一夜未闔眼?


    宋樂儀愣住,下意識的抬眼看向趙徹,果然見到他眼下一團烏青,霎時間她心如亂麻,他怎麽……


    站在背光處的少年眉眼俊俏,隻見他扯開嘴角笑了笑,疲憊的神色下燦爛不減:“表妹無事就好。”


    ……


    隨著宋樂儀的清醒,緊繃著一天一夜的諸人終於鬆了一口氣,而宋樂儀卻沒有鬆懈,她半躺靠的床榻上,一雙黑眸沉沉。


    霧花香毒、南楚……


    小姑娘明媚的臉蛋上閃過一絲冷戾,此事定然與趙妙脫不了幹係。


    若她記得沒錯,鎮國公主府上有一公子名曰采玄,這采玄就是南楚國人。


    采玄本名為南玄,南姓則是南楚國的國姓。


    若說這采玄是正經的南楚國皇室遺孤也說不上,他隻是南楚國宗室的後裔,家業傳他父親那一代,因得罪了小人,便逐漸敗落了,年幼的采玄也因此被仇家毒啞。


    南楚尚未滅國之時,年幼的采玄便與母親改名換姓,一路南上,來了燕京,隱居在蕩山,直到母親逝世,方才出山。


    這采玄樣貌生的俊秀,可惜是個啞巴,奈何端陽一見驚為天人,直接將其抬進府裏做了麵首。


    比起一眾十七八的年輕麵首,三十餘歲才被端陽寵幸的采玄,可以說是毫不起眼,可他卻是端陽最為寵愛的一個,在鎮國公主府的地位極高。


    也因此有人傳言,趙妙的生父就是公子采玄。


    而宋樂儀之所以知道的這麽清楚,全是上輩子蘇風原參奏端陽時,其中有一條就是說端陽藏匿南楚皇室遺孤。


    隻是……


    她得如何向太後或者陛下透露公子采玄是南楚國人一事?冒然揭發,太後與陛下定會對她心生懷疑。


    想到這裏,宋樂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額頭,思慮太多,一時覺得脹痛。


    屋門被輕輕推開。


    孫姑姑端著一碗藥進來,碗裏的藥汁黑濃,遠遠聞著就是一股苦澀的味道,宋樂儀皺眉。


    但她也知道如今身子還虛著,不能再任性,於是頗為不情願地伸手,接過去準備一飲而盡。


    長痛不如短痛——


    誰成想,她渾身乏力的連抬藥碗的力氣都沒有,險些把一碗熬好的藥給摔了。


    好在孫姑姑反應快,及時接住了,但也灑了一些,烏黑的藥汁順著手流下,溫熱而又粘稠。


    “藥碗給我。”


    不遠處有少年清越的聲音傳來,在寂靜的夜色中分外清晰。


    方才的一幕落在趙徹眼中,明顯就是宋樂儀不想喝藥,故意想摔了藥碗弄灑了藥而已。


    於是他接過藥碗,準備親自喂宋樂儀。


    “你不是去睡覺了嗎?”


    宋樂儀神情十分意外,沒有想到趙徹又會突然的出現。


    不遠處的黑衣少年眉眼很沉,他沒有馬上搭腔,而是站到了孫姑姑方才站的地方,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掀袍在床沿坐下,這才慢聲道:“我若是睡了,這碗藥你豈不是又不喝了?”


    宋樂儀瞧著趙徹神色不愉的模樣,便知道他是誤會了,又覺得委屈,小聲嘟囔道:“我剛剛隻是沒端穩而已。”


    她的聲音又嬌又軟,模樣委屈極了,趙徹也不好再沉著臉,語氣也放軟了幾許:“我知道,所以我來喂表妹。”


    “我自己喝就成……”


    “不行。”


    趙徹拒絕的斬釘截鐵,這一碗藥若是灑了,重新熬得好一會兒。


    他把藥碗湊到宋樂儀嘴邊,“張嘴。”


    瞧著這架勢,是要她咕嚕咕嚕一口喝下去。宋樂儀氣悶,雖然她原本也是這樣想的,但話本裏寫的喂藥不都是諸如什麽:


    “舀了一勺湯藥,放在嘴邊吹涼,小心翼翼的喂一口,又心疼小娘子口苦,忙捏一顆蜜餞喂下。”


    怎麽到她這裏,就全都變快了樣?


    宋樂儀咬了下唇,剛把小腦袋湊上去,唇要搭上碗邊時,趙徹卻突然收了手。正當她神色不解時,隻見他端起碗放到嘴邊抿了一口。


    然後聽見他說:“不燙,剛剛好。”


    許是日夜未眠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沉啞,但落在宋樂儀的耳中卻分外悅耳,有那麽一瞬,她忽然覺得心房悸動,恍若春暖花開。


    但很快,這未綻開的甜就被苦澀的藥汁衝的幹幹淨淨。


    趙徹把藥碗放在一旁,又抬手往她嘴裏喂了幾顆蜜餞,看著她微微紅潤了些的臉色,一顆高懸不下的心終於落了幾分。


    與此同時,孫姑姑已經在旁邊的小桌上已經擺好了清粥小菜。


    宋樂儀看了一眼,頓時覺得饑腸轆轆,盡管這一天一夜都是在躺著,但也消耗了不少體力。


    那邊趙徹已經離開,小姑娘抬眼,朝他的背影看去,忽然軟聲喊道:“表哥,可要與我一同用膳?”


    趙徹腳步一頓,轉身點了頭,一日一夜,他也沒吃什麽,如今也餓了。


    兩人吃的清淡,一時間靜默無言,無人提先前相擁的事兒。最終還是宋樂儀先開了口——


    “表哥,先前…”


    趙徹慢抿了一口粥,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說著,他又夾了一筷甜菜放到宋樂儀碗裏,“先用膳,一會兒再說。”


    “……你知道了什麽?”宋樂儀將那筷甜菜咽了下去之後,小心翼翼地問道,連呼吸都放輕了幾許。


    趙徹這才放下碗筷,神色認真的看向她,語氣萬般鄭重:“先前不是說晚上給你抱?”


    “不是這個!”


    宋樂儀微微羞惱,執筷夾了一塊薄餅塞進他的嘴裏,堵了他的話,“用膳!”


    薄餅兩側裹了蛋液,攤的勻稱酥軟,趙徹也沒惱,他笑著吞了下去,回了宋樂儀兩個字:“好吃。”


    ……


    兩人都用好,孫姑姑把東西都撤了下去,宋樂儀猶豫了片刻,忽然對趙徹道:“表哥,你可否幫我去查一下鎮國公主府的公子采玄?”


    趙徹動作一頓,幽幽黑眸望向宋樂儀,仿佛察覺了什麽,他沉聲道:“他死了。”


    宋樂儀震驚,端陽為了趙妙,竟然如此幹脆利落的殺了采玄?不等她緩過神兒來,又聽趙徹道:“采玄生前所住安世居也被大火焚毀。”


    早在表妹出事兒的那一刻,他第一個懷疑的就是趙妙,隻可惜端陽反應極快,不等他派去的人查探清楚,鎮國公主府那邊已經將所有線索斬斷。


    許久,宋樂儀歎了一口氣,是她蘇醒的太晚了,以端陽的手段,恐怕現在所有的線索都斷了,她無奈道:“霧花就是采玄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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