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太討厭了!


    夾道邊,內侍們舉著粘杆,在樹下粘聒噪不停的知了,聽見動靜紛紛扭頭,瞧見戚北落臉上的笑,不是平時那種陰惻惻、凍人三尺寒的笑,而是真心實意的喜悅。


    太子殿下竟然還會笑?他們各個目瞪口呆,粘杆從手裏滑落,咣當,砸得他們腦袋生疼。


    他這笑,一直保持到跨入長華宮正殿,都沒從嘴角便散去。


    岑清秋此時正靠坐在美人榻上,一雙雪白赤足踩著榻沿,海棠紅裙裾鬆鬆堆在踝間,讓宮人用鳳子紅花汁幫她染指甲。


    聽到動靜,她轉頭,漂亮的遠山黛眉微不可見地一挑。


    這臭小子,從前每次過來都板著一副死人臉,仿佛誰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過來似的,今兒都快笑成朵牡丹花了。


    果然是有了媳婦就忘了娘!


    “臣女給皇後娘娘請安。”顧慈上前見禮。


    岑清秋淡淡點頭,由秦桑攙扶著下榻,往偏廳走去,路過她身邊時,又停下來,側過半張嬌麵打量。


    審視的目光,帶著上位者獨有的迫人氣場,在顧慈身上來回梭巡。顧慈的心一下揪緊,麵上不顯,恭敬低頭,垂視足尖。


    戚北落唇角抿得筆直,手心亦在出汗,正要開口解圍,岑清秋忽然笑了笑,轉頭目視前方,繼續走,“過來吧。”


    不鹹不淡的語氣,叫人揣摩不準心思。顧慈有些惕惕,無端感覺,依照皇後現在的態度,她就算吃了這頓飯,這門親事也難成。


    戚北落從她身邊行過,在袖底偷偷捏了捏她的手,“莫怕,凡事有我。”


    她勉強扯了個笑,心頭大石並未因這句話而鬆動多少。


    南窗下的圓桌早已擺好午膳,都是些最適合夏日裏吃的清爽小食,味道先勿論,模樣都是一等一的精致,讓人舍不得下嘴。


    隔牆花影動,一枝純白茉莉穿過深檀色步步錦,斜斜探進來,暗香浮動,別有一番幽闃。


    顧慈心念微動。


    都說帝後二人惱僵後,皇後娘娘就越發冷性,對俗事都提不起興趣。可今日看來,又是搗弄花汁染甲,又是布置餐桌,她分明是個最懂得生活情調的人。


    “都坐吧,站著怪累的。”岑清秋坐在上首,點了點自己邊上的位置,看向顧慈。


    顧慈踟躕片刻,正要過去,外頭突然響起內侍尖著嗓門的通報,“陛下駕到。”


    許久不曾駕臨長華宮的皇帝,怎麽這時候突然來了?屋內人皆是一愣,忙出去迎駕。


    岑清秋隻輕輕蹙了下眉,坐在凳上並沒起來,夾了個金乳酥,撥了些丁子香淋膾在自己碗裏,悠哉地吃。


    顧慈暗暗吃驚,詢問地望向戚北落。他隻捺了下嘴角,並無太大反應,顯然已經很習慣了。


    顧慈無語,今日這情形,怎麽瞧著比上次花宴還麻煩?


    一片整齊的問安聲中,宣和帝緩步入內,神情平靜柔和,氣韻清雅,濯濯如春柳,同皇後的雍容華貴截然相反,並無帝王架勢,仿佛就隻是個尋常大家子弟。


    “都起來吧。”


    他抬抬手,餘光瞥見屋子裏唯一一個旁若無人地坐在凳子上,吃得津津有味的人,麵色一沉,又覷了眼桌上的筷箸。


    自己都進來這麽久了,換成別宮妃嬪,這會子早就命人添好碗筷,讓出首席,笑盈盈地侍奉他過去,隻有她……


    宣和帝倔脾氣上來了,黑著臉,負手在背,就站在那,八風不動,跟她杠上了。


    可岑清秋比他還沉得住氣,吃完了金乳酥,又慢條斯理地去吃醉蟹。纖纖十指在蟹殼上翻飛,才染的丹蔻襯著蟹肉越發誘人。


    宣和帝不自覺咽了咽口水,收回目光,又站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先開口:“皇後,朕來了,你還不出來接駕?”


