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兩日退兵?烏龍誤會?”宋樂儀驚訝地重複了一遍, 手指尖不自覺地撫上了腕上珠串,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


    趙元敏點頭:“是呀, 夫君說翟離此舉更像試探大越,不然正常人能做出他這種事兒?”


    的確不像正常人做出的事兒。


    一國之君, 竟然孤身入敵國雁門城,且城池守將是同白狄有殺父之仇的魏長青, 翟離此舉, 乃是膽大妄為之極。


    要知道, 白狄有十六個部族, 雖然名義上全部由烏邪王統治, 但在非征戰時期,每任烏邪王實際掌權的隻有自己所在那支部族而已。


    戰則聚,安則散。


    一任烏邪王死了,便由巫師占卜下一個繼位, 掌權的烏邪王是誰, 於十六個部族並無甚不同。按照常理, 若是在位的烏邪王被俘雁門城, 白狄人最為可能的反應是直接放棄此人,火速地命巫師占卜下一個烏邪王繼位。


    翟離到底哪裏來的自信?


    宋樂儀捏住了腕上的珠串, 一動不動, 烏黑的眼瞳裏閃過深思。


    “最有趣兒的還是白狄那邊的反應。”


    一旁的趙元敏絮絮叨叨地傳遞著從謝施那裏聽來的一手消息:“聽說十五個部族的首領和於黑揚一同陳兵雁門城外,火急火燎,憂心如焚,一副恨不得將魏長青剝皮拆骨生啖其肉的凶狠模樣。”


    “結果啊, 烏邪王一現身,這些人瞬間偃旗息鼓,半點脾氣都沒有,溫順的和小綿羊似的,歡天喜地迎著王上回草原了。”


    說到這裏,趙元敏不解地搖了搖頭:“真是荒誕離奇。”


    “是挺荒誕離奇的,”宋樂儀垂下眼睫,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說了一句,“他這是把兩國戰爭當兒戲了啊。”愚弄大越,也愚弄白狄。


    趙元敏輕輕點頭,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小聲道:“也不知這樣一位王於大越是好是壞,隻盼著皇兄能早點把白狄收服。”


    翟離……


    宋樂儀在心底默念著這僅一字之差的名字。


    許久,趙元敏沒聽見宋樂儀的聲音,一抬眸,恰好瞧見她神遊九天,於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夷安,夷安?你怎麽啦?”


    宋樂儀倏地回神,她抿唇軟軟一笑:“無事。”


    然而寬大袖口下的遮擋下,她的指尖卻捏得很緊,直到泛出了青白之色。


    翟離的行事作風與翟爭太像了——


    不過宋樂儀很快就理好了情緒,她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提議道:“敏敏,我們去英國公府看看表嫂吧。”雁門關發生如此事情,想必她心裏也擔心。


    “好呀,”趙元敏點頭應下,淺琥珀色的眼眸裏閃過憐惜,“她也挺孤獨的。”


    方才夷安口中的表嫂是英國公魏長青的妻子,她名為慕綿綿,是青州刺史的小女兒。去年的時候魏長青回燕京呆了一段時間,成安帝一道聖旨將兩人賜婚,又火速成婚。


    嬌嬌軟軟的姑娘家不遠千裏嫁到燕京,然而成婚第十日,英國公魏長青便披盔戴甲,奔赴邊關。


    雖然明麵上燕京的這些個世家夫人們不會說什麽,甚至會看在英國公與太後的麵子上寬慰這位新婚妻子一二,但私下裏沒少嘲笑。


    慕綿綿初來燕京,人生地不熟,不甚懂這邊的風俗,剛剛參加各種宴席的時候,沒少鬧笑話。好在有夷安郡主這麽個“大名鼎鼎”的表妹在身邊護著,平素裏又常帶著她在燕京城裏繞幾繞,便很快的熟稔起來。


    說起來,這慕綿綿還是宣平侯上官曄的嫡親姨母,是他母親慕盈盈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不過在年齡上還小了上官曄一歲。


    這位青州來的嬌滴滴的小表嫂長在海邊,沒騎過馬,更不懂射術,在不論男女皆要學習騎射的國都燕京,一開始很是格格不入。


    不過在趙元敏與宋樂儀精心教導下,慕綿綿總算敢騎馬了。


    今日陰天,烏壓壓的雲朵遮了太陽,時隱時現,三人一商量,便去燕郊馬場玩了一圈。


    慕綿綿玩得興致頗好,見著小表嫂難得如此開懷,宋樂儀嫣然一笑,恰巧趙徹的馬場裏新進的一批寶馬,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借花獻佛,讓這位小表嫂隨便挑一匹。