    “哦。”陳清秋終於肯抬眼瞧他,吃一口蟹肉,還是不動彈,“陛下是來看臣妾的?”


    宣和帝睨她一眼,有些不願承認,“朕隻是剛好路過。”


    “哦。那陛下路過完了嗎?”


    “……路過完了。”


    “那就請陛下趕緊走吧,臣妾還要招待客人,別叫人家等急了,不高興。”說完,岑清秋又繼續埋頭苦吃。


    底下人暗笑,竟一點也不害怕。


    這場麵他們早已司空見慣,帝後兩人素來一見麵就掐,可從沒真掐出個好歹來。每次都是皇帝輸,但他也從沒急過眼,回自己窩裏憋屈幾日,再氣勢洶洶地殺回來,然後又被懟得找不著北。


    倒是客人顧慈抖了抖,她還真不急,更沒膽子在皇帝麵前著急……抬眸,宣和帝眼睛正好轉過來,眼神裏帶著怒,像是在說“你多事了”。


    顧慈心裏打了個突,忙低頭要跪下。他卻先調開目光,去看戚北落,視線在岑清秋身上轉了圈,最後回到顧慈這,笑道:“你便是這臭小子每日都要念上八百遍的顧慈?”


    底下又是一陣竊笑。


    顧慈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捏著帕子,尷尬笑笑,側眸怨懟地剜了眼戚北落。


    戚北落抵唇咳嗽一聲,頰邊閃過一抹紅暈,偏頭假裝看窗外風景。


    “人瞧著不錯。”宣和帝點頭道。


    那廂岑清秋剝蟹的手一頓,仰麵,終於拿正眼看過來,陰陽怪氣地笑道:“陛下瞧柔弱的女子都不錯,臣妾瞧著,還差十萬八千裏。”


    這話指桑罵槐,明裏在說顧慈,暗地裏指的卻是鳳雛宮裏的那位,酸味甚濃,滿屋子的人都聞見了。


    顧慈低頭絞著帕子,全身的血液都衝到腦袋上。別因著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真把親事攪黃了呀……


    不知不覺,手又被握住,捏了捏,她抬眸,戚北落笑著朝她抬抬下巴。她詫異地循著望去,心頭蹦了蹦。


    宣和帝些些抬起下巴,盯著岑清秋的眼,倨傲道:“朕覺著就是不錯。剛好,她未嫁,臭小子也沒娶,就湊一對吧。”


    “兒臣多謝父皇賜婚。”


    幾乎是宣和帝話音剛落,戚北落便趕緊接上,見顧慈還傻站著不動,伸手把她拎來,一道跪下謝恩,餘光睇向宣和帝身邊的大太監王福,讓他快去準備。


    王福錯愕地四下張望,宣和帝頷首,他便邁出一隻腳,可岑清秋一眼瞪來,他又嚇得縮回去,哈腰訕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岑清秋皺眉,波瀾不驚的臉色終於露出一絲裂痕,“他是本宮的兒子,他的親事,該由本宮做主。”


    “他也是朕的兒子。”


    宣和帝拔高音量,神情挑釁。難得能噎皇後一回,他豈能輕易錯失良機?


    從腰間解下一枚羊脂白玉佩,示意顧慈上前,“朕今日隻是‘路過’,隻是‘路過’,真的就隻是‘路過’,所以沒來及準備好禮,這玉成色不錯,跟了朕好些年,送你了,算作是見麵禮,改日會再有正式封賞,跟聖旨一塊送去定國公府。”


    顧慈呆呆地接過,又呆呆地謝恩,最後又呆呆地被戚北落拽出去。


    屋裏人跟著他們一塊退下,岑清秋再坐不住,提著裙子追去,“誒!喂!誰讓你們走的,都給我回來。”


    跑到半路,身子突然淩空,眼前的景致都顛倒了,等她醒神,人已經被宣和帝扛在肩頭,她腦袋一陣眩暈,使勁拍他,才喊了句“你放我下來!”,就被他輕輕放在了床上。


    她狠狠瞪去一眼,扭動身子要下床繼續追,視線突然變暗。


    宣和帝一條腿貼著床沿,筆直立在地上,另一條腿曲起,膝蓋跪在床上,兩條長臂將她牢牢圍困在自己和床褥之間。


    久違的龍涎香充盈鼻尖,岑清秋忽地心頭亂撞,錯開眼不看他,語氣依舊強硬,“放我出去,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被毀。”


    頂上響起一聲輕笑,“還嘴硬呢?你明明就很喜歡那丫頭,不然這幾日幹嘛總送東西去定國公府?”


    “我沒有。”


    “你沒有?東西都偷偷混入東宮,跟著一塊送去,有幾樣還是我送你的,東宮可沒有,你還不承認?”


    “我、我……”岑清秋噎了一下,麵色漲紅,“那些東西我不喜歡,就順手丟過去了,怎的?陛下不高興了?


    宣和帝一笑,低頭,額頭抵住她的額,鼻尖輕輕蹭著她的鼻尖,“唉,你啊你……想答應這門親,又拉不下臉,我幫了你一把,你還不領情,真是個不誠實的小東西。”


    邊說,手邊繞上她腰間的裙絛。


    岑清秋一把拍開他的手,冷笑道:“陛下不是喜歡柔弱的女子麽?怎的今日到我這來了?”


    宣和帝覷眼自己的手,又瞧眼她,挑眉,“吃味了?”


    岑清秋翻了個白眼,懶怠回答,推開他下床,小臂卻被攫住。他輕輕一用力,她人便倒入他懷中,同他一道滾入這繡著百子千孫圖的錦被中。


    “我現在就喜歡你這樣嘴硬的。”


    衣裳如花般簌簌散開,溫熱的吐息噴在耳畔,岑清秋控製不住紅了臉,咬唇,抓住他的手,“你、你不是路過麽?怎的還不走?”


    語氣略略帶起點柔意,連她自己都未察覺。


    宣和帝望著她那水霧涳濛的眼難得露出點小女人的嬌羞,能叫後宮佳麗皆失顏色,他心頭悠蕩,抬起她的下巴,“剛才是路過,現在不是了。”


    說完,便扯下帳幔,低頭吻上。


    *


    顧慈手捧著玉佩,走在夾道上,人還有點懵。


    這事真就這麽定了?也太容易了吧。


    仰麵瞧見戚北落臉上的笑就沒停過,隱約還有點怪,她思忖良久,終於想明白了。


    “陛下是你找去的?”


    戚北落揚眉,點了下她鼻尖,“知我者,慈兒也。”


    顧慈鄙夷地拍開他的手,暗自腹誹,這人真是……為達目的,連自己的親爹親娘都算計,但轉念一想,方才皇後娘娘瞧見陛下時的眼神,比見到任何時都要明亮,心底亦是欣慰。


    娘娘應當,是很想念陛下的,隻是礙著身份不好直說,也不好霸占著人,不讓他去禦幸別的女人。而陛下心裏應也是惦記娘娘的,否則也不會縱容她在禦前這般放肆。


    明明心裏有彼此,卻因了這條條框框的規矩,隻能憋著。


    那他呢?顧慈望著身邊的男人,心頭悵然,他將來也會做皇帝,為了各種原因,也得廣納後宮,到時自己會如何?


    戚北落覺察到她目光,垂眸正色道:“不會。”


    顧慈一愣,“什麽?”


    戚北落笑笑,“你不是在擔心,自己將來會不會和母後一樣,要接納別的女人麽?我現在就告訴你,不會,隻有你一個。”


    顧慈心頭大跳,一行驚訝他是如何看穿自己心事的,一行又感動不已,知道這話很難兌現的,但依舊高興。


    見他還在看自己,她瞥眼身後的宮人,紅著臉瞪他,“瞎說八道什麽呢!我哪裏擔心這個了。”


    戚北落點頭,“是沒什麽好擔心的,畢竟這事不會發生。”


    顧慈又橫去一眼,低頭走自己的路,不再睬他。


    日頭穿過雲翳,一線天光照在足前,她踩著往前走,袖子突然被扯住,她手一抖,就被他抓了去,緊緊攥入掌心。寬袖下垂,將獨屬於二人的秘密妥善掩藏,旁人瞧著,也隻會覺得他們走得近些,不會生疑。


    顧慈微微偏頭瞧身後的宮人,猶豫了下,沒把手抽出來,悄悄地張開五指,和他十指交纏而握。


    戚北落目不斜視,神色如常,漆黑的眼眸卻一點一點漾起和煦的笑意。忽覺這夾道,有些短了,竟一下就走完了。


    左右今日無事,他便問:“出宮後,你可還有想去的地方?”


    顧慈點頭,“想去集市買些鮮魚,給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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