    回來的時候,三人索性沒乘馬車,一同策馬回城。


    路過風南閣的時候,三人勒繩下馬,正準備被進去繞上一圈,買兩件兒稱心的首飾。


    宋樂儀提裙正要買過門檻,還沒等進門,一輛掛著徳王府旗幟的馬車轆轆而來,停在風南閣麵前。


    她動作一頓,偏頭眨了眨眼睛,不會是壽寧郡主吧?


    果不其然,隨著車簾打開,一位年輕的姑娘聘聘婷婷地下了馬車,她身姿纖細,一身月白織花的輕薄綢衣,眉眼盈盈,唇瓣似櫻,一副極其纖弱惹人憐愛的美人。


    宋樂儀笑吟吟地打了招呼:“雲兒姑娘?”


    傅世雲神色一僵,很快地就認出了眼前人是誰,身子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那一日的慘烈終究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兩年多未見,宋樂儀的眉眼愈發明豔,氣勢灼灼逼人。


    傅世雲呼吸微微停窒,細聲反駁:“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趙元敏聞聲轉過身:“夷安,怎麽啦?”


    說著,她順著宋樂儀的眼神望去,一眼便認出了眼前人來了。那年她雖然與謝施遠遠在旁邊看著,卻也將容貌看了個分明,尤其時那個容貌出挑的丫鬟,著實令人印象深刻。


    趙元敏神情若有所思,這身妝扮可不像一丫鬟呀,不會是……壽寧郡主吧?


    諸人皆知,徳王有一美若天仙的女兒,隻是身子骨柔弱,江寧路遙,奔波傷了身體,這些日子一直養在閨閣,沒出過門,不想今日撞見了。


    瞧見趙元敏肆無忌憚的打量目光,跟在傅世雲身邊的丫鬟上前嗬道:“我家姑娘乃壽寧郡主,爾敢放肆!”


    宋樂儀:“……”


    在這勳貴遍地走,世家多如狗的燕京,最忌諱的便是以身份地位壓人,因為你不知道招惹的哪個貌似不起眼的人物,身後站著多少錯綜複雜的勢力。


    果然是在江寧當土皇帝當慣了——


    宋樂儀淺淺笑了下,垂下眼眸,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腕上的一隻赤金纏絲嵌紅寶石的鐲子,一派沒將人放在眼裏的模樣。


    還不等她身側的冬桃出馬,跟在趙元敏身邊的鈴鐺已經十分有眼色地上前嗬斥:“大膽!哪裏來的小丫鬟,竟敢衝撞長公主殿下!”


    宋樂儀輕聲而笑,朝鈴鐺遞去一個讚賞的眼神兒,有長進。


    那小丫鬟神色一慌,有些手足無措地望向傅世雲,而傅世雲神色也難堪,咬著唇瓣眼眶含淚,一言不發,身子微微顫,仿佛下一刻便可以暈倒。


    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啊——


    宋樂儀神情嘲諷,眼瞧著傅世雲就要顫抖著睫毛把眼睛閉上,再來一個翩翩倒下的優雅姿勢倒地時。


    她驀地出聲,好心提醒:“壽寧,城南這邊沒有醫館,說來也巧,我的隨身護衛頗通醫理,你若是身體不適,倒可以讓他先給你診治一番。”


    “來人,”宋樂儀提高了音量,“過來為壽寧郡主看看。”


    今日三人出城,為了安全,特意帶了不少護衛,不想真派上了用場。


    隨著她話音落下,有一人高馬大腰間佩劍的護衛上前,躬身道:“郡主殿下,還請伸手,屬下為你號脈。”


    男女大防,怎可當街抬袖號脈?


    傅世雲頓時將眼睛重新睜大,身子站直,她不顯地覷了一眼立身風南閣外的十餘凶神惡煞的護衛,這些人怕全是夷安郡主帶出門的。


    而她今日出門,隻帶了兩個小丫鬟。


    想到這裏,傅世雲捏緊了指尖,果然隻有燕京這種破地方,才能養出如此囂張跋扈女子,尋常姑娘出門買個首飾,誰會帶如此多護衛?


    傅世雲掩了神色,淺淺一笑:“我身子無礙,多謝郡主關懷。”


    與此同時,有一道軟綿的女聲傳來:“夷安,敏敏,你們怎麽站在門口呀?”


    傅世雲抬眼看去,隻見一位身著嬌紅石榴裙的女子款款而出,氣質清雅如芙蕖,眉眼秀美若桃夭,然而在看清她容貌那一刻,壽寧渾身僵硬,視線久久不能挪開。


    她的容貌和父王書房裏那副畫上的女子,像了八分。


    宋樂儀神態自然的挽住了她的手臂,軟聲笑道:“遇見了熟人,敘舊片刻,讓你久等了。”


    趙元敏則介紹道:“綿綿,這位是徳王的小女兒,壽寧郡主。”


    慕綿綿聞言,視線落在傅世雲身上,眼底閃過驚豔之意,這燕京當真美人如雲,隻是……


    壽寧看她的眼神兒為何這般奇怪?


    慕綿綿蹙了眉尖,微微頷首以示禮節,便拉著宋樂儀與趙元敏往風南閣裏麵走:“我方才瞧見一套頭麵,你們倆幫我看看…”


    宋樂儀甜聲道:“好呀。”


    說完,她沒再看壽寧一眼,隻轉過身子,同敏敏與綿綿朝風南閣裏麵走去。


    如今的壽寧於她而言,不過是抬手可摧的一朵嬌花而已,雖然心底深感厭惡,但以她的身份地位,若費心思去同壽寧勾心鬥角,則是自降身份,遠遠不值當。


    俗話說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可她更喜歡看人作繭自縛,自食惡果。


    傅世雲站在原地,頭腦一片混亂,直到身邊小丫鬟上前喊了一聲“郡主”,才慢慢回神兒。


    她若有所思,細聲說了一句:“回府吧。”


    *


    大越與白狄邊境。


    夏風吹得兩國纛旗獵獵作響,一身冷峻的將軍端坐在椅子上,正是魏長青,他麵無表情的望著眼前同樣冷厲的男人。


    隻見翟離半靠在椅子上,毫無坐姿,神態隨意更沒半點誠信談判的架勢。他似乎有歸順之心,隻是如今卻遲遲不肯鬆口,心思著實難以捉摸。


    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隻是魏長青向來有耐心,對方不言,他便也不說話。大越到底是強國姿態,一但露了半點急切,無異於交予白狄得寸進尺的空隙。


    另一邊,翟爭低垂下的眼睫,擋住了眼底的大半神色,與麵上毫不在意的隨意樣不同,他心底已是一片陰霾,風雨欲來。


    已經七月十三了,時間迫在眉睫。


    可是他得等,等一個大越讓步的機會,他得保證自己能安然無恙、正大光明的出現在燕京。


    隨著時間流失,兩個同樣麵無表情的男人對立而坐,最終翟爭先忍不住了。


    以魏長青的臭石頭似的好耐性,他若不說話,他便能一言不發地繼續坐下去,將兩國議和的事情無限期拖延。


    隻是,他等不及了。


    翟爭喉嚨微動,嗓音低冷:“我沒看到大越的誠意。”


    魏長青淡聲道:“我大越許諾每年寒冬供給白狄糧草冬衣,保證你的子民吃飽穿暖,還願意讓出雁門城北部肥沃耕地三百裏,與白狄共享,傳授農耕,已是十足十的誠意,你還想要什麽?”


    三百裏耕地。


    翟爭無聲而笑,白狄百餘年裏之所以讓大越忌憚,便是因為一直保持剽悍好戰的遊牧傳統。一但開始耕種,不出十年,白狄的戰鬥力便會下降一半,而大越國力與兵力卻蒸蒸日上。


    到那時,大越若想吞下白狄,將易如反掌。


    如此想著,翟爭懶洋洋地往後一靠:“魏將軍,我不要三百裏耕地,隻要雁北草原的全部掌控權,大越騎兵退出涇河以南百裏,不得北上,驅趕我白狄子民放牧。”


    “若是大越同意,我會約束白狄子民,不再騷擾大越邊境,至少在我在位期間,不跨越涇河半步。”


    “若是大越不願,我隻能率領我的子民,為了家園殊死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